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草瘋長

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于公眾號:走出桃源堡,ID:鄧雄才,文責自負。?

一場痛快淋漓的大雨將連著十幾日濡熱沉悶的天氣一掃而盡。

地處江南山區的安縣夏秋兩季除了悶熱還是悶熱,空氣卻總是潮乎乎的,毒辣的陽光炙烤大地,即使是撲面而來的熱風,老天也是很吝惜的。人的體內似乎長了個火爐,汗卻出不來,城鎮的人們日日夜夜吹著空調。農村的,條件差一點,有風扇的呼呼地吹個不停;沒風扇的,只能使勁地搖著蒲扇。小猴兒們整日在水庫或河里玩水沖涼,家里老人怕出事,拎著棍子,腳步蹣跚來趕他們,山狗吃的,還不給我上來,下面有水鬼。猴兒們上岸一哄而散,等家大人轉過身去又撲通撲通跳到水中。因此,每年暑假安縣十八個鎮所轄的一百一十個村子總要淹死五六個小孩。

安縣這地方,春季夏初多雨,算雨季,到農歷七月,雨就下得少了,有的年景竟連著四十幾日不雨,大片水田龜裂,眼見快灌漿的禾苗旱死束手無策。現在,農民手里的水田都流轉到種田大戶手里,也就留著幾分菜地,種點菜吃,每個村子都有大塊田地拋荒,成了碧油油的草場,以前是生命力極度頑強的狗尾草,任天氣何等干旱,它都能石頭縫隙間生長出來,況且在肥沃的田地里,不芟不除,瘋狂生長。

這場大雨是從午飯后醞釀的 風起云涌,烏云蔽日,不久,天地間就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到了夜間;雷聲轟轟,咔嚓一個巨雷,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劈下來,雨頓時傾盆而下。老天震怒了一般,電閃雷鳴,疾風驟雨,仿佛要摧毀人間一切。這時,人們躲在屋里,享受著難得的清涼,心里又頗為驚懼,巨雷似乎就在頭上炸響,閃電似乎劈到腳下。

單說縣城東南二十里有座齊云山,山腳鏤空筑了一座廟,叫做齊云寺,木制結構,梁柱都是一人合抱不過的大松木,大殿供著一丈多高的巨大泥塑三世佛像。大約年久失修,外表的油漆和梁柱、壁板上的一樣樣剝落,斑斑駁駁。寺院院子不大,兩間東廂房,在院中對著大殿門各擺著一個香爐。寺院建于何年不得而知,早年,據山后嶺后村的老人們說,這寺廟是明朝天啟年間建的,好幾百年了。很長時間,寺里也沒有僧人,方圓十幾里的四五個村里,婆子媳婦逢年過節來燒香拜佛。山路崎嶇難行,又不通車,縣城少有香客來。大約是十年前,寺院來了住進來一個人,五十來歲,剃著光頭,穿著灰色僧衣,一口外地口音,不過,此處偏遠,寺院香火又不旺,偶有燒香的婆婆見了也不覺奇怪,以前沒人養老的鰥夫也有住進來的,指著燒香的發善心施舍米油過活。

不過,他雖剃了光頭,穿了僧衣,怎么看也看不出一點僧人模樣。長相挺兇,頗似電視劇里的李逵,一臉橫肉油光發亮,兩道濃黑的掃帚眉,下巴胡子茬又黑又硬,一對鈴鐺大牛眼。身形胖大,腆著個肚子。要不是有點紅鼻子,顯得有那么一點喜感沖淡了煞氣,這深山里撞上,誰不害怕? 誰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上山燒香的老人都喊他老賴。大約是陪伴神佛,老賴的長相有了點變化,不似初來那般兇惡,有點往慈眉善目方向走。他來寺兩年后,縣里大工程——村村通水泥路動工,齊云嶺跟著沾光,一條村級公路修到寺院門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山上又不愁地方停車。過年過節開車燒香拜佛的漸漸多了,有時山上一天也能同時停七八輛車,雖然不能同再往東南距此三十里的名山大華山相比,不過,香火總歸比以前旺了不少。喜慶的時候,開車來的,總不能空著手轉一圈看兩眼走掉,功德箱不給,請香得給吧,還有抽簽、解簽,一個人給一百二百的,一個春節下來,足夠老賴肥吃肥喝。

下雨時,老賴站著黑魆魆正殿門檻內,閃電過后,供奉的佛爺周身一亮,猙獰可怖,似乎要伸抓攫他入口。老賴望著雨滴打在地面形成的煙霧,顯得憂心忡忡。嘴里念念有詞,含含糊糊不知說得什么。這根他給一些年老香客祈福念經的言語差不多,反正是咕嚕咕嚕別人也聽不清說了啥。老賴對前來的香客頗為殷勤,施錢的當然就格外殷勤了。聽見汽車聲,立刻整理僧衣立在院門口恭候,臉上堆滿笑,嘴里阿彌陀佛不斷。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寺院里的和尚,因此人很快就忽略他的長相。

