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建新先生小說 |《青絲緣》

(溧水文苑,1990年第1期P.4-27、1990年第2期P.4-34;太湖,1986年第7-8期,P.3-22)

? ? ? ? ? ? ? ? 青 絲 緣

? ? ? ? ? ? ? ? ? ? ? ? ? ? 引 子

? ? ? 出金陵城往南,迤邐百余里,有一片史志贊為“歷史悠久”的土地。土地的確堪稱古老。山上的薄土中時有人拾得石錛、石斧;道旁高聳的零落土墩中,常能挖到印有麻織物紋的陶器、陶皿。近年,鄉民開山取石,在一處神仙洞中清出一塊據說是古先民顳骨的化石,更使當地人驚喜地把歷史的頁碼編到了萬年以上。

? ? ? 這里地屬江南。在人們心目中,江南理應與小橋流水、杏花春雨,抑或和軟款款的話語、女人臉上紅艷艷的水色聯系在一起,這里卻好象與那些發人雅興的東西無緣,除西部傍一片湖泊,有一些圩田,境內十之七八是山地。山也不高,最高者海拔不足三百米。多少年之前,從這里往東往南,滿目便是這些起伏不大、蒼黃蕭索的丘陵。綿延不絕的崗巒上,稀稀拉拉地長著過膝的茅草,里面點綴著地丁、石蒜、六月雪、水馬蘭等各種各式的野花野果。蛇行的小徑旁,風吹草低,蓬蓬簇簇的大薊、飛廉、菝葜便探出頭來,戟刺怒張,猙獰駭人。

? ? ? 這里地廣人稀。古先民的后代們傍水靠溪,率先占領了地肥土厚的田沖和宜于墾植的平坡緩崗。他們無力也無興再去光顧那大片山瘦土薄的丘陵。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里野草死了又長,野花敗了又開,不知過了幾朝幾代,忽然有一批河南人,因淮河上游發水,外出逃荒,來到此地,見有這么一塊無主寶地,籮筐一歇,停了下來。他們砍樹作柱,割茅蓋屋,在屋周圍墾翻一片土,撒下種子,居然扎下根來。生活稍稍有點滋潤,又回去邀集親友。那些在當地無田無業的貧苦農民,聽到天底下還有這等好事,一傳十,十傳百,相約結隊,背鄉離井到這里來安家。于是,沉寂的荒山飄出了炊煙,喧鬧起人聲,悠揚起長長短短的雞鳴狗吠。他們并不群居,一家一戶各選位置,割據地盤,那僅夠遮風擋雨的茅屋如棋子般星星點點撒落在各地。后因走動需要,便依姓氏住地順口喚起那些茅屋的名字,劉姓住地叫做劉家棚子,王姓住地稱為王家棚子。以后子孫繁衍,分門立戶,棚子漸漸變成一個個村落,到地名普查時,這些當年隨口叫成的地名竟堂皇地登上了縣里的地輿圖。

? ? ? 外鄉人在這里立住了腳根。

? ? ? 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稱這批外鄉人叫“客邊人”。

? ? ? 客邊人在異鄉客地自產自食,生兒育女。苦寂的生活、單調的顏色并未泯滅掉他們的樂天本性。逢年過節,他們按老家的傳統撐旱船、跳犟驢、舞獅子,玩得興興抖抖。農閑季節,陰天下雨,他們尤喜聚在一起,泡幾壺自制的山茶,炒幾簸箕自產的花生、蠶豆,嘴里咬得崩崩響,聽村上能說會道的人說幾段掌故,唱幾段家鄉戲文。過得久了,各村便出現一些精于此道的人。他們不僅在本村唱,外村也慕名來請,漸漸地,這種浸透外鄉氣息的藝術也招得了本地人的喜歡。于是,這些人索性棄了作田營生,拉起幫來,專門吃起了開口飯。后來隊伍漸漸擴大,分出生、旦、凈、末、丑,又配了樂隊伴奏,竟然成了一個戲班子。

? ? ? 他們唱的戲叫花鼓戲。

? ? ? 這故事就緣起在這個偏僻山鄉的民間戲班子里。


? ? ? ? ? ? ? ? 上? 篇

? ? ? ? ? ? ? ? ? ? ? 一

? ? ? 一九四四年,也就是日寇投降的前一年,是這個戲班子轟動山鄉、最最興旺的時期。原因不是別的,班子里出了個旦角:解蘭英。

? ? ? 解蘭英不是他們一地人,是戲班班主方九收留的一個孤兒。

? ? ? 三年前,戲班子到一個叫水晶山窯的地方演出。其時正是日寇在中國大地上最瘋狂肆虐的時期。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戲班子的生計日益艱難,他們到處流浪,于輾轉流徙中尋找自己的衣食寄托。水晶山窯地處偏僻,新四軍挺進江南以后,常到那一帶活動,日、偽、頑不去涉足,比起其他地方,有著一種相對的平靜。方九帶著戲班子在那里,白天幫村民干些雜活,晚上在祠堂里開臺唱戲。村人亦知他們的處境,東家出半斗,西家湊一升,從嘴里分出一口食,養著他們,樂得晚上能聽聽戲,在亂世的動蕩中,取得短暫的休息和心理平衡。

