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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痛快淋漓的大雨之后,將連著十幾日濡熱沉悶的天氣一掃而盡。
地處江南山區的安縣夏秋兩季除了悶熱還是悶熱,空氣卻總是潮乎乎的,毒辣的陽光炙烤大地,即使是撲面而來的熱風,老天也是很吝惜的。人的體內似乎長了個火爐,汗卻出不來。城鎮的人們日日夜夜吹著空調;農村的,條件差一點,有風扇的呼呼地吹個不停,沒風扇的,只能使勁地搖著蒲扇,小猴兒們整日在水庫或河里玩水沖涼,家里老人怕出事,拎著棍子,腳步蹣跚來趕他們,山狗吃的,還不給我上來,下面有水鬼。猴兒們上岸一哄而散,等家大人轉過身去又撲通撲通跳到水中。因此,每年暑假安縣十八個鎮所轄的一百一十個村子總要淹死五六個小孩。
安縣這地方,春季夏初多雨,算雨季,到農歷七月,雨就下的少了,有的年景竟連著四十幾日不雨,大片水田龜裂,眼見快灌漿的禾苗旱死束手無策。現在,農民手里的水田都流轉到種田大戶手里,也就留著幾分菜地,種點菜吃,每個村子都有大塊田地拋荒,成了碧油油的草場,以前是生命力極度頑強的狗尾草,任天氣何等干旱,它都能石頭縫隙間生長出來,況且在肥沃的田地里,不芟不除,瘋狂生長。
這場大雨是從午飯后醞釀的 風起云涌,烏云蔽日,不久,天地間就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到了夜間;雷聲轟轟,咔嚓一個巨雷,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劈下來,雨頓時傾盆而下。老天震怒了一般,電閃雷鳴,疾風驟雨,仿佛要摧毀人間一切。這時,人們躲在屋里,享受著難得的清涼,心里又頗為驚懼,巨雷似乎就在頭上炸響,閃電似乎劈到腳下。
單說縣城東南二十里有座齊云山,山腳鏤空筑了一座廟,叫做齊云寺,木制結構,梁柱都是一人合抱不過的大松木,大殿供著一個一丈多高的巨大泥塑三世佛像。大約年久失修,外表的油漆和梁柱、壁板上的一樣剝落,斑斑駁駁的。寺院院子不大,兩間東廂房,在院中對著大殿門各擺著一個香爐。寺院建于何年不得而知,早年,據山后嶺后村的老人們說,這寺建了明朝天啟年間建的,好幾百年了。很長時間,寺里也沒有僧人,方圓十幾里的四五個村里,婆子媳婦逢年過節來燒香拜佛。山路崎嶇難行,又不通車,縣城少有香客來。大約是十年前,寺院來了住進來一個人,五十來歲,剃著光頭,穿著灰色僧衣,一口外地口音,不過,此處偏遠,寺院香火又不旺,偶有燒香的婆婆見了也不覺奇怪,以前沒人養老的鰥夫也有住進來的,指著燒香的發善心施舍米油過活。
不過,他雖剃了光頭,穿了僧衣,怎么看看不出一點僧人模樣。長相挺兇,頗似電視劇里的李逵,一臉橫肉油光發亮,兩道濃黑的掃帚眉,下巴胡子茬又黑又硬,一對鈴鐺大牛眼。身形胖大,腆著個肚子。要不是有點紅鼻子,顯得有那么一點喜感沖淡了煞氣,這深山里撞上,誰不害怕? 誰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上山燒香的老人都喊他老賴。大約是陪伴神佛,老賴的長相有了點變化,不似初來那般兇惡,有點往慈眉善目方向走。他來寺兩年后,縣里大工程——村村通水泥路動工,齊云嶺跟著沾光,一條村級公路修到寺院門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山上又不愁地方停車。過年過節開車燒香拜佛的漸漸多了一些,有時山上一天也能同時停七八輛車,雖然不能同再往東南距此三十里的名山大華山相比,不過,香火總歸比以前旺了不少。喜慶的時候,開車來的,總不能空著手轉一圈看兩眼走掉,功德箱不給,請香得給吧,還有抽簽、解簽,一個人給一百二百的,一個春節下來,足夠老賴肥吃肥喝。