雨急一陣,緩一陣,下了半日才止住;云開日出,天色大亮,天際出現一道七色彩虹,斑斕可愛。老賴早出了院門,寺院其實不是完全建在山腳,算是在一個緩坡處,正后方是一個鏤空的山洞。雨停之后,世間萬物仿佛從悶熱中得到喘息,草木枝葉是還掛著水珠,顯得格外蔥翠。鳥鳴格外脆亮,當然,蚊蟲也更活躍,黑乎乎的一片在草木間盤旋。從山間上山有一條羊腸小道,需從正門繞到寺院的側后盤旋而上,側邊山緣并不緊挨寺院,有一道縫隙,轉到后面隨著山勢轉上,縫隙越大,最寬處有兩丈余,底部是一塊方丈大的草地,雜草叢生,狗尾巴草尤其茂盛。抬頭往上,陡峭的巖壁,怪石嶙峋,如刀砍斧劈,巖石的縫隙頑強地長著兩三顆怪模怪樣的矮松,一簇兩簇狗尾巴草,狗尾巴伸出來,支楞著。從這小路翻山到后面,山坳里就是嶺后村,隨地勢高高低低三十來所房,不少房屋都已傾塌,瓦礫堆長滿狗尾巴草。隨著村里僅有的幾個老家伙相距死去,村子空無一人。山谷間開墾出來梯田般的田地都荒棄了。山溝溝,從前躲避亂世容易活命,現今是閉塞沒有啥出路,村里頂有本事的在大城市深根,差一點的在市里、縣買房,再不濟也會在鎮上買地皮自己蓋。這條羊腸小道在二十年前還是村子唯一連接外面世界的道路,村村通工程后,繞山修了一條公路進村。原本山路少人行,草木又茂密,狗都難進。老賴因為老聽香客引論后山風景好,登到山頂更佳,他便每日提了柴刀開路,開到山頂,香客們燒完香爬到后山。又說嶺后那片真不錯,有個儲水的水壩,山泉水都匯流過去,四五分大的一口長條形潭面,山頂望去,草木掩映之下,碧波蕩漾,波光粼粼,激起香客的游興。老賴干脆又開了下山的路。

別說,這樣一來,節假日酒足飯飽之余游山玩水的人多起來了。自然,廟里的收入也跟著多一些。就算這樣,草木生長的速度也是很快的,幾個月不管,枝葉便茵掉路面。老賴省得頻繁修理,寧愿多費點力氣,趕在年節香客多時去重修開路。

雨后,草木紙條上的露水打在他的褲腿上,地面的枯枝敗葉被水一澆漲了一層,他不顧濕滑,往上爬,他一面爬,一面撥開濕漉漉的草木探頭往地下看,寺院的墻基幾乎是貼著山緣壘起來的,所以從底下繞不過去,往里去空間才慢慢開闊起來,山這面始終陡峭的巖面,若想從小徑繞道下面極為不易,除非用繩索懸下去。因此,地下的雜草瘋長沒有人打理。夏日有人在路邊看到底下有男人手臂粗的大蛇游動,有人說看見兔子在草叢一躥而沒,總之,族族叢叢的雜草讓人不禁多了幾分聯想。

老賴雙手拽著樹枝,一腳踩在崖邊細細地往下打量,大雨一澆,草叢似乎又往上躥了一兩分。老賴瞧了半晌,輕輕吁了口氣,縮回身,接著往上爬,爬到山腰,又靠近崖邊往下看,距離雖更遠,而角度不一樣,看了一回,似乎還不大放心,又爬到山頂,往下俯視。從上面望下去,十幾丈高的懸崖,下面就是一塊蔥綠,辨不出什么東西來。他摸了摸頭上的水珠,這才意識到身上的僧衣被草木的水珠打濕了。他往嶺后存的方向望了望,躊躇了一陣。慢慢地往山下去。

齊云嶺名曰齊云,實則一點也不高,大約還是有皇上的年代某個秀才取的。

下山路濕滑,老賴撅著腚,手扯著路邊的樹枝,小心翼翼往下走,抹過一片灌木叢,下坡是一處山坳,路面平緩下來 ,老賴扶著膝蓋喘氣,往下一撇,撞見鬼一般嚇了一跳,雙腳一顫,差一點滾下去。

下面立著一個人,嘴里叼著煙,瞇著眼睛正打量著他。

老賴念了一句佛:阿彌陀佛,原來是你!挪了挪雙腳,立得穩了,并不下去。

這人盯著老賴的臉,嘴唇微微咧了咧,不無諷刺地說:和尚慌慌張張的,急著去會相好的?是不是山下那間屋子藏了個女人?

老賴臉一紅,忙擺了擺手,結結巴巴道,寺院,一個人,孤單,也想找個人說話不是?

這人皮笑肉不笑,推了推鼻梁上的厚鏡片的眼鏡,吸了一口煙,猛地噴出來:村子里也沒有別人,和尚尋我?