? ? ? 方九他們住在村上的大祠堂里。

? ? ? 那一天,正值端陽,班子里演員白天幫村上插了一天秧,晚上專門給村上唱了一出《黃天蕩》,演出完畢,演員們卸了妝在祠堂里歇息。村人們過節,雖不及太平年月隆重,依然送來了粽子和雞蛋,還有幾壺酒、幾尾魚。演員們演出后睡不著,趁興在祠堂里小酌。方九飲了三杯,帶著微醺,走出了祠堂。他站在門口的大白果樹下,望著遠方那沉沉的天空出神。四周大夜如墨,不見一點微明,夜風掠過,頭頂上白果樹枝葉搖動,蕩起的簌簌聲便應和著他胸中的思緒,波濤般洶涌起來。他想著自己飄泊半生,如今領著這二十余人,處處無家處處家,這日子何時方是盡頭。他是一個僅屬下九流的戲子,不能象今晚演的《黃天蕩》中韓世忠、梁紅玉那樣,領兵抗擊外侮,盡掃狼煙,只能借古人的聲口,在臺上一抒心中的塊壘。想到這里,不禁苦笑一下,一時思前顧后,益發不想睡了。

? ? ? 方九妻子麻三娘見丈夫久去不回,出來找他,并告說剛才祠堂里來了個小叫花子,向他們乞討。方九心中正不樂,不耐煩地說:“你給幾個粽子不就得了?我們的飯食不也是乞討來的!”麻三娘說:“你不知那花子是個小姑娘。”方九道:“小姑娘不一樣打發?”麻三娘見他不理解,氣急說道:“你也不想想,方明今年十八歲了。”這一句話出來,方九明白三娘的用意了,便踅回祠堂里來。

? ? ? 在祠堂的左廂房里面,方九見到了那個小姑娘。她穿著一件補綴過的老藍布大襟衫,一條蠟染印花的褲子在腰上松松地束著,顯得身量尚未長足。她眉目清秀,一條小辮光滑整齊地搭在胸前,倒沒常見花子的那副邋遢相。方九進去時,她正吃著粽子,顯然這是妻的功德。見到方九,她飛快地把嘴角上粘著的糯米粒子抹進嘴里,站起來對方九鞠了一躬,說:“大爺,謝謝你們。”

? ? ? 方九一見,已有幾分喜歡,問道:“你是哪里人?多大了?”

? ? ? 小姑娘伶牙俐齒,說:“我叫解蘭英,今年十五歲。”

? ? ? ? “你小小年紀,怎么出來討飯?”

? ? ? 小姑娘晶亮的眼珠閃了一下,暗淡了。麻三娘接口說:“剛才她說了,她是解家棚子人,一次鬼子去搶糧,將全村人都殺了,她在山上挖野菜,才沒遭毒手。”

? ? ? ? “又是一筆孽債!”方九眼前出現了冰冷的槍刺和漓漓的鮮血,心里拉鋸般地痛,不禁俯下身,淚水浸浸的,拉住她的手說:“你住解家棚子,也是河南人了?”

? ? ? 解蘭英點點頭。方九站起身,迎著麻三娘的目光作了個手勢。麻三娘領會了,忙對小姑娘說:“大爺答應留你了,還不磕頭!”

? ? ? ? 解蘭英一聽,對著方九,就要跪下。方九連忙扶住,對麻三娘說:“三娘,你好好照顧她吧!”

? ? ? 麻三娘剛才已陪著淌了不少眼淚。她見小姑娘清秀干凈,想起藝人在外面,臺上皇帝,臺下花子,人們眼睛里愛看,心里瞧不起,兒子方明十八歲了,尚未結親,便有心留她作個童養媳。現在見方九答應留下她,歡喜得嘴里念了聲佛,將她領進里面梳洗去了。

? ? ? 解蘭英在班子里留下來了。方九夫妻倆認她作了干女兒,仍讓她姓解。方九這么做,也是河南人一股義氣,他不忍心那位死去的河南老鄉斷了宗姓根脈。麻三娘在班子里幫著燒飯,演出時在后臺管理衣箱。她粗手大腳,卻最是心慈。其時班子里都不帶家眷,頂梁的旦角高三、高四也都是男的,獨她一個女人,現在見老天爺憑空里賜了個女兒給她,便日里夜里當個心肝寶貝養著,倒把個兒子方明也冷落了。解蘭英在麻三娘身邊,免了風霜之苦,享到了母愛的甜蜜,雖無好飯好菜調補,卻再無挨饑受凍之虞,第二年就來了月信,身量也竄過了三娘半個頭。到十八歲上,臉上桃紅李白,身材婀娜清純,長成了十足的美人兒。她嘴巴兒巧,滿口大伯大叔地叫,手也勤快,班子里角兒的縫補漿洗,她和三娘兩個包了圓。人人喜歡她,愛她,那方明知道解蘭英日后是給他做媳婦的,更是百般地讓她,整個班子把她嬌成了宮中的皇后。她在班子里走動,角兒們高興了,就教她幾段。她心性兒機敏,腳步兒靈巧,幾年下來,班子里的戲文便記了個十之七八。有時角兒們興頭上,讓她擺幾個身段,竟模是模,樣是樣,天生一段風韻。方九看了也暗暗點頭。

