對著眼前深坑,洪九抿緊嘴呆愣了足足一個時辰。
可幸深坑里孤零零泛著幽光的墨色陶甕還未攢夠機緣化形精怪,要不這道行淺薄的小妖必會在洪九的注視下瑟瑟發抖卻又不敢挪動分毫,只尋個洪九分神的空隙,溜出其洞府逃之夭夭,然后洪九大王又看某某某不順眼行將教訓一二的傳言會瞬間鋪滿山林,至于這某某某具體是誰,在山林眾妖交錯的不安里,會產生出多少種說法,就沒人能知道了。
一人來高的陶甕里是閃著金芒的酒水,滿滿一甕淺黃色的桂花蜜釀,最后一甕。
只夠洪九喝過一個冬天。
每到冬至,于天地陽氣始生的一刻,洪九就刨開洞府后土地,取一甕桂花釀,拍開封泥、拂去余土、揭開油紙,整個過程動作小意、神情專注。舀上酒水一提,纖長竹節里,黃澄澄的半透明液體浮一層金色桂花,漾起濃稠清澈的香氣。
分三分之二給洞府外眼巴巴的眾妖,看鬼妖精怪們歡天喜地離去,再看看身旁不足小半的陶甕、洞府后空洞洞的深坑,洪九忍不住皺皺嘴角嘆嘆氣,“小桂,小桂,明年就沒得喝了,你什么時候才回來嘛?!?/p>
想想五百年前,桂樹精執意下山游歷,洪九眼看留她不住,就耍盡賴皮要她存下每年一甕的桂花蜜釀,才予以放行。山林眾妖從未如此齊心,合力擼禿了桂樹精滿枝椏的金桂花,將將釀了五百余甕。如今馬上坑空甕空,還不見小桂歸來,看來當年耍的賴皮還不夠呢。這紅塵是何味道,讓你留戀至今?
托著腮愣了半響,到山林飄滿酒香時,洪九站起身,掐個乾坤法決,收了最后小半甕酒水在陶壺里,掛在腰間,足下輕輕一點,三兩息間,飛出了山林。
小桂啊,小桂,既你不舍紅塵,我就去紅塵里找你。至少要再讓你留500年的桂花酒。
紅塵里也正是寒風蕭瑟,同樣的寒冷,卻是比山林更多了雜亂的味道,酒色財氣、愛恨情仇,欲望種種隨著北風塞滿塵世的邊角。洪九顧不得體味其中一二,只剝絲抽繭細細揀選風里熟悉的感覺。那是桂樹精的香氣,數百年不見、混在世間萬千里,洪九也分辨得出。
微乎的香氣指向富庶靈秀的江南,姑蘇古城里一派熱鬧景象。街巷里嘈雜的人,排著長長的隊。隊的尾在洪九運盡眼力才勉強看得到的盡頭,隊的首在零星幾家或公或私的酒坊門口。天上不知何時開始飄起冬雨,寒涼的雨水也阻不了人群提著袋子拉著空車一遍一遍翹首盼著更靠近酒坊哪怕一步。
酒坊里清一色沽著桂花蜜釀。
一個晃身,洪九就站在了隊伍第一個,后面剛要開口指責“你怎么插隊”,洪九隨意揚揚袖子,所有人就閉上了嘴,恍然無事,繼續等待。
洪九盯著老板沽酒的漏斗,輕輕開了口,“店家,你這酒,可是用的金桂?”
店主還未回話,先從沖鋒衣里掏出了手機,“喂,你怎么剛打來,快點來啊,人手不夠,這排著大隊呢??禳c過來幫忙!”
沾了一滴漏斗上遺落的酒水,洪九也不入口嘗,指尖一捻,就扭腰消散了身形。這酒啊,全無小桂的味道,差太遠了。
一家家店走過,那些凡人抱著捧著拉著淡黃色的酒水,寶一般,可瓶瓶罐罐車車都入不了洪九的眼。這酒啊,全無小桂的味道,差太遠了。
站在東方之門最高點,洪九招招手,攬過吹遍全蘇州的風,一絲一毫仔細捋。城北,沒有;城西,不是;城南,不對;城東,一線微弱氣息勾得洪九喜笑開顏。小桂,小桂,看你往哪藏??蛇@氣息怎會微弱如此?