下雨時,老賴站著黑魆魆正殿門檻內,閃電過后,供奉的佛爺周身一亮,猙獰可怖,似乎要伸抓攫他入口。老賴望著雨滴打在地面形成的煙霧,顯得憂心忡忡。嘴里念念有詞,含含糊糊不知說得什么。這根他給一些年老香客祈福念經的言語差不多,反正是咕嚕咕嚕別人也聽不清說了啥。老賴對前來的香客頗為殷勤,施錢的當然就格外殷勤了。聽見汽車聲,立刻整理僧衣立在院門口恭候,臉上堆滿笑,嘴里阿彌陀佛不斷。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寺院里的和尚,因此人很快就忽略他的長相。
雨急一陣,緩一陣,下了半日才止住,云開日出,天色大亮,天際出現一道七色彩虹,斑斕可愛。老賴早出了院門,寺院其實不是完全建在山腳,算是在一個緩坡處,正后方是一個鏤空的山洞。雨停之后,時間萬物仿佛從悶熱中得到喘息,草木枝葉是還掛著水珠,顯得格外蔥翠。鳥鳴格外脆亮,當然,蚊蟲也更活躍,黑乎乎的一片在草木間盤旋。從山間上山有一條羊腸小道,需從正門繞到寺院的側后盤旋而上,側邊山緣并不緊挨寺院,有一道縫隙,轉到后面隨著山勢轉上,縫隙越大,最寬處有兩丈余,底部是一塊方丈大的草地,雜草叢生,狗尾巴草尤其茂盛。抬頭往上,陡峭的巖壁,怪石嶙峋,如刀砍斧劈,巖石的縫隙頑強地長兩三顆怪模怪樣的矮松,一簇兩簇狗尾巴草,狗尾巴伸出來,支楞著。從這小路翻山到后面,山坳里就是嶺后村,隨地勢高高低低三十來所房,不少房屋都已傾塌,瓦礫堆長滿狗尾巴草。隨著村里僅有的幾個老家伙相距死去,村子空無一人。山谷間開墾出來梯田般的田地都荒棄了。山溝溝,從前躲避亂世容易活命,現今是閉塞沒有啥出路,村里頂有本事的在大城市生根,差一點的在市里、縣買房,再不濟也會在鎮上買地皮自己蓋。這條羊腸小道在二十年前還是村子唯一連接外面世界的道路,村村通工程后,繞山修了一條公路進村。原本山路少人行,草木又茂密,狗都難進。老賴因為老聽香客引論后山風景好,登到山頂更佳,他便每日提了柴刀開路,開到山頂,香客們燒完香爬到后山。又說嶺后那片真不錯,有個儲水的水壩,山泉水都匯流過去,四五分大的一口長條形潭面,山頂望去,草木掩映之下,碧波蕩漾,波光粼粼,激起香客的游興。老賴干脆又開了下山的路。
別說,這樣一來,節假日酒足飯飽之余游山玩水的人多起來了。自然,廟里的收入也跟著多一些。就算這樣,草木生長的速度也是很快的,幾個月不管,枝葉便茵掉路面。老賴省得頻繁修理,寧愿多費點力氣,趕在年節香客多時去重修開路。
雨后,草木紙條上的露水打在他的褲腿上,地面的枯枝敗葉被水一澆漲了一層,他不顧濕滑,往上爬,他一面爬,一面撥開濕漉漉的草木探頭往地下看,寺院的墻基幾乎是貼著山緣壘起來的,所以從底下繞不過去,往里去空間才慢慢開闊起來,山這面始終陡峭的巖面,若想從小徑繞道下面極為不易,除非用繩索懸下去。因此,地下的雜草瘋長沒有人打理。夏日有人在路邊看到底下有男人手臂粗的大蛇游動,有人說看見兔子在草叢一躥而沒,總之,族族叢叢的雜草讓人不禁多了幾分聯想。
老賴雙手拽著樹枝,一腳踩在崖邊細細地往下打量,大雨一澆,草叢似乎又往上躥了一兩分。老賴瞧了半晌,輕輕吁了口氣,縮回身,接著往上爬,爬到山腰,又靠近崖邊往下看,距離雖更遠,而角度不一樣,看了一回,似乎還不大放心,又爬到山頂,往下俯視。從上面望下去,十幾丈高的懸崖,下面就是一塊蔥綠,辨不出什么東西來。他摸了摸頭上的水珠,這才意識到身上的僧衣被草木的水珠打濕了。他往嶺后存的方向望了望,躊躇了一陣。慢慢地往山下去。