? ? ? 方九班子自成立起,就沒女子上臺的規矩。戲文中的女角均由男角擔任。班子里高三飾花旦、青衣,高四飾彩旦、老旦,戲中女角兒多了,他們便要串幾個角色。那一次也是巧,戲班子在溧陽上沛埠演出,戲牌子《包公刀鍘陳世美》已掛出去了,偏偏扮秦香蓮的高三得了病。觀眾進了場,高三掙著火炭般的身子要起來,啊唷一聲又躺倒了。方九心如火燎之際,麻三娘攙著解蘭英來了,說:“他爹,別愁得跳河掛梁的,你讓蘭英唱一唱,怎樣?”方九說:“這可不象在房里繡個花兒朵兒。人一上臺,幾百雙眼睛盯著,是鬧著玩的?她沒唱過戲,再說一個女兒家……”他話未說完,三娘就接上了口:“這戲臺子也不是專為你爺兒們搭的,女人唱戲的多哩,趁著她青春年少,現時不露臉,到八十歲再露臉?”解蘭英也說:“爹,高三叔上不得臺,我試試看吧,這戲我聽過幾十遍了。”其時情況緊急,前邊開臺鑼鼓已打一遍,救臺如救火,方九想不答應也不行了。

? ? ? 當時,他們的花鼓戲演法簡單,上臺演員不多,戲文由演員邊說邊唱,調度也不繁復。譬如《包公刀鍘陳世美》,包公、秦香蓮、陳世美等幾個主角由人專演,其他配角如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便由樂隊兼任。那樂隊也特別,不用胡琴、笛子,僅有鑼鼓,戲文中唱段的過門全由鑼鼓的節奏代替導引,演員幾近清唱。花鼓戲曲調也不多,用的最多的是“陶腔”、“四平調”、“百紐子”。調子基本上由上下句組成,下句唱完,調門兒便翻到上句,唱得長了,由樂隊和上一聲,鑼鼓敲起,再轉入下一段。他們化妝簡單,班子里沒有本錢,置不起行頭,常常有戲裝便穿戲裝,沒有戲裝,家常衣服也上臺。高三、高四他們演戲,往往裹一件大襟褂兒就唱花旦、青衣了。這一次解蘭英上臺,麻三娘卻翻出了全部家底,著意給她穿一身舊寶藍色襖子、襖裙,腳上一對小小繡花緞鞋,頭上盤起發髻,耳垂上掛了珠墜兒,鬢邊俏正正貼一朵艷紅絹花,薄施脂粉,淡掃蛾眉,真個如芙蓉出水,秀姿可人。化妝完畢,麻三娘四轉一打量,不禁滿心歡喜,嘖嘖連聲:“這等模樣,不上臺,豈不埋沒了孩兒終身。”

? ? ? 解蘭英上場了,她在臺上一亮相,觀眾們就一愣,想不到方九班子里今日竟推出這么個水蔥嫩筍般女角出來,聽她嗓音兒一吐,便如一串晶亮的珍珠落到了碧玉盤中,滾動跳蕩不停,她初時還有點生澀,隨著劇情發展,她便進戲了,調門兒上高入低,抑揚頓挫,唱得行云流水,婉轉自如。至喜處樂處,便如云雀鳴于秀林,皓月出于東山;至憤處怒處,又如曉風擊于林樾,云氣聚集空山,卻無絲毫獰厲躁戾之態;而至哀處愁處,則耳聽落葉蕭蕭,泉石嗚咽,那一雙秀眉微蹙,兩汪淚珠兒欲掉不掉,凄凄楚楚,叫人生出千般憐,萬般愛來。觀眾眼睛兒直了,脖頸兒僵了,口涎兒也便流下來了。演出中間,竟出現“砸彩”場面。當秦香蓮在臺上痛陳苦情,哀告呼冤時,下面的銅圓、角子、揉成團的鈔票便雨點般甩上臺來。

? ? ? 第一次上臺,解蘭英就得了個滿堂彩。當天演出結束,上沛埠會友茶館的老板來與方九說,要正式掛牌。第二天,解蘭英的名字就赫然出現在戲劇海報上。“方九班子里出了個妙齡旦角解蘭英”,消息如一股清風吹遍四鄉八村。方九的班子也一再被挽留,已演過的戲一再重演。他們在上沛埠竟整整演了一個月。

? ? ? 解蘭英的出現,便如那片渾黃蕭瑟的土地上,突然開出了一朵奇花,艷艷地炫人眼目,搖人心旌。她在臺上一出現,那頭上烏烏濃濃的青絲,胸前圓圓滿滿的隆起,那柔柔軟軟的腰肢,娉娉婷婷的步態,清清亮亮的嗓音,無一不引起人的遐思近想。尤其那些正當青春的小伙子,看著她在臺上一投手,一舉足,一個媚眼,一聲嬌笑,心里便同三月里長江起了大潮,周身的血脈鼓鼓地賁張起來。

? ? ? 便是戲完了,人們還不肯散,臺前臺后團團圍住,單等解蘭英卸完妝出來,一睹她在塵世中的芳容。往往這時,后臺也熱鬧著,檔板的空隙中會不斷塞進一些不知是誰送的東西。小包袱包的、小籃里裝的是雞蛋;食盒里裝的、蓋碗里盛的是點心,是熱騰騰的餛飩。這些是讓解蘭英吃的。紅紙包的錢鈔,卷裹著的銅鈿,這是讓她用的。有時后臺多出了柳木板制的小靠椅、竹制和小榻,一時不明所以,弄半天才清楚,這也是送給解蘭英的,讓她唱累了可以坐著躺著歇息。

? ? ? 一時間,方九的班子聲譽日隆,這里來邀,那里來請,再也不需上門求告陪笑了。演員們臉上紅潤起來,也有了笑影。腰包里也鼓鼓的了,有家眷的,十天半月還能捎些回去養活妻小,孝敬老娘。看著這興旺景象,方九是一半兒高興一半兒憂愁。喜的是,戲班子的生計不愁了,免了許多跋涉之苦;憂的卻悶在心里,說不出口:出了這個解蘭英,說不準什么時候便會鬧出事情來。


