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天前,餉午,萬里無云,陽光直射,地上茫茫的一層熱氣,沒有一絲風,密林覆蓋的山里也不見涼爽。老賴吃飽喝醉,拖了一把藤椅靠在正殿的廊檐下打盹,他敞開僧衣,露出滾圓的黑肚皮,瞇著眼睛,右手拿著一把破蒲扇時不時搖一搖。地上的能動的,不能動的似乎都蔫蔫的,有氣無力,唯有樹枝上的知了們不知普疲倦地叫著,單調的聲音鋪天蓋地一般。天熱人躁,想睡卻不容易睡著,老賴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際,外面似乎有一陣摩托車的響動,他歪了歪腦袋又迷瞪了一會,一睜眼在,眼前模模糊糊立著一個人。他大吃一驚,揉揉眼睛,再看,可不是,門檻邊立著一個男人正上上下下打量他。這人穿著一件白大褂,汗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往臉上看,白凈面皮,帶著一幅黑框眼睛,平頭,下著花短褲,拖鞋,三十來歲,中等個頭,不胖不瘦,斯斯文文,像個中學老師。
老賴心里一激靈,咕嚕坐起來,慌忙掩上僧衣。這人頂著這么大的太陽寺里來 ,也不帶草帽,也不穿長衣長褲,不怕曬似的。
阿彌陀佛!老賴站起來,臉上卻狐疑的神色:燒香還是求簽。他似乎不太曉得怎么寒暄。
來人嘿嘿一笑:和尚好自在!扭頭往大殿上佛看去,漫不經心地了一句:你是本地人吧。
老賴一楞,這人口里操的是普通話,聽不出口音,他略略點點頭,啊。
這人并不看老賴,又淡淡說道:以前我每年都要來一兩次,我記得守廟的不是你吧,他口音不是本地的,長得比你胖一點吧,不過,不仔細看,你們還有幾分像。
老賴摸了摸臉上的汗珠,往地上甩了甩,咽了口唾沫,他嗎?回老家了,我替他。
哦哦,這人拉長聲音,沉吟著,自顧自說道:我記得他說過沒兒沒女,老家也沒什么親戚 ,老光棍一個。看來這幾年守著廟賺了不少,夠回老家養老了。忽然扭頭看老賴,用安縣土語問:你是哪個鄉的?仔女同意你來?老賴面帶不悅:你公安局的,跑寺院來查戶口?
這人嘿嘿一笑:你穿著和尚的衣服這里當和尚,沒有官方執照吧,沒有執照就屬于私占。你可以占,別人也可以占,是不是?你憑什么在這里拿走燒香人的施舍的錢?為什么不用在修理寺廟和佛像上面?指了指大殿內的佛像和柱子,至少油漆要重新刷一刷吧。
老賴見他并無油水可撈,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重新在藤椅上坐下來,不再搭理他。
這人淡淡說道:我得打電話給民政局投訴一下,好歹也是幾百年的古寺,搞成這么鬼樣子!
老賴聽了,騰地躥起來,立刻換了一副笑模樣:后生,千萬莫這樣,要是家里過得下去,誰愿意住在這里,連只作伴的狗都沒有。我是草橋鄉下家洼子的,沒兒沒女的,見寺院空著,就尋思著,趁著身體還硬朗,在這里熬兩年,攢點棺材本。
下家洼子姓賴吧。這人左顧右盼,掀起衣角扇風:好熱,嗓子都冒煙了,賴師傅,你有礦泉水么,以前那個守廟的不是還送礦泉水嗎?他好像也姓賴吧,挺有生意頭腦的。
有水,有水。老賴忙不迭地答應著,幾步走下臺階,到廂房去拿水,這人一直盯著老賴的背影直到他屋,他舉目四顧,一幅神秘莫測的樣子。
老賴很快回來,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遞給這人。年輕人也不客氣,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老賴臉上堆滿笑,問他:后生是縣城的,做哪行的,怎么有閑來寺逛。
這人呵呵一樂:我說我在學校教書,你信嗎?
老賴點點頭:怪不得!
