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2年,農歷三月十六日,北京大明朝刑部司獄司下轄的一間單人牢房內,一位侍者正為一名老犯人剃須修面。
突然,后者一把奪過剃頭師傅手中的剃刀,往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下去,一時血流如注。
剔者大駭,急問老犯人:“和尚痛否?”
老犯人此刻已不能發(fā)聲,以手指在前者掌心描劃作答:“不痛!”又問:“和尚為何自割?”復曰:“七十老翁何所求!”
隨后,獄卒在老犯人的床鋪下發(fā)現(xiàn)了一首絕筆詩: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
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歸黃泉。
一個幾近耄耋之年的老者,該有怎樣的勇氣奪刀自刎,他有怎樣的人生經歷和心路歷程,他為何如此決絕地奔赴黃泉?
······
十四世紀初,當“我是誰”這樣不經意的一句小小的拷問,醞釀和引發(fā)歐洲文化思想藝術史上最為璀璨輝煌的文藝復興運動之時,當西方世界以人為本,崇尚個體生命,大力倡導個性解放,反對愚昧迷信的神學思想,認為人是現(xiàn)實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人之時,東方的大明王朝,卻將封建集權統(tǒng)治強化到了極致。
之所以一直以來,我對明朝歷史選擇抵觸性回避,原因就是,總覺得極端專制制度壓制下的大明子民好似一個個木偶,失去了活活潑潑的人性,“文字獄”的層出不窮,使得一大批知識分子人人自危,再也不敢發(fā)出自己的呼聲。
于是,思想的精靈歸于沉寂,心靈的火花被迫熄滅,剩下的都是匍匐在專制制度下的蒼白羸弱的身軀,任人踐踏驅使。
這種誤解,根深蒂固,直到我看到方孝孺雖被滅十族,仍大義凜然慷慨赴死;直到王陽明心學的出現(xiàn),吹響了人性解放的號角;直到晚明思想家李贄知行合一般的親自踐行,我才終于如夢初醒,并為自己曾經的輕狂無知、自以為是而羞愧不安。
其實,中國歷史上從來不缺文人英雄,甚至,文人英雄那種視死如歸的悲壯氣節(jié)比那些保家衛(wèi)國灑血疆場的武將,更能撼人心魄,令人仰慕。比如屈原、顏真卿以及文天祥、方孝孺等。
但我今天要說的主角是李贄,就是開篇那位自刎而死的老犯人。
說起李贄,很多人不一定認識甚至從未聽聞,因為他與于謙、張居正、海瑞或者唐伯虎、吳承恩、湯顯祖等似乎都不在一個等級,甚至,連解縉、楊慎及徐渭都比他名氣大得多。
也難怪,即使心學大師王陽明,估計也只是近幾十年來才慢慢被國人認可,走進了人們的視野。
然而,歷史不會一直沉默躲閃,總會在一定節(jié)點掀開蓋頭,讓人一睹它的真顏。晚明,一個走向沒落衰頹的時代,竟是這位執(zhí)著的李贄,為它涂上了幾筆靚麗青春的色彩。他努力將自己活成一束光,幾乎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封建強權和孔孟偽道學,為爭取自由和個性解放搖旗吶喊不遺余力。
他最終倒下了,但他構建的人格和思想的高峰,終于在三百多年后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得到了仰望和攀登。當然,在七十年代,他也曾因上層建筑的需要,著實風光了一把,一時劃在法家之列,備受學術思想領域激賞和推崇。
下面,讓我們走近李贄,重溫他跌宕起伏不平凡的人生之路。
明世宗嘉靖六年,即1527年11月23日,李贄出生于福建泉州市南門外。他幼年喪母,隨父讀書,學業(yè)進步迅速。26歲中舉后認為足以糊口謀生,因此未參加會試(也有曾兩次會試不中之說)。
舉人,自然不及進士及第那樣榮光顯耀,但也并非輕而易舉就能考中。這就如今天的清北,不是一等一的學霸,斷難進入。但在李贄看來,鄉(xiāng)試中舉,不過小菜一碟而已。