老賴一愣,隨即點點頭,含含糊糊地應著。

這人不再盯著老賴看,目光轉向叢林,太陽快要落山了,天邊一片紅霞,落日余暉讓雨后不久層層疊疊、連綿起伏的群山鍍了一層金色,樹叢間,鳥蟲歡快地鳴叫著,一團黑云似的蚊蟲飛舞著。這人喃喃道:這里發生任何事情外面都不會曉得,曉得也沒人在乎,被遺忘的世界。

老賴豎起耳朵認真聽著,并不答話。這人轉向老賴,指了指他身后的樹叢,帶著特有的冷笑道:其實好多事就算在你眼皮底下發生,你也不會留意,比如草叢里蛇抓了老鼠,公兔子和母兔子交配,大部分只關心對自己有用的。是不是?城里也一樣,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向上的,跟著有錢有權的轉。往下,那些賣苦力窮人,無家可歸的盲流,賣肉的,吸粉的……垃圾一樣,生生死死都是悄無聲息的。可是,奇怪的是,在網上什么垃圾什么都歡迎,比方有人敢直播吃屎,看的人一定很多……他頓了頓,望著老賴的臉,忽然一陣尖銳的狂笑:曉得為什么?因為看的人也都是垃圾,成天無聊得要命!他忽然沖和尚正色道:和尚,你是在佛祖跟前修行的人,你說說這是為啥?!

老賴撓撓頭皮:來寺院之前,我也去城里收過垃圾,做二道販子賣給垃圾回收站,家家戶戶不要的,到垃圾站就變成錢了。東家不用的,當垃圾丟掉的,說不定在西家就有用。實在看不出用戶的,還可以分類回收當材料。我后來就到農村開垃圾車,到各村收他們的垃圾,想歸歸類賣賣錢,發現東西使得狠,渣子都不剩,賣不了錢。沒有的垃圾要處理是要費錢的。

這好比城里人和農村人,都老了,都變成社會的負擔了,也可以說是垃圾,不過城里人吃飯有退休金,看病有醫保;農村人呢,老了不能做活,社會管不了你,子女沒能力管你,那就是真的垃圾了,死了要燒,要埋,要半喪宴,都要花錢,連垃圾都不如呢。這是啥呢?當然有自作孽的,本來可以活得像樣的,他不走正道,吃喝嫖賭敗光家業的,老了,光景能好了?多數呢,歸根芥蒂就是命。前世造了孽,這輩子報應,所以,這輩子積德行善,下輩子落一個好結果。

這人并不接和尚的話茬,自顧自地說:人的社會就這么現實,這么殘酷,有的人生下來就被當作垃圾,一輩子都被當做垃圾,即使他不偷不搶,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沒別的,就是有人覺得他們礙眼。更可悲的是很多人把自己當作垃圾,只能找到最下等的苦力活,或者干脆找不到活干,被人瞧不起,被自己父母親戚嫌棄,永遠看不到前途和出路,生不如死….和尚,佛說:眾生平等,怎么會這樣的。你說!你說!

老賴咧嘴一笑:我以前就是一個收垃圾的,曉得這么深的道理?!

這人卻不依不饒,咄咄逼人:你在廟里不是一直說你在度人,幫人解除煩惱嗎?就是傍人收垃圾了?又忽然露出詭異的神色問:如果子女把老人當垃圾,你收不收呢,算不算幫他們解除煩惱呢?

和尚吃了一驚,不過很快鎮定下來,說:話可不能亂講,佛祖會見怪的。

這人仰頭大笑:做的說不得,和尚,你瞞不過我,我去廟里在你廚房的窗站幾秒,每次都能聞到酒肉的味道。其實也沒啥,你做了也罷,剛才不是說了嗎?沒幾個人關心這個,在乎這個,只要你不妨礙他,就像菜地里狗尾巴草,只要不是長在他地里就行,何況現在地都荒了。

老賴反唇相譏:你一直說城里好多人把自己當垃圾,那我說你是清理垃圾的,你愿意?

這人聽了,卻不惱:有啥?這不是渡人么?不是幫他們解決煩惱嗎?他們不能自我解決,總得有人幫他們解決,是不是?這難道不是積德行善的事?

太陽落山了,天色暗下來,蚊蟲圍著兩人叮咬。

老賴說:再不走就要喂蚊蟲啰!你出去,還是跟我去寺里?

這人搖搖頭:你又不請我喝酒吃肉,我不去了。算了,回去了,一個人單得很,連只狗都沒得。手機信號又不好,刷抖音都出不來。回了回了。眼睛望著老賴卻并不走。

老賴說:你先回,先回,山空空的,人是單得很,早睡就好了。

這人聽了,轉身往后走。老賴也轉過身來,往上爬。這人忽然回身對他的背影說:和尚,下山小心腳下,滑下去,佛祖也救不得你。

老賴沒做聲,往上走了幾步再回身沒了這人蹤跡,忽然腰里拔出一把七寸尖刀,緊緊握在手里。

?老賴回到寺院之后,天已經全黑下來了,四處林木只有模糊輪廓,躲在叢林伸出的夜梟忽然發出詭異的叫聲,夜間活躍的野獸、鳥蟲都借著黑夜的掩護出來活動了。老賴慌慌張張地進了寺院,掩上院門,插上門栓,使勁地晃了晃,覺得穩妥了,這才略略放心。