這人目光望著遠處的山嶺,淡淡道:以前在你們的草橋鄉教過幾年,越教越窩囊,老師學生全是廢物點心。垃圾,垃圾,一點用都沒有。這年頭,有點本事的,誰還在鄉下混,老師也好,學生也好,別人這么看,自己也這么看。
老賴點點頭,說:年輕人,在城里打工賺錢更好。你說也怪了,好多老板書每年幾年,賺錢比念過大學的多得多。現而今,念大學的反而找不到工作。
這人冷笑道:哪有這么容易發財賺錢,好多人不夠打腫臉充胖子,回來,兜里有幾塊塊錢都要貼在臉上炫耀。實際上欠了一屁股債,焦頭爛額。現在人都看表面,都做表面文章,真真假假有幾個搞得清楚。有幾個想搞清楚。眼皮抬向老賴:就像燒香的人很少會關心你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反正花錢都是求神佛保佑,這份供奉是真和尚拿了還是假和尚拿了還是到了神佛那里就不用關心了。如果較真,沒幾個人回來寺院燒香,九華山的和尚各個富得油流,有點地位的都在市里養女人。他們可是有執照的。在乎這個的,那就是惦著你這塊風水寶地的,是同行!
老賴臉色一變,揣揣不安道:后生,你年紀輕輕的,也想來寺里?
這人哈哈大笑:要是賺錢多,有什么不可以呢?在外打工賣苦力或者送外賣,刨除開支吃喝拉撒睡,能剩幾文?看老賴愕然,頓了頓,又笑道:放心,我不會搶你地盤的。
老賴臉色一紅,嘴唇動了動,遲疑了幾秒,問:后生貴姓?
這人擺擺手,姓啥一點不重要,小人物小角色,寫了大號貼在背后,人家曉得你?說著,邁步進了大殿,大約是屋瓦有一道縫隙,一縷陽光打在拂像的后面,灰塵在光線照如狂魔一般亂舞。這人抬頭望了望佛像,嘿嘿一笑:它要是有靈性,能放過守廟的?徑直往后面去。老賴不由自主也進了大殿,跟在他身后。
這人指了指梁柱間一張張蜘蛛網,扭頭對老賴說,既然當模作樣做和尚,灰塵也得掃掃吧。
老賴不做聲,大殿基座跟后墻的空間很窄,僅容一人側身出入。這人轉到過去時,老賴臉色微微一變。
這人指了指里面,道:我記得中間有個門可以去后面的山洞,小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在這里玩捉迷藏,我推開門進到山洞,從里面關了門,半天不見他們找來,我就趴在石頭上睡了一覺。醒來聽見外面很多人喊我,推門出來,才曉得天已經黑了。這個地方挺隱蔽的,曉得有個門的沒幾個。說著他欲側擠過去。
老賴臉色一變,欲伸手去拉他,嘴里喊道:里面窄,當心刮破你衣服。
這人聽了,一怔,呵呵一笑:里面藏了好東西。撇下老賴大步出了大殿。老賴被這句話聽得呆在當場,追出大殿時,這人已經走到院門口,往后揚了揚手:肚子餓了,找地方蹭飯去。
老賴望著這人離開,拉磨似的轉悠半天,院墻便又一堆青石塊,他跑過去搬了一塊青石到大殿,繞到殿后,丟在通道口,來來回回搬了七八趟,跑得滿頭滿腦地汗水,僧衣也濕透了,他張著嘴巴大口喘氣。想了半晌,又把石塊一趟趟搬回來,恢復原樣后,他頹然坐在藤椅上,腮上的肉顫悠著。
一直到晚上老賴似乎都心神不寧,坐立不安,到傍晚,他從廚房端著一碗飯,坐在臺階上吃了幾口,不吃了,走到院門口,往外一倒,暮色蒼茫,山里一陣陣怪異的響動。
他左右看了看,回來關上院門,栓了,端碗回去,再回來,手里捏了手機,他坐在藤椅上,刷手機,短視頻一個接一個,配音是令人作嘔的笑聲。蚊蟲似乎不少,他難以安坐,不是往皮膚裸露的地方拍拍打打。
老賴看了一會,站起來,轉了轉,回到睡覺的屋子,蠟燭的亮光從窗戶的縫隙亮出來,過了十幾分鐘,光亮熄滅了。烏云遮月,夜幕沉沉,只有鳴蟬還在一聲一聲的叫著。
過了許久,屋里的鼾聲響起來,一聲高一陣低,一陣急促,一陣緩和。狗操的,叫你欺負老子,叫你欺負老子。老賴惡狠狠地喊著。稍后,又沉寂下去,稍后,又響:狗操的,叫你不聽老子的,叫你不停老子的。
月亮從烏云出來,飽滿的一輪圓月,稀疏的星星在深邃的夜空閃爍,地上灑下一層淡淡的月光。忽然哐當一聲,屋門打開,老賴從屋里出來,大喊大叫:狗操的,狗操的,搞死你,搞死你。困獸一般在院子里團團亂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