城東偏南一家小小酒廠門口,凈掃門庭的中年婦人被突然出現的洪九嚇了一跳。洪九也不理她,只管進門奔向后院。中年婦人忙伸手拉住,“姑娘,姑娘,您找誰?是買酒嗎?不好意思,我們店小,今年的已經都賣完了?!?/p>
“小姑娘,你騙人,后院分明還有不少?!焙笤簼鉂饩葡愎鸹馕肚镲L一般撩過洪九發絲。小桂,讓我找到你了。
“小姑娘?”中年婦人聽得有些頭暈,“姑娘,你,你鼻子真好。不好意思啊,那酒不賣,是我家老祖奶奶留著自己喝的?!笨催@小姑娘嬌俏年紀,也像是個酒中巾幗,就是,估計,也許已經喝高了。
“你家桂樹自己種的?”洪九逆著空氣中桂樹氣息,揚起蓬勃妖威。小桂,看你出不出來。
聽到來客提起桂樹,中年婦人被激起了自豪,“嗨,姑娘,一聽你就懂行。我們這桂樹啊,可有好幾百年的歷史,傳說是天上下凡的樹仙!”
“樹仙?”洪九忍不住笑笑,小桂,你可真能吹。
“啊,對啊,是樹仙。我家祖上原本是釀制花雕,只在每年金秋,采了當季桂花炮制桂花露,再兌入花雕封存成桂花酒。有一年啊,我家一位先祖,隨父出游時,看到一棵桂花樹,那一樹金燦燦的桂花啊。當即脫去鞋襪就要上樹采摘……”?
洪九又是一陣淺笑,記得記得,那個小女娃啊,看見小桂那滿樹的花,眼睛都亮了。可笑小桂最愛干凈,全山林都沒有精怪敢把腳踩在小桂身上,這小小女娃,還沒爬上樹,就被小桂一枝椏掃了下來,嚇得她爹一把拉過她按在地上就給“樹仙”磕頭認錯。倒是小桂不好意思,還給了一盞桂花蜜釀安撫即使哭得稀里嘩啦也緊緊盯著滿樹桂花的小女娃。后來小女娃隔三差五就來找小桂,每次都帶著不同的美酒,名曰斗酒。可凡人的酒水怎贏得過樹精用自己本命精華的釀造。洪九倒覺得這就是兩個酒膩子找到知己了。原來就是她啊,斗酒總輸,倒是學會釀酒了。
“你家桂樹?不,樹仙?”中年婦人越扯越遠,已經講到了她家桂花酒都被那些文人墨客寫過贊過,洪九卻只想知道小桂的事兒。這小桂真是的,我都等這么半天了,還不出來。
“啊,桂仙。姑娘,你知道吧,桂花酒可被稱為是‘飲之壽千歲’,這現在人啊,都當做是夸張、比喻,其實,這說的就是樹仙的酒。我家祖上,喝過樹仙賜下的仙酒,長生不老??梢彩沁@長生不老,你可別羨慕,惹事兒。你想啊,周圍人都長大了、老了,就你沒變,這別人得多害怕啊。誰信你是喝了仙酒,都當你是妖怪。連家里人都怕。我家先祖可憐啊,父輩還在的時候,有人護著她,后來父輩都過世了,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樣子,旁支的那些親戚就把她關起來,缺衣少吃的。餓是餓,可死不了,那些親戚舍不得她死啊,她釀的酒,沒別人有方子啊,那可不是拿成酒勾兌桂花露釀出來的簡易版,那可是從選水、泡米、蒸米、拌曲、裝缸、過酒,一步一步都馬虎不得的講究活。那酒一出,香遍十里八鄉。我家祖上也是硬脾氣,就是不說,她知道,她把方子交出來,誰還管她死活。一來二去,關她的人也老了,死了。她還是小姑娘的樣子。后來樹仙聽說她落難了,下凡來救她。一看關她的那個黑屋子,看她瘦得那樣,樹仙就氣了,一下就掀了屋子。這下又看見了她手腳上的鐐銬,樹仙氣啊,把全宅子男女老幼都打折了腿。可誰知道這家里供著幾位真人,因為他們平時怕啊,怕我家祖上真是修煉了妖法。