他曾用戲謔的口吻,輕描淡寫發(fā)過一段宏論,大體意思是說:中舉秘訣無非多背誦幾篇范文,等到肚中有幾百篇范文時,考場一坐,審對題目,根據(jù)題意從肚里掏出一篇,保準高中。
我不知道后來的蒲松齡、范進等有沒有聽到或看到這些信口開河式的率性之語,否則他倆情何以堪?我想,這簡直是要讓聊齋先生欲哭無淚、范進再度犯瘋的節(jié)奏啊。
然而,細細體會,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李贄年輕時的叛逆以及他對傳統(tǒng)科舉制度以及八股文的蔑視和唾棄。
四年后,李贄開始了官宦生涯:先后任河南輝縣教諭、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北京國子監(jiān)博士、北京禮部司務、南京刑部員外郎和郎中,最后在天命之年出任云南姚安知府。
我們都知道,明朝是歷朝歷代以來官員俸祿最低的時代,很多低級官吏的薪水根本無法維持一家正常的開支,比如海瑞。
據(jù)說,海瑞在為官期間,經常家里窮的揭不開鍋,但卻絕不收群眾一針一線,以至于有一天海瑞去菜場買肉為母親賀壽,結果卻成了當?shù)氐念^條新聞,而且這件事情還被載入了史冊(《明史·列傳第一百十四》“總督胡宗憲嘗語人曰:昨聞海令為母壽,市肉二斤矣”)。
正因如此,明朝貪官污吏層出不窮,即使面臨嚴酷的律法,也前赴后繼,表現(xiàn)出大無畏的英雄氣概。但李贄為官二十多年卻十分清廉,內心孤傲的他從來不愿與他人同流合污。
聽政有余閑,不妨甓運陶齋,花栽潘縣;
做官無長物,只此一庭明月,兩袖清風。
這是他在姚安寫下的一副楹聯(lián),也是他清廉自律的自述,閑暇之余,學學陶侃和潘岳,修身養(yǎng)性,蒔弄花草,哪怕搬搬磚塊,有明月清風相伴,也不會去鉆營和魚肉鄉(xiāng)親。
因此,他的口碑和實績相當好。
這不,姚安知府三年任滿時,上級領導相當認可他的工作,意欲向朝廷推薦。不料,這位李贄聽聞消息,拔腿就跑,并要求領導代交辭呈。他這是要裸辭!
李贄自幼倔強,早就看不慣官場的爾虞我詐和黑暗腐朽,他善于獨立思考,不受儒學傳統(tǒng)觀念束縛,具有強烈的反傳統(tǒng)理念。因此,當官是不得已為之,是為了承擔家庭乃至家族責任。
從政二十多年來,他明明胸腔內始終燃燒著一把火,且內心棱角分明,但他不得不數(shù)次澆滅熱火,藏起鋒芒,收起觸角,在難以承受的精神孤獨中踽踽獨行。
他一直想跳出體制活出真正的自我,但他肩上有太重的擔子,得為父母妻兒而活著,為整個家族活著,唯獨不曾為自己而活。
中國人素來推崇矜持穩(wěn)重的生活哲學,追求四平八穩(wěn)的圓融和平和,尤其到了中年,似乎萬事都不能逾矩出格。于是,大多數(shù)人,在日復一日的庸常中漠然了春花夏雨秋月冬雪,辜負了一次次生命中最美好的遇見。
李贄,一直在等待逃離的機會,直到祖父、父親、兒子和兩個女兒幾年內相繼去世。如山的壓力和責任一旦卸除,李贄想,是時候為自己活一把了。于是,1580年,54歲的他,在有可能被提拔升遷之際,在那個年代絕大多數(shù)人一眼望到死的年紀,選擇了重新出發(fā)。
我記得之前寫過一篇小文,題名《撒把歡》,其中寫道:“或許,人生最可貴甚至可愛之處,就在突然的那一撒手中。偶爾撒把歡吧,趁著我們還未老到那種地步。”
顯然,我說的“撒把歡”,只是生活的一點小感悟或只是停留在增加點生活情趣的層面,而李贄突然的一撒手,在背負離經叛道的嫌疑中,愣生生地,將以一人之力對抗挑戰(zhàn)整個社會的價值判斷以及傳統(tǒng)黑暗勢力血雨腥風般的圍剿和打擊。
然而,既然選擇了出發(fā),既然目的地是遠方,他便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布滿荊棘的坎坷之路,因為他要去尋找渴望了大半輩子的獨立、自由與個人主義。
為此,即使頭破血流,哪怕付出性命的代價,他也無怨無悔,在所不惜。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