這一陣鮮有香客來寺院,香爐沒有新插的香燭,不想年節時,日夜香燭燃燒,院子大殿一片死寂。老賴摸黑來到廂房,褲兜里摸出鑰匙,開了鎖,屋內黑魆魆的,一推門,摸到靠墻的一張桌子邊,將尖刀丟大桌上,拉開抽屜,摸出拉出,打火機,點著蠟燭,倒換,燎了一兩滴蠟汁,將蠟燭底部立在蠟汁上,立得穩了。桌邊有把椅子,他坐在椅子上泥塑一般,半天沒動,忽然右手抄起匕首,恨恨地扎子桌上,咬牙切齒,面目變得猙獰可怖:王八蛋!垃圾,垃圾!他起身走到墻角的一個啤酒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將瓶口貼著桌沿,使勁一拍,瓶蓋落地,氣泡咕咕冒起來,他舉起送到嘴里,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半瓶。將酒瓶往桌上一蹾,臉色陰沉,目光狼狠:狗日的老賴,叫你不聽老子的!

??????二

十天前,餉午,萬里無云,陽光直射,地上茫茫的一層熱氣,沒有一絲風,密林覆蓋的山嶺也不見涼爽。老賴吃飽喝醉,拖了一把藤椅靠在正殿的廊檐下打盹,他敞開僧衣,露出滾圓的黑肚皮,瞇著眼睛,右手拿著一把破蒲扇時不時搖一搖。地上的能動的、不能動的似乎都蔫蔫地,有氣無力,唯有樹枝上的知了們不知普疲倦地叫著,單調的聲音鋪天蓋地。天熱人躁,想睡卻不容易睡著,老賴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際,外面似乎有一陣摩托車的響動,他歪了歪腦袋又迷瞪了一會,一睜眼在,眼前模模糊糊立著一個人。他大吃一驚,揉揉眼睛,再看,可不是,門檻邊立著一個男人正上上下下打量他。這人穿著一件白大褂,汗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往臉上看,白凈面皮,帶著一幅黑框眼睛,平頭,下著花短褲,拖鞋,三十來歲,中等個頭,不胖不瘦,斯斯文文,像個中學老師。

老賴一激靈,咕嚕坐起來,慌忙掩上僧衣。這人頂著這么大的太陽寺里來 ,也不帶草帽,也不穿長衣長褲,不怕曬似的。

阿彌陀佛!老賴站起來,臉上卻狐疑的神色:燒香還是求簽。他似乎不太曉得怎么寒暄。

來人嘿嘿一笑:和尚好自在!扭頭往大殿上佛看去,漫不經心地了一句:你是本地人吧。

老賴一楞,這人口里操得是普通話,聽不出口音,他略略點點頭,啊?

這人并不看老賴,又淡淡說道:以前我每年都要來一兩次,我記得守廟的不是你吧,他口音不是本地的,比你還胖一點吧,不過,不仔細看,你們還有幾分像。

老賴摸了摸臉上的汗珠,往地上甩了甩,咽了口唾沫,他嗎?回老家了,我替他。

哦哦,這人拉長聲音,沉吟著,自顧自說道:我記得他說過沒兒沒女,老家也沒什么親戚 ,老光棍一個。看來,這幾年守著廟賺了不少,夠回老家養老了。忽然扭頭看老賴,用安縣土語問:你是哪個鄉的?仔女同意你來?老賴面帶不悅:你公安局的,跑寺院來查戶口?

這人嘿嘿一笑:你穿著和尚的衣服在這里當和尚,有官方執照嗎?沒有執照就屬于私占,非法經營。是不是?你憑什么在這里拿走燒香人的施舍的錢?為什么不用在修理寺廟和佛像上面?指了指大殿內的佛像和柱子,至少油漆要重新刷一刷吧。

老賴見他并無油水可撈,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重新坐在藤椅上坐下來,不再搭理他。

這人淡淡說道:我得打電話給民政局投訴一下,好歹也是幾百年的古寺,搞成這個鬼樣子!

老賴聽了,騰地躥起來,立刻換了一副笑模樣:后生,千萬莫這樣,要是家里過得下去,誰愿意住在這里?連只作伴的狗都沒有。我是草橋鄉下家洼子的,沒兒沒女的,見寺院空著,就尋思著,趁著身體還硬朗,在這里熬兩年,攢點棺材本。

下家洼子姓賴吧。這人左顧右盼,掀起衣角扇風:好熱,嗓子都冒煙了,賴師父,你有礦泉水么,以前那個守廟的不是還送礦泉水嗎?他好像也姓賴吧,挺有生意頭腦的。

有水,有水。老賴忙不迭地答應著,幾步走下臺階,到廂房去拿水,這人一直盯著老賴的背影隨他進屋。他舉目四顧,一幅神秘莫測的樣子。

老賴很快回來,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遞給這人。年輕人也不客氣,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老賴臉上堆滿笑,問他:后生是縣城的,做哪行的?怎么有閑來寺里逛?

這人呵呵一樂:我說我在學校教書,你信嗎?

老賴點點頭:怪不得!