那幾個真人也不是吃素的,啊,這么說不對,他們確實吃素。反正就是真人和樹仙打起來了,樹仙是厲害,可真人人多啊,三個打一個,樹仙就落了下風了。其實我覺得,也是那時候人實誠,說修行就真的修行,說是真人就真的是真人,這要現在,你問問路邊那些和尚,會念經不?啊,跑題了。樹仙敗了,那幾個真人就要拿下我家先祖。樹仙就急了,拼著毀了道行、現了真身,把真人們趕跑了。我家祖上感謝樹仙的救命之恩,就圍著樹仙搭了房子。照顧著樹仙,其實也就是除除蟲澆澆水什么的。一個女人,還是個小女孩,總要生活,樹仙也心疼她,就給她托夢,讓我家祖上釀酒。我家祖上這才摘花釀酒。想想兩人也是因著桂花相識……”
洪九低著眼坐在婦人家后院,指肚劃過墨綠色酒盞,中年婦人說過了興頭,又給洪九把酒滿上,淺淺酒碟中,黃澄澄的半透明液體浮一層金色桂花。洪九一口飲盡,桂花的清香帶著微酸微甜的稠厚滑過舌、流過喉,暖暖在胃里。抬眼看看冬日里落盡了枝葉的桂樹,仿佛有個小女娃藏在漫漫金色桂花間咯咯地笑。小桂,小桂,為了這女娃,你可值得?
“你家祖上呢?”洪九再飲一盞。澄澈的酒水有著小桂的味道,卻沒有小桂的靈氣。
“你是說長生不老的事兒?嗨,都是傳說,哪能真長生不老,那不得活到現在啊。就是老得慢點。跟別人不一樣,別人就不接受了。”許是觸了心事,中年婦人眼角皺紋里好像夾住了一閃水汽?!肮媚铮阆茸?,你要冷,就進屋啊,別外邊凍著。我去給老祖奶奶熱壺酒,老太太吧,離不開這個?!?/p>
洪九摸摸桂樹粗糙的枝干,隱隱的靈氣在其間流動,淺薄、緩慢,料想當年那一戰傷得太重。小桂,傻瓜小桂,呆子小桂,笨蛋小桂,招呼一聲,山林里誰不幫你,你還不能把那女娃護得更為周全?何苦落得這般境地。桂樹干枯的樹枝無風自動。洪九只是搖頭,不懂,不懂,我不懂,你要重新化形把理由說給我聽。
摘下腰間陶壺,淺黃色的桂花蜜釀傾瀉而出,混著洪九精氣,汩汩流至桂樹根部,轉瞬被吸收干凈。
陶壺里還剩個淺淺底子,洪九想了想,扔在了后院石桌上,轉身就回了山林。待中年婦人拿起那陶壺時,必會聽到洪九的留音:你已陪小桂數百年,已屬不易,如愿再陪她千年,她必會更高興,如不愿,她也必不會怨你,就把那些都還給小桂吧。
至于中年婦人如何選,洪九會在意?因緣際會,各在其身。
后記
眾妖聽聞洪九歸來,紛紛出門迎接,說是迎接,卻一個個只探頭探腦看著洪九身后??諢o一人。
沒找到?找到了沒回來?鬼妖精怪們交頭接耳,點點猜測都指向同一個結論:明年沒酒喝了。
有那不怕死的,點頭哈腰伏在洪九的洞府,洪九大王,有幾位樹精也修煉了不少時日,要不讓她們釀釀看?
洪九翻個身,仍在懊惱這塵世一日游,也未來得及嘗嘗紅塵是什么味道。被問得煩了,揮揮袖子,隨便你們。
眾妖領了法旨,簇擁著緊張無比的小樹妖去尋清冽泉水。
山林瞬時安靜許多,一少年拄著登山杖,手里指南針對對手機地圖,抹一把滿臉混了泥的汗,抽出背后折疊桃木劍,“可找到了,妖精,孽障,出來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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