? ? ? ? ? ? ? ? ? ? ? ? ? ? 二

? ? ? 解蘭英在山鄉的名氣越來越響,戲班子每到一地,熱心的觀眾便會潮水般涌來。為看一場解蘭英的戲,有的趕十里八里山路,當夜往返,不以為苦。那些精壯力健的小伙子,看解蘭英的戲上了癮,一遍看了看兩遍,兩遍看了看三遍,有的戲看了許多遍,還要看,已到了樂此不疲,百看不厭的地步。

? ? ? 對這一些,解蘭英憨憨顢顢,一點也不自知。她依舊愛笑,愛鬧,象一只羽毛才豐的雀子,在林子里,在藍天上,鳴囀嘻戲,振羽飛翔。戲班子里多賺了錢,她喜歡;觀眾如癡如狂地叫好,她喜歡;聽到那些叫人皮肉發麻的贊譽,撞見那種眼眶里伸出手來的目光,她友善地回報人家一個嬌笑,純真甜凈,毫無人欲。那些人得了施舍,正云里霧里傻想,她卻一頭鉆進幕后,躲進麻三娘那寬大的懷里,由三娘拍著笑著摟住了。

? ? ? ? 她是天上遙遙的一輪明月,是縹緲仙境中的一位仙女,可望而不可即,可愛而不可親,真正要想煞人了。

? ? ? 戲班子到龍口巷來演戲了。他們是第一次來這里演戲。龍口巷夾在兩個山包中間,是個不大的村子。方九想不到這么個村子也會喜歡花鼓戲,也要請他們的戲班子。這山鄉的鄉風是:正月里拜拜年,二月里賭賭錢,三月里唱唱戲,四月里才下田。其時正交新春,是唱戲的好時光,方九他們身價抬高,臺口很忙。但龍口巷幾次三番來請,情詞懇切,且包銀豐厚,方九他們只得回了別處,接了龍口巷的臺口。

? ? ? 龍口巷這一次辦事的確隆重。三天前,便著人去二十里外把戲班的箱籠道具抬了來,等方九他們趕到,村口的戲臺已經搭好,演員們的下榻處也一一安排好了。方九一家安置在一處單獨收拾出來的空屋里,里面打掃得干干凈凈,床榻、桌凳,一應生活用具俱全,看得出主人的熱情和周到。當晚,村上又給班子送來兩石上好的粳米,還有魚肉蔬菜、饅頭點心,另加一壇上好米燒,連松枝燒柴都備好送了來。方九他們暗暗感激。

? ? ? 第二天,他們日夜演出全本《玉堂春》。為了答謝主人的盛情,他們在正本前又加演了小戲段子。這次加演的是《小尼姑下山》,由方明飾小和尚,解蘭英飾小尼姑。春日晴和,暖風撩人,小和尚、小尼姑在道上相遇,掛一串念珠兒的小和尚念道:“風送清香一陣陣,”頭上包羅帕飾小尼姑的解蘭英便對:“古松單遮有情人。”和尚念:“有緣千里能相會,”尼姑說:“無緣對面不相親。”四句對白念完,臺下已一迭聲拍起巴掌來。方明演的小和尚俏皮、機靈,解蘭英扮的尼姑清麗、靦腆,兩個人在臺上調情,試探,或即或離,恍如一對玉人。當他們對唱到“一年到二年,養起青絲發,三年四年過,生下一雙胖娃娃,叫你一聲爹,叫你一聲媽,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九年十年過,娃娃人長大,我帶兒子去種地,我帶女兒學紡紗”時,臺下打起吆嗬嗬來,這山鄉特有的,發自肺腑的喝彩聲,由前向后,海潮一般蕩去,久久不息。那些遠遠地觀看的姑娘、尚未開懷的小媳婦們則心頭怦怦鹿撞,臉上辣辣火燒,頭也垂了下去。龍口巷雖然偏僻,趕來看戲的觀眾卻不少,戲臺前的人群,黑壓壓漫過了廣場,踩平了好幾塊麥田。

? ? ? 接連兩天,演出都很成功。還有一天,龍口巷的演出就要結束了。這天中午,村上主事的派人來請方九夫婦到他家里赴宴。

? ? ? 主人年近六十,姓王,家里前后兩進瓦房,磚砌門樓,條石鋪階,在這村上比起來,顯見得是個殷實人家。家宴設在后進內室,里面收拾得甚是整齊。方九夫婦去時,主人早已在天井內恭候,主客稍事寒暄,便招呼入座,菜也一道道擺了上來。方九瞅著主人的舉動有些蹊蹺,料定有事,主人雖頻頻勸酒,卻不敢多飲,三杯過后就籠了酒杯。麻三娘酒量頗大,席間談笑風生,來者不拒,杯杯罄盡。酒宴過后,主人又奉上茶來。方九見他老不開口,心中納悶,耐不住問道:“王先生,這次來貴村叨擾,多蒙照顧,今天又承盛情款待,實在感激不盡。”

? ? ? 主人見方九主動挑起話頭,沉吟半晌,終于開口了:“今日薄酒一杯,請方先生夫婦光臨,實有小事相求。只因族中有年輕子弟,愛看你們的戲,對貴班解蘭英小姐起了不敬之念,日思夜想,遂成相思之癥。前日請醫療治,需解小姐青絲一束,煎湯內服,方能解救。族人相求,事出無奈,不得不腆顏請二位到此,據實相告,望方先生能援之以手,起重疴于床榻。事成之后,自當重重有謝。”