這人目光望著遠處的山嶺,淡淡道:以前在你們的草橋鄉教過幾年,越教越窩囊,老師學生全是廢物點心。垃圾,垃圾,一點用都沒有。這年頭,有點本事的,誰還在鄉下混!老師也好,學生也好,別人這么看,自己也這么看。

老賴點點頭,說:年輕人,在城里打工賺錢更好。你說也怪了,好多老板書沒念幾年,賺錢比念過大學的多得多。

這人冷笑道:哪有這么容易發財賺錢,幾多人打腫臉充胖子,回來,兜里有幾塊塊錢都要貼在臉上炫耀。實際上欠了一屁股債,焦頭爛額。現在人都看表面,做表面文章,真真假假有幾個搞得清楚?又有幾個想搞清楚?眼皮抬向老賴:就像燒香的人很少會關心你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反正花錢都是求神佛保佑,這份孝敬是真和尚拿了還是假和尚拿了還是到了神佛那里就不用關心了。如果較真,沒幾個人回來寺院燒香,大華山的和尚各個富得油流,有點地位的都在市里養女人。他們可是有執照的。在乎這個的,多半就是惦著你這塊風水寶地的,是同行!

老賴臉色一變,揣揣不安道:后生,你年紀輕輕的,也想來寺里?

這人哈哈大笑:要是賺錢多,有什么不可以呢?在外打工賣苦力或者送外賣,刨除開支吃喝拉撒睡,能剩幾文?見老賴愕然,頓了頓,又笑道:放心,我不會搶你地盤的。

老賴臉色一紅,嘴唇動了動,遲疑了幾秒,問:后生貴姓?

這人擺擺手,姓啥一點不重要,小人物、小角色,寫了大號貼在背后,人家曉得你?說著,邁步進了大殿,大約是屋瓦有一道縫隙,一縷陽光打在佛像的后面,灰塵在光線照如狂魔一般亂舞。這人抬頭望了望佛像,嘿嘿一笑:它要是有靈性,能放過守廟的?徑直往后面去。老賴不由自主也進了大殿,跟在他身后。

這人指了指梁柱間一張蜘蛛網,扭頭對老賴說,既然當模作樣做和尚,灰塵也得掃掃吧。

老賴不作聲,大殿基座跟后墻的空間很窄,僅容一人側身出入。這人轉到過去時,老賴臉色微微一變。

這人指了指里面,道:我記得中間有個門可以去后面的山洞,小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在這里玩捉迷藏,我推開門進到山洞,從里面關了門,半天不見他們找來,我就趴在石頭上睡了一覺。醒來聽見外面很多人喊我,推門出來,才曉得天已經黑了。這個地方挺隱蔽的,曉得有個門的沒幾個。哎,那道門去哪兒了?說著他欲側擠過去。

老賴臉色一變,欲伸手去拉他,嘴里喊道:里面窄,當心刮破你衣服。

這人聽了,一怔,呵呵一笑:里面藏了好東西?撇下老賴大步出了大殿。老賴被這句話聽得呆在當場,追出大殿時,這人已經走到院門口,往后揚了揚手:肚子餓了,找地方蹭飯去。

老賴望著這人離開,拉磨似的轉悠半天,院墻便又一堆青石塊,他跑過去搬了一塊青石到大殿,繞到殿后,丟在通道口,來來回回搬了七八趟,跑得滿頭滿腦地汗水,僧衣也濕透了,他張著嘴巴大口喘氣。想了半晌,又把石塊一趟趟搬回來,恢復原樣后,他頹然坐在藤椅上,腮上的肥肉顫悠著。

老賴似乎一直都心神不寧,坐立不安,到傍晚,他從廚房端著一碗飯,坐在臺階上吃了幾口,不吃了,走到院門口,往外一倒,暮色蒼茫,山里一陣陣怪異的響動。

他左右看了看,回來關上院門,栓了,端碗回去,再回來,手里捏了手機,他坐在藤椅上,開始刷手機,短視頻一個接一個,配音是令人作嘔的笑聲。蚊蟲似乎不少,他難以安坐,不是往皮膚裸露的地方拍拍打打。

老賴看了一會,站起來,轉了轉,回到睡覺的屋子,蠟燭的亮光從窗戶的縫隙亮出來,過了十幾分鐘,光亮熄滅了。烏云遮月,夜幕沉沉,只有鳴蟬還在一聲一聲地叫著。

過了許久,屋里的鼾聲響起來,一聲高一陣低,一陣急促,一陣緩和。狗操的,叫你欺負老子,叫你欺負老子。老賴惡狠狠地喊著。稍后,又沉寂下去,稍后,又響:狗操的,叫你不聽老子的,叫你不聽老子的。

月亮從烏云出來,飽滿的一輪圓月,稀疏的星星在深邃的夜空閃爍,地上灑下一層淡淡的月光。忽然哐當一聲,屋門打開,老賴從屋里出來,大喊大叫:狗操的,狗操的,搞死你,搞死你。困獸一般在院子里團團亂轉。