齊云嶺名曰齊云,實則一點也不高,大約還是有皇上的年代某個秀才取的。
下山路濕滑,老賴撅著腚,手扯著路邊的樹枝,小心翼翼往下走,抹過一片灌木叢,下坡是一處山坳,路面平緩下來 ,老賴扶著膝蓋喘氣,往下一撇,撞見鬼一般嚇了一跳,雙腳一顫,差一點滾下去。
下面立著一個人,嘴里叼著煙,瞇著眼睛正打量著他。
老賴念了一句佛:阿彌陀佛,原來是你!挪了挪雙腳,立得穩了,并不下去。
這人盯著老賴的臉,嘴唇微微咧了咧,不無諷刺的說:和尚慌慌張張的,急著去會相好的?是不是山下那間屋子藏了個女人?
老賴臉一紅,忙擺了擺手,結結巴巴道,寺院,一個人,孤單,也想找個人說話不是?
這人皮笑肉不笑,推了推鼻梁上的厚鏡片的眼鏡,吸了一口煙,猛地噴出來:村子里也沒有別人,和尚尋我?
老賴一愣,隨即點點頭,含含糊糊地應著。
這人不再盯著老賴看,目光轉向叢林,太陽快要落山了,天邊一片紅霞,落日余暉讓雨后不久層層疊疊、連綿起伏的群山鍍了一層金色,樹叢間,鳥蟲歡快地鳴叫著,一團黑云似的蚊蟲飛舞著。這人喃喃道:這里發生任何事情外面都不會曉得,曉得也沒人在乎,被遺忘的世界。
老賴豎起耳朵認真聽著,并不答話。這人轉向老賴,指了指他身后的樹叢,帶著特有的冷笑道:其實好多事就算在你眼皮底下發生,你也不會留意,比如草叢里蛇抓了老鼠,公兔子和母兔子交配,大部分只關心對自己有用的。是不是?城里也一樣,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向上的,跟著有錢有權的轉。往下,那些賣苦力窮人,無家可歸的盲流,賣肉的,吸粉的….垃圾一樣,生生死死都是悄無聲息的。可是,奇怪的是,在網上什么垃圾什么都歡迎,比方有人敢直播吃屎,看得人一定很多,人和家畜交配,肯定全網火爆….他頓了頓,望著老賴的臉,忽然一陣尖銳的狂笑:曉得為什么?因為看的人也都是垃圾,成天無聊的要命!他忽然沖和尚正色道:和尚,你是在佛祖跟前修行的人,你說說這是為啥?!
老賴撓撓頭皮:來寺院之前,我也去城里收過垃圾,做二道販子賣給垃圾回收站,家家戶戶不要的,到垃圾站就變成錢了。東家不用的,當垃圾丟掉的,說不定在西家就有用。實在看不出用戶的,還可以分類回收當材料。我后來就到農村開垃圾車,到各村收他們的垃圾,想歸歸類賣賣錢,發現東西使的狠,渣子都不剩,賣不了錢。這好比城里人和農村人,都老了,都變成社會的負擔了,也可以說是垃圾,不過城里人吃飯有退休金,看病有醫保;農村人呢,老了不能做活,社會管不了你,子女沒能力管你,那就是真的垃圾了,死了要燒,要埋,要半喪宴,都要花錢,連垃圾都不如呢。這是啥呢?當然有自作孽的,本來可以活得像樣的,他不走正道,吃喝嫖賭敗光家業的,老了,光景能好了?多數呢,歸根芥蒂就是命。前世造了孽,這輩子報應,所以,這輩子積德行善,下輩子落一個好結果。
這人并不接和尚的話茬,自顧自地說:人的社會就這么現實,這么殘酷,有的人生下來就被當作垃圾,一輩子都被當做垃圾,即使他不偷不搶,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沒別的,就是有人覺得他們礙眼。更可悲的是很多人把自己當作垃圾,只能找到最下等的苦力活,或者干脆找不到活干,被人瞧不起,被自己父母親戚嫌棄,永遠看不到前途和出路,生不如死….和尚,佛說:眾生平等,怎么會這樣的。你說!你說!