? ? ? 方九聽主人說完,已明白事情原委,必中便有些不悅。他走慣江湖,這類事見得多了。近幾月來,便常常有人來班子里糾纏,盡是些地方上的浮浪子弟,還時常收到些不三不四的信柬,都被他截住燒了,不讓解蘭英見面。這次來龍口巷演出,主人招待周全,他原很感激,現在清楚了底細,不禁把主人看得小了。方九雖在社會上被人看作戲子,卻秉性剛正,但礙著主人臉面,不好當面給人難堪。正沉吟之際,麻三娘卻先接了口:“這事不難,一束頭發有什么希奇,我回去和蘭英說,一定送來。”方九見麻三娘半道岔出,措手不及,生恐她再說出甚么話來,忙插上說:“此事既有王先生出面,我們也難卻盛情。只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小女是我夫妻收養,尚需征得她同意才行。”麻三娘還要說什么,方九一拉她的手說:“三娘,王先生急等回話,我們還是回去再說。”隨即告辭出來。

? ? ? 回到住地,方九劈頭將麻三娘數說一頓:“你怎么能隨口應承。蘭英是黃花閨女,輕易易就把頭發剪了給人了?”三娘說:“一簇頭發有什么要緊,又不是要人。”方九瞪她一眼:“你真是婦人見識,這事開了頭,傳出去,一是聲名難聽,若再有這等事,豈不把蘭兒的頭發剪光。”至此,三娘才想起不妥,不響了。

? ? ? 當晚演出照常進行。不想演出結束,主人又來催回話,并邀方九再次去王家商量。這次方九不敢帶三娘去了,獨自一人去了王家。王先生沒有睡,王妻也守候在旁,見到方九,便問事情怎么樣了。方九沉默半晌說:“此事回去已和小女說起,小女性烈,不肯應命,我不敢相強,只得告罪了。”

? ? ? 王先生聽方九說完,久久不語,在廳堂中踱步,半天,終于下決心說:“方先生,實不相瞞,這事是我求你。”

? ? ? 方九心中吃驚:“什么,是你求我?”

? ? ? 王先生見方九誤解,連忙分辨:“不不,你理會錯了。是家門不幸。適才所提族中子弟,實是我小兒。因家丑不敢外揚,日間羞于面陳,才推說別人,實在對尊駕不起。”王先生尚未說完,旁邊他的妻子已流下淚來,王先生繼續說道:“現時小兒已得病一月,茶飯不思,夢中常喚解小姐芳名。我家三代單傳,膝下只有這不肖之子,萬望方先生高抬貴手,救小兒一命。”說罷,夫妻倆對著方九就要跪下,慌得方九趕忙一把扶住。至此,他已明白主人所言屬實,沒有惡意,心里頓時動了惻隱之心。

? ? ? 原來這主人家子息不旺,夫婦倆年過四十,方生這獨子一人。夫婦倆薄有田產,前些年還勉力送他去鄰縣私立國華中學讀書,后因鬼子橫行,不放心他一人在外,便輟學回家。他閑居無事,常去看方九班子的戲,不想就成了癖,只要聽到哪里有解蘭英的戲,風里雨里也要趕了去,回來后便癡癡作呆,睡夢中也呼喚解蘭英名字。夫婦倆合議,向解蘭英求婚不可能,便給他聘下一頭親事,但他死活不肯成親。一月前,終于臥床不起,雖多方請醫調治,總不見效。后一走方郎中過境,請他診治,郎中哈哈一笑,開了這張古怪方子。夫婦倆愛子心切,便單獨出資,重金禮聘方九班子來龍口巷演戲。

? ? ? 夫婦倆談完以后,當即封出二十元大洋,往方九面前一放:“這點薄禮不成敬儀,還望笑納。”

? ? ? 方九一見,抬手阻住,說:“我們演戲,原也有勸世救人之意。我這一回去,定當對小女言明,事妥之后,便即送來,這錢財卻斷不能收。”

? ? ? 主人見方九誠意推卻,便不相強,夫婦倆千恩萬謝,將方九送出門來。

? ? ? 回到下處,方九把真相對麻三娘說了,三娘暗暗咋舌,隨即去叫解蘭英。其時解蘭英已卸完妝,正準備睡覺,見方九夫婦進來,便問:“爹,娘,這么晚還不休息?”

? ? ? 方九礙著女兒大了,吞吞吐吐說不清,在麻三娘的解釋下,方把事情說明白了。解蘭英雖然單純,近來也已漸通人事,對社會上那些風月事情也多有耳聞。她明白自己的身價,也極愛自己的容顏,每天早晨起床,那一頭油油黑發總要梳上好半天。一個姑娘家被人愛戀,雖不免心中暗暗得意,但對那些輕薄行為卻很厭惡,今天一個陌生男人無端要剪她頭發,還勞動干爹干媽來說,心里便不高興。這時,恰好方明也沒有睡覺,聽到父母和解蘭英講話,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便趕過來看,一問知道是這么回事,當即發了火:“什么東西,也來輕侮蘭妹?這種畜牲,死了活該!”他深深愛著解蘭英,也知道她將來要作他媳婦,心里那股火便燃得特別猛烈。

? ? ? ? 方九一聽,卻黑下臉來:“畜牲,你懂什么?還不滾回去挺尸!”