翌日4點多鐘在,天剛破曉,老賴從屋里推出一輛半舊的灰色的女式電動車,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和充電器,不放心似的查了查,又揣了回去。這時,他換了一身衣服,全是穿著漿洗得有點發白的半舊軍綠色迷彩服,頭上帶著一頂破草帽,推出了院,轉身掩上院門,跨上車,往山下馬路去。由于下坡有點急,車路在沙地一打滑,一側歪,差點讓他從車上栽下來。他用力穩住車身,上了水泥路,倉惶而去。

日頭慢慢爬到三竿高,草木葉子上的露水已經干了,蟲鳥的嘶鳴聲響徹山谷,仿佛睡飽了,精神頭正旺,叫聲飽滿有力。日頭的威力已經顯現了,偌大的山野田地,只有寥寥的幾個老農扛著鋤頭或擔著尿桶走在田埂上。空山寂寂,不聞人語。寺廟在樹叢掩映間顯得格外幽僻。一陣滋滋的聲音從山下樹叢后傳過來,瞬時,騎手出現在視野,大胖車小,頗有幾分滑稽,到離院門十幾步,停下來,下車往上推,他一手抹了滿臉的汗,甩了甩汗珠,一抬頭,吃了?已經,昨天來的那個年輕人立在院門口氣定神閑地看著他。

這大清早的,慌慌張張去哪兒了?他眼睛帶著嘲弄的神色,問老賴。老賴推車上坡有費勁,氣喘如牛,他瞪著眼珠看對方:你大清早跑我寺院里來做什么?

年輕人把嘴一撇:哎呦呦,寺院怎么就成了你的了?有房本嗎?當和尚有合法執照嗎?要不要找管寺院、管和尚的部門來對一對。老賴停下來,仰面嘆氣:年輕人,你非跟我一個孤老頭子較什么勁?去城里隨便干點什么不比這強。頓了頓,用幾乎哀求的語氣說:老漢我村里的老屋都塌了,沒力重蓋,又不要去住別人的屋子,總要尋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吧。

年輕人哈哈大笑:跟你開個玩笑而已,寺廟你讓給我我也不要,又沒伴,又沒電,手機充電還得到村里去。往山后指了指,我呢在替旅游公司做事,?詳細考察這塊地方,看能不能投資開發,開發出來 ,游客多了,你這個廟香火就起來了,到時候,恐怕就?要歸正派和尚接管了。

老賴吃了一驚:什么時候?!

這人搖搖頭,吃不準啊,說快就快,說慢三年五年也不會動。快把電動車推進來吧,看你撐得多費勁。很多事不由你我這樣的小角色,要不給人家讓路,要不就是犧牲掉,是不是?

老賴費力地將車推到院門口,年輕人伸手在車把上拽了一把,合力弄到院內。老賴一面推車,一面驚疑地往大殿內看了看,推到廂房門口,掏出鑰匙,?將電動車推進去。

年輕人跟在他后面,立在門外一丈遠的地方往里面看,這間房被老賴收拾出來當做臥房,房間不大,十幾平米,靠里墻一張老式木床,掛著蚊帳。沿墻擺著一張老舊木桌、一張舊竹椅,門邊堆著一丟亂七八糟的東西。整個房間看上去雜亂無章。老賴停下車,趕忙退出來,帶上房門。仿佛里面藏著重大秘密似的,生怕別人偷窺。他轉身面對年輕人時,面色極不自然,他用問話來掩飾:這個偏的地方搞旅游,老鬼才來?

年輕人呵呵一笑:你擔心沒地方待還是別的?我到時可以跟開發的頭頭說說,讓你接著干運送垃圾的活。這活不賴,你怎么不干了?老賴聽了渾身一哆嗦:你查我底細?

別緊張,我查你底細做什么?我又不是派出所的,因為呢,我加了之前那個守廟的老賴微信,他喜歡發一些山嶺、寺院之類的圖片,我記得以前發過幾張跟你在一起廟前的合影,背景有一張垃圾清理車。我昨天看到你忽然好像哪里見過,夜里翻他微信,翻出來了。那個老賴好長時間不發微信了。大概回家就不寂寞了。

老賴尷尬地笑笑,他回去了,連我信息都不回,操他娘。

年輕人點點頭,輕輕說了句,在網上人的痕跡是抹不掉的。一面看著老賴問:我一直琢磨把殿后那個山洞好好做做文章,類似于高僧修煉的地方,更能吸引游客,你看怎么樣?

老賴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小學沒畢業,曉得這個?

盯著年輕人冷不丁問一句:后生住哪?咋不見縣里派小車接送。

年輕人隨意往山后一指,欲張口忽然守住:你猜!

老賴明白似的點點頭。撇開他往大殿去。年輕人臉上帶著笑意在后跟著。老賴站在佛像下立定,也不看年輕人:后生,你是看上這里什么東西了,還是落了什么東西在里面?

年輕人一愣,也跟著抬頭看佛。佛像頭顱臉部紅漆剝落,露出幾塊三指大小的白斑。他沉吟了一陣,我就是好奇或者別的。年輕人無聊透頂嘛。轉頭問老賴:你信神佛么?

老賴不回頭,嘿然一笑,信能在這里? 頓了頓,反問:你呢?