老賴咧嘴一笑:我以前就是一個收垃圾的,曉得這么深的道理?!
這人卻不依不饒,咄咄逼人:你在廟里不是一直說你在度人,幫人解除煩惱嗎?就是傍人收垃圾了?忽然露出詭異的神色問:如果子女把老人當垃圾,你收不收呢,算不算幫他們解除煩惱呢?
和尚吃了一驚,不過很快鎮定下來,說:話可不能亂講,佛祖會見怪的。
這人仰頭大笑:做的說不得,和尚,你瞞不過我,我去廟里在你廚房的窗站幾秒,每次都能聞到酒肉的味道。其實也沒啥,你做了也罷,剛才不是說了嗎?沒幾個人關心這個,在乎這個,只要你不妨礙他,就像菜地里狗尾巴草,只要不是長在他地里就行,何況現在地都荒了。
老賴反唇相譏:你一直說城里好多人把自己當垃圾,那我說你是清理垃圾的,你愿意?
這人聽了,卻不惱:有啥?這不是渡人么?不是幫他們解決煩惱嗎?他們不能自我解決,總的有人幫他們解決,是不是?這難道不是積德行善的事?
太陽落山了,天色暗下來,蚊蟲圍著兩人叮咬。
老賴說:再不走就要喂蚊蟲啰!你出去,還是跟我去寺里?
這人搖搖頭:你又不請我喝酒吃肉,我不去了。算了,回去了,一個人單的很,連只狗都沒得。手機信號又不好,刷抖音都出不來。回了回了。眼睛望著老賴卻并不走。
老賴說:你先回,先回,山空空的,人是單得很,早睡就好了。
這人聽了,轉身往后走。老賴也轉過身來,往上爬。這人忽然回身對他的背影說:和尚,下山小心腳下,滑下去,佛祖也救不得你。
老賴沒做聲,往上走了幾步再回身沒了這人蹤跡,忽然腰里拔出一把七寸尖刀,緊緊握在手里。
?? 老賴回到寺院之后,天已經全黑下來了,四處林木只有模糊輪廓,躲在叢林伸出的夜梟忽然發出詭異的叫聲,夜間活躍的野獸、鳥蟲都借著黑夜的掩護出來活動了。老賴慌慌張張地進了寺院,掩上院門,插上門栓,使勁的晃了晃,覺得穩妥了,這才略略放心。
這一陣鮮有香客來寺院,香爐沒有新插的香燭,不想年節時,日夜香燭燃燒,院子大殿一片死寂。老賴摸黑來到廂房,褲兜里摸出鑰匙,開了鎖,屋內黑魆魆的,一推門,摸到靠墻的一張桌子邊,將尖刀丟大桌上,拉開抽屜,摸出拉出,打火機,點著蠟燭,倒換,燎了一兩滴蠟汁,將蠟燭底部立在蠟汁上,立得穩了。桌邊有把椅子,他坐在椅子上泥塑一般,半天沒動,忽然右手抄起匕首,恨恨地扎子桌上,咬牙切齒,面目變得猙獰可怖:王八蛋!垃圾,垃圾!他起身走到墻角的一個啤酒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將瓶口貼著桌沿,使勁一拍,瓶蓋落地,氣泡咕咕冒起來,他舉起送到嘴里,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半瓶。將酒瓶往桌上一蹾,臉色陰沉,目光狼狠:狗日的老賴,叫你不聽老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