? ? ? 方明不敢違拗,一邊走一邊大叫:“蘭妹,你不能答應他!隨便將頭發剪給人家,成什么體統?”

? ? ? 聽到方明父子倆爭執,解蘭英心里又是感動,又是怨恨,一陣委曲,伏在床上哭泣起來。這一下,方九夫婦慌了手腳。麻三娘一步搶過去,扶住解蘭英,又是勸,又是哄。誰知這一勸,解蘭英哭得更厲害了。她兩肩聳動,聲短氣急,弄得方九頭也暈了,口也啞了,安撫一陣無效,只得退了出來。

? ? ? 方九夫妻回到自己房內,四眼相對,半天默默無言。解蘭英雖是他們收養,畢竟不是親生女兒,現在她成名之后,已身價百倍,是班子里的臺柱、搖錢樹,苦苦相逼,弄出事來,便不得收場了。但這家人家也是出于無奈,一片至誠,如事不成,反倒顯得方九不肯濟危扶困,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了。

? ? ? 三娘見丈夫悶悶不樂,勸解道:“這事也實在沒有辦法。正象你說的,蘭英是黃花閨女,如何肯做這失臉面的事,日后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你只能去向他們道個歉了。”她長嘆一聲,又說:“可惜,他們不要我的頭發,要是我這老婆子的頭發有用,剪一綹就剪一綹,哪要費這些口舌?”

? ? ? 誰知三娘這一番話提醒了方九,他端詳三娘良久,看得三娘也不好意思起來,嗔罵道:“你這老不入調的,瞧什么?我這頭發沒有用,這又不能代的。”

? ? ? ? 方九一聽,拍掌笑道:“有了,有了。我想這相思病多半是心事郁結而起,頭發并非藥石,能濟何用?這郎中倒聰明,那病人得了頭發,也不過寬心散郁罷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三娘,我看就用你的頭發。”

? ? ? 麻三娘一聽,頓時惱了:“你怎么把我的話當真了。我這張臉只有你看得上,也不怕人家笑話!”

? ? ? “不不,這不是笑話,這叫做瞞天過海,李代桃僵,只推說是蘭英的頭發,保不定事情會成功。”

? ? ? 麻三娘也漸漸悟出了理,一面笑,一面拉過菱花鏡,找出剪子,解開了發髻。三娘年近四十,一頭濃發依然油黑有光,不雜一根白絲。她在后腦下,拉出一束,剪子一鉸,絞下一綹來,往方九手中一塞道:“死鬼,我這頭發一送,你可不要吃醋哪!”

? ? ? “你這世做了善事,下世投胎,菩薩一定賞你個光光的白臉!”方九邊說邊笑,快步去了。

? ? ? 方九送發回來,不放心解蘭英,又和三娘去看她。解蘭英一天勞累,已在床上睡著了。一床紅綾被裹著她成熟的身子,兩條藕節似的臂膀,伸在外面,泛著白玉似的光。麻三娘愛憐地嘖嘖嘴,給她蓋好被窩,眼定定地說:“這女子,實在長得好看,我要是男身,也會得相思病的。”

? ? ? 方九看著那張紅綾被擁住的臉,卻不無憂愁地說:“戲文中我們常唱,美人是禍水。人生禍福無常,這班子說不準成也由她,敗也由她,一切只能走著看了。”


? ? ? ? ? ? ? ? ? ? ? ?

? ? ? 事情雖然叫人擔心,日子還得過下去。方九的戲班子生意依然興隆,臺前觀眾依然踴躍。解蘭英依然是臺上嫵媚,臺下嬌笑。看看便到了十月十八,這是臺城趕廟會的日子。

? ? ? 臺城地處蘇皖交界,緊傍石臼湖,是湖邊有名的大村。村上有一座社廟,年年春秋兩季都要舉行廟會,祭祀社神。各地商賈亦來設攤擺市,常州、溧陽的色布,蘇州、丹陽的綢緞,宜興丁山的陶器,安徽桐城的黃煙,廣德、寧國山里的木材,涇縣的徽墨、宣紙,其它如藥材、茶葉、湖筆、鐵器,南北雜貨齊全,四鄉群眾扶老攜幼從方圓幾十里來趕會,你買我賣,討價還價,萬人云集,熱鬧非常。這幾年,日本鬼子橫行,臺城廟會已多年不辦,今年正逢日寇投降,群眾心情為之一暢,便商議重開廟會,并議定要搭置花臺,請戲班子唱戲。

? ? ? 這一次,他們請的就是方九的班子。

? ? ? 當地群眾中流傳著一句話:到臺城花臺唱戲不容易,不上臺城花臺的班子不算好班子。

? ? ? 方九的班子這一年內又有了發展,從外地、本地聘請了一批演員,新置了一些行頭,樂隊的鑼鼓伴奏中又加進了胡琴簫笛,上演的曲目也增加到了幾十種。由于名氣越來越響,他們收到了臺城的聘帖。這是方九創立班子以來最大的榮耀。