年輕人答:不信能在這里? 又問,你年長,你覺得這輩子值么?老賴:有啥值不值,除非不想活。我從來不想,想也沒用,過到哪天算哪天,你呢?

?年輕人:想得多,想了也沒用,還不是過到哪天算哪天。

老賴:鄉下不是年輕人該留的地方。

年輕人不答:你也在城里呆過?

老賴:去過幾個地方吧

年輕人:怎樣?

老賴:我這樣的還能怎樣?賣苦力,做沒人愿做的活唄

?年輕人:恨那些狗日的吧?

老賴不說話,低頭許久:老早以前的事,差不多忘了。

年輕人轉身出來,到檻外,抬頭望天,碧空如洗,一群大雁從上面飛過。他不由嘆了口氣:突然發現風景真不錯。要是什么不想,就像山上的鳥獸過一天是一天不是也挺好嗎?隨便做點什么總有口飯吃吧。

老賴在里面應道:你后生沒挨過餓,我年輕時缺吃少穿,一天到晚就想著怎么喂飽肚子,現而今不一樣啰,人,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有一百萬想一千萬,有一千萬想一個億;當了鄉長想縣長,當了縣長想市長。

?和尚,你有錢了會怎么樣? 年輕人語氣帶著戲謔問。

?有錢?分幾有錢。老賴仍舊望著佛像:多的花不多,行善積德;夠花就自己計劃著花到死。

積德行善?年輕人很詫異

有錢人誰不想下輩子還有錢!老賴答道

?你心里還是信嘛!年輕人哈哈大笑,晃晃蕩蕩出了院門。

老賴見他去了,轉到殿后,殿基和后墻之間的巷道很暗,他看了看,把后槽牙一咬,側身往里面擠,擠到中間位置,墻壁有個門形的痕跡,縫隙用水泥涂抹,老賴用手摸了摸,伸手用力推了推,紋絲不動,長噓了一口氣,復側身擠出來,他抹了抹額頭和鼻頭的汗,出了大殿,不慌不忙地來到院門口,望著下面的水泥路。

轉過天來,老賴正在屋里吃早飯,忽聽山下汽車聲音,老賴渾濁的雙目閃過兇光,撂下碗筷,出來到院門口,下面兩輛汽車已經停好了,一白一黑。老賴驚疑地望著從車上下來七八個年輕人,一時間泥塑一般呆立不動。這群年輕人好像并無惡意,說說笑笑,指指點點,往上面來。走在前面的兩個大聲說道:我跟你們說,別去大華山,求的人太多了,神佛也是先顧施錢多的。香火不忘的,你給了,它就記住了。一面沖老賴點點頭:你是寺里的師父。老賴點點頭,見年輕人態度都很和善,臉上堆出笑來,退到院內讓他們進去。年輕人進來后,左顧右盼,忽然收了外面嘻嘻哈哈的態度,表現得頗為虔誠。

有人問老賴:師父,香呢?要多少錢?

老賴忙去屋里拿了些香燭,一人手里遞了一把,一面說,看著給就行。

這些年輕人規規矩矩對著佛像地燒香,跪拜,令老賴頗為詫異,最后他們問他要了竹筒來求簽,先使勁地晃動竹簽,幾十根竹簽啪啦啪啦地響動,最出頭那根就即是,年輕?香客問他做何解,老賴接在手里把簽字上的紙張展開來。手里望了望,嘴里咕嚕道,好,好,怎么個好法確說不上來,總之一個個的都好,眾人見他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也沒難為他,一人丟下一百塊錢,也沒有多逗留,出廟去了。老賴一手捏著錢,臉上神色一半興奮,一半懊惱,正恍惚間,一個人晃晃悠悠地進來,用嘲弄的眼神望著他。

發了一筆小財。解不清也不是壞事,要不生意太好了,別人就惦記了。

老賴如遭錘擊,趕忙將錢揣在兜里,目光死死地盯住對方:除了你好像沒人惦記我。

眼鏡男假裝害怕:你一幅要跟我拼命的樣子,我有幾個膽?好吧,我還以為見著有份呢,好了,我很識相,來得不是時候,走了走了。嘻嘻哈哈一徑去了。

老賴長舒一口氣。接下來幾天,眼鏡男或早上或黃昏,來寺院里晃悠一圈,有時跟老賴閑扯一句兩句,有時也不說話,只是自言自語說一句:佛呀佛,啥時給你重塑金身。他一來,老賴想看家狗看見生人一般立刻將渾身的毛立起來。

大雨過后幾日的天氣似乎比之前更悶熱,早上起來,人身上就一層汗津津的。老賴吃罷早飯,藤椅到廊檐下,解開僧衣,袒腹而臥,手里使勁地搖著破蒲扇。一群螞蟻從臺階上往上爬,如同一條黑蛇,老賴一睜眼瞥見了,骨碌坐了起來,望了望天空,晴空萬里。他撓了撓頭皮:要見鬼了?起身邁步進了大殿,往佛相頂上看了看,從縫隙漏進來的陽光打在佛像后面,他喃喃道:屋頂的瓦枯了,還得請個泥水匠換新的。

一場雨似乎讓佛上身上的油漆又剝落了許多塊,眼珠的油漆泛白了,失去了光澤。老賴抬頭望了望佛相,搖了搖頭,我眼花了還會怎的,怎么像歪了似的。他揉了揉,又道:難不成一瓶一瓶啤酒就上了頭?似笑非笑地點點頭,出來又躺在藤椅上涼快,山野漫山遍野的知了叫聲:拂了拂了!