? ? ? 廟會正日是十月十八,他們早三天就結束了溧陽的臺口。當他們十月十六日趕到臺城時,那座聞名遐邇的花臺早已巍巍矗立在社廟前的廣場上。

? ? ? 這花臺創設歷史久遠,年年廟會時搭置,廟會后拆除。在社廟對面廣場上有現成柱礎,其它梁棟、雕板、屏風都用活動榫頭套裝。花臺寬約四丈,沿口置有欄桿,中間塑福、祿、壽三星,左右列八洞神仙,全系彩繪木雕。臺口上方為“五架彩”屏風。最下一架是“雙龍戲珠”,兩條五色金龍舒鱗揚爪,騰云搶珠。往上第二架繪有十二月花神:正月柳夢梅,二月楊玉環,三月楊延昭,四月姜貴華,五月丑鐘馗,六月美西施,七月傅石雄,八月錢素款,九月陶淵明,十月漢貂嬋,十一月白樂天,十二月佘賽花。再往上三架則繪《渭水河》、《女起解》、《追韓信》、《宇宙鋒》、《六月雪》等各種戲劇故事人物。五架彩屏中間一塊墨綠襯底大匾,上書“玉樓春”三個煌煌金色大字。彩屏之上,便是重瓦飛檐,堂皇富麗的“五鳳樓”頂了。花臺上用雕花屏風隔出前后臺,左右各兩個彩門,左邊彩門上書“出將”、“來云”;右邊彩門上書“入相”、“去風”。臺前四根盤龍漆柱,則寫有兩副對聯:


? ? 你是我我是你再看看象你非你象我非我

? ? 假中真真中假細想想不假亦假不真亦真


? ? ? ? ? ? 文成武就金榜題名虛富貴

? ? ? ? ? ? 男婚女配洞房花燭假風流


? ? ? 臺城花臺嵯峨壯觀,獨步縣內,且演出規矩極嚴。規定三天演戲不許“倒槽”,也就是三天內不許有一場戲同樣,而每場戲還需“得彩”,得彩后,廟前旗桿上便會升起一連串九盞紅燈,謂之掛“九蓮燈”;假如觀眾不喝彩,不叫好,不但不升燈,戲還須重演。數年前有個班子在花臺上演《徐策跑城》,老徐策上城跨了十三步,下城樓時觀眾數了,只跨了十一步,滿場子喝了倒彩,班子只得重打鑼鼓重開臺,從頭再演起。

? ? ? 方九這一次做了充分準備,來前已將幾臺戲反復演練成熟。他們第一臺“打炮戲”演的是《玉晴蜓》,解蘭英飾智貞,方明前扮申貴升,后飾徐元宰,得了個滿堂彩,當晚廟前旗桿上掛出了明晃晃九盞紅燈。第二天演《何文秀》,更加轟動,廣場上人山人海,兩旁的田里,廟前的樹上、圍墻上都爬滿了人。今天是最后一天,排的是《小方卿見姑》,下午的日場已演完了《前見姑》;晚上的《后見姑》,解蘭英扮陳翠娥,是她的重頭戲。假如這一場演完,他們到臺城便功行圓滿,可以順利收場了。

? ? ? 這天晚上,戲班子從上到下都高度緊張。演員們日場演完,沒有卸妝,草草吃了晚飯,便到后臺守候了。方九演出前到臺口張了一下,見臺下觀眾潮水涌浪一般,似乎比前兩天還多,心里暗暗祝禱,但愿這最后一場能順利演完。鬧臺鑼鼓打過后,戲便開場了。花臺前,四盞氣燈嗤嗤作響,照得臺上亮如白晝。解蘭英在《哭塔》一場中,觀眾便連爆了幾聲歡彩。到這時,方九的心才略略寬了,照這樣下去,今晚這臺戲不會差。他轉回后臺,泡上一壺茶,慢慢品著。他正想打個盹,麻三娘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張紙折的方勝。方九連忙打開,上面一手清秀的毛筆字寫著:


方先生尊鑒:

? ? ? 請尊駕速帶班子離開此地。甩擺尾子未死,遁跡湖上,今夜已潛來臺城,密謀搶人,目標是貴班解蘭英小姐。如若不信,可至大廟旁食攤處自察。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觀眾


? ? ? 方九看完,頭腦里轟地一聲,眼前金星亂迸,僵住不動了。麻三娘見他呆愣的樣子,連忙問道:“他爹,出了什么事?”方九被三娘一叫,醒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問:“這條子誰送來的?”三娘見方九駭人的神態,也慌了:“后臺燈暗,看不清楚,好象是個年輕人。”“他人呢?”“不知道,我拿到條子就來找你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方九心中連打三個激靈,把紙條往口袋中一塞,對三娘說:“沒什么事,你好好在臺上照應演戲。”匆匆從后臺下去。沒進了黑暗中。

? ? ? 原來條子上提到的甩擺尾子,是兩年前橫行在溧陽、溧水一帶的一股慣匪的司令。這家伙生性殘忍,手下有五十余人槍,一度曾打出過抗日的旗號,但從不打鬼子,卻流竄鄉里,專事搶劫,殘害百姓。當時我新四軍曾派人爭取過他,這家伙不但不聽勸告,反而殺害了新四軍一名民運工作隊員。我新四軍見他冥頑不化,便覷準機會,在他一次搶劫途中,打了一個伏擊,擊潰了這般頑匪。從此,甩擺尾子從地方上銷聲匿跡了,眾人都以為甩擺尾子已死,誰知他卻逃到了石臼湖上。現在日寇投降,新四軍奉命撤到蘇北,趁著地方上治安很亂,他又露頭了。但方九看過條子卻不相信,決定按條子上所說,親自去察看一看。