睡到迷迷瞪瞪之際,感覺一個人坐在門檻邊,他激靈一睜眼,眼鏡男陰魂不散似的又來了。他坐起來惱怒地斥道:又想搞什么鬼?

眼鏡男呵呵一笑,指了指地面,地板上擺放著五六個一次性餐盒,炸花生、炒田螺、藕片、炸魚、肉丸之類的,傍邊又一個塑料袋,裝著七八瓶啤酒:和尚,酒肉穿腸過,我請你喝酒如何。

老賴咽了口唾沫,并沒放松戒備:有話直說!

眼睛眼用起酒器開了一瓶,起泡往上涌,涌到他手掌上,他放到老賴這邊,把手送到嘴里舔了舔,笑道:我原先想跟老賴談一筆買賣。想查查他去哪兒?后來想明白了,他去哪兒啥關系呢,這兒不是明明白白地放著一個老賴么?

老賴不響,手卻抓起酒瓶喝了一口,徐徐問道:什么買賣?

年輕人給自己開了一瓶,打了個飽嗝。說:垃圾處理。

老賴:誰出處理費。

眼鏡男:網上隨便用身份證就能貸筆錢。

老賴:怎么分?

眼鏡男:對半怎么樣?

老賴半信半疑:這么痛快?

眼鏡男:事先說明,我負責接單,你負責處理。

老賴舉起酒瓶來,眼睛男也舉起來,兩個碰了下 ,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放下酒瓶,滿意地打著隔。生意談好之后,兩個彼此放下戒備,氣氛融洽多了。

老賴抓了一把花生往嘴里塞,含含糊糊地說著:有了錢,寺院也得修一修。

眼鏡男點點頭:你自己的錢自己說了算。

兩人吃著、說著,天空烏云四合,日頭很快被遮住了,外間暗下來,轟隆隆炸雷響起,咔嚓一道閃電劈到腳下,豆大的雨點稀稀疏疏地打下來,一陣疾風,雨滴打到酒食及兩人身上。老賴往里一直,搬屋里去。殿內兩對大紅燭火苗搖曳著,昨日一個香客上的,還沒燒完、倆人把酒食擺在兩個蒲團之間,面沖外坐在蒲團上,接著吃喝。雨,鋪天蓋地下來,雨聲淹沒了兩人說笑的聲音,殿內燭光昏黃,人影搖搖晃晃,一個巨雷響,殿內一道閃電,照得佛祖十分猙獰,眼珠似乎要瞪出來。

兩人性情十分舒暢,大吃大喝,一陣驟雨后,雨勢漸緩,佛相上方一串雨滴往下,奇怪并沒有什么聲音,仿佛被什么吃掉了一般。

咔嚓一道霹雷閃電擊中了佛像一般,巨大的泥塑雕像往前轟然倒塌,瞬時將殿基下飲酒的兩人埋在下面。

兩天后的清晨,山下停了一輛車,車門一開,兩個年輕情侶下來,帶上車門,挎著胳膊爬到寺院,到院內往大殿內一看,一堆瓦礫碎土中,一簇碧油油的狗尾巴草冒出來。

一年后,縣城垃圾焚燒廠的王老板拍得齊云寺三十年的運營權,此時,大殿已經屋瓦坍塌。王老板大手筆,計劃鏟掉重建。四五臺工程車開過來日夜作業,挖機一勺一勺清理廢墟時,駕駛室的司機見了鬼一般叫聲驚叫,工人們上線察看究竟,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只見地下一丟人的骸骨,不知有多少具。

工頭給王老板打電話。別亂講、別拍照。王老板一面面叮囑工頭,一面急急忙忙開車趕來,到現場一看,從工頭揮了揮手:挖個坑埋了!

工人們不解:埋了?

王老板指了指山下的一處地方:就那,挖深點,就想填埋垃圾一樣。說也不許說出去。好好干活,一人獎三千。

新修的寺院氣派多了,并入到大華山下面,成為它的分寺,拍了兩個有執照的和尚來主持打理,香火漸漸就旺起來了,山下開辟了一個大的停車場,可以同時停三四十輛車。年節期間,縣城和遠近鄉鎮的香客絡繹不絕。

兩個和尚靜極思動,想把后山,過去高僧打坐的山洞前面的一溜地開墾出來重點菜吃,狗尾巴草長得如此茂盛,想必土地很肥沃。于是市集上賣來搞頭鋤頭開刨土,割掉上面的狗尾巴草,鎬頭挖了兩尺,噗地一下釘進一個柔軟的東西一大截,感覺不像泥土,一個濃重的臭味撲面而來,另一個和尚將泥土鏟開,是一具骸骨,衣服和肉已經成黑土,數層草根糾纏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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