? ? ? 因為趕廟會,廣場四周布滿了各種吃食攤,炸油條的,烙燒餅的,下面條的,賣餛飩的,一盞盞玻璃小風燈在夜色中閃閃爍爍,密如星火。大廟旁是一帶小土崗,燈火至那里便稀落了。方九尋到那里,見一家燒餅鋪子的帳篷里坐著幾個人,一式短裝打扮,模樣有些蹊蹺,便走過去,裝做買吃食的樣子和他們搭訕。誰知那些人見方九進來,便往黑暗中讓。方九心中已有幾分信了。便在這時,他聽到內中一個嘰咕罵了一聲,方九心中一緊,這是一句道地的川話,他早聽說甩擺尾子手下有一些南京失守時國民黨潰逃留下的散兵,因為操一口四川話,當地老百姓稱他們是“川大爺”。看來,條子中講的不假了。他不動聲色,掏錢買了幾個冷燒餅,便離開了吃食攤。

? ? ? 戲臺上,戲正精彩地往下演著,觀眾群里不時爆發出一陣陣轟笑和彩聲,絲毫不知黑暗中發生了什么事。方九心急如焚地回到后臺,即把麻三娘叫來。麻三娘沒有聽完,腿肚子先已軟了,簌簌地便站立不住,這時臺上《庵會》一場剛開始,解蘭英扮演的陳翠娥正與流落到襄陽的方卿之母楊氏在庵堂相會,一時還下不來。方九畢竟在江湖上走得多了,他明白他這個一班之主不能亂,一亂更加要出事。他鎮定一下心緒,從樂隊里喚出一個人,叫他速速去村上找主事的族長。那人應聲走后,臺上的解蘭英也下場了。麻三娘一見,撲過去一把摟住,眼淚就啪啪往下掉。解蘭英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問道:“娘,出了什么事?”方九一見,拽過三娘,瞪她一眼:“你知道什么?亂講!”隨即叫過解蘭英,說:“下面你不要上場了,快卸妝。”解蘭英一聽,眼睛睜得老大,吃驚地問:“怎么,這戲不演了?”方九說:“你不要多問,下面一場羞姑,你不需上場,卸完妝,先把你送走。以后的陳翠娥由高三頂上。”這一下,班子里都明白發生嚴重的事了,一個個驚慌起來,方九說:“大家不要慌,沒發生什么事,戲照常往下演。”他囑咐高三趕緊換妝,又喚過演方卿的方明和扮姑母的高四,要他們在《羞姑》一場中,盡可能把姑侄對唱的詞往下編,越長越好。前場鑼鼓響起,方明、高四應聲去了。這時,方九心里寬展了些,催著麻三娘給解蘭英卸妝。麻三娘卻把持不住,手顫顫地抖。方九惱了,把她拖過一邊,親自給解蘭英動手。正在這時候,后臺樓下傳來一陣嘈雜,他趕過去一看,淡淡的燈光下,只見食攤邊那幾個人正往后樓口擠,心里一拎,知道今天這場禍避不過了。他剛要下去敷衍他們,忽然黑暗中有人大叫一聲:“不好了,甩擺尾子來搶人了!”這一聲叫,便如在廣場上打了一個劈雷,人群驚愕一下,立刻炸了鍋。方九見這勢頭,趕忙吩咐撤人。但花臺有六尺多高,四面懸空,不得下去。那幾個短裝家伙卻已掏出盒槍,向后臺沖來。危急中忽見一條人影,箭似地沖出暗處,往梯子上一站,守住了上臺的入口。梯子只容一人上下,那幾個家伙上不去,便爭執撕扯起來。突然間,一聲槍響,緊接著是一聲慘叫,梯子上那個人跌了下去。槍聲一響,廣場上更加混亂,前臺上氣燈也不知被誰砸滅了,偌大一片廣場,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方九此時已顧不得什么了,順手拉過一只箱子,往梯子口一堵,吩咐臺上眾人往下跳。他將麻三娘交給方明,自己拉過解蘭英,一把挾在腋下,蹬開左邊的欄桿,兩眼一閉,往臺下就是一躍。

? ? ? 廣場上已象遭了地震一樣,人踩倒了,小攤擠翻了,四處響著哭叫聲、喝罵聲、呼兒喚女聲,人們象炸散的羊群向四野里涌去。方九跳下花臺,腳踝崴了一下,不敢停留,忍住鉆心的疼痛,拉著解蘭英,穿田埂,過小路,隨著人流,一口氣奔出了三里地,來到一個小莊子上。站在一片小竹林里,向臺城方向看,只見那花臺上已冒出了一團火光,這股悍匪見搶人不成,放起火來了。那花臺是木質結構,點火就著,不到半個時辰,花臺便陷入了火海之中,熊熊大火把半邊天空都映紅了。

? ? ? 方九心里如萬把鋼刀在絞。一臺戲完了,戲班子的箱籠行頭完了,多年的心血也完了。眼下,戲班里人已全部沖散,方明母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自然,他還掛念著那個送條子的“報警”的人。他是還否就是那個守梯子的人?他為什么要舍命救人?他又怎么知道甩擺尾子要來搶人的?臺下那一聲慘叫,顯然他被槍擊中了,如今他是死,是活?這場大火之災,他能躲得過嗎?這人是戲班子的救命恩人,但連他姓甚名甚都不知道。

? ? ? 驚魂未定的解蘭英卻在旁邊哭著,她不明白這場飛來橫禍是怎么發生的。在遠處那燭天大火的映照下,兩串淚珠兒掛在她腮上,晶亮亮地顫動,便如一朵被風打殘了的花兒。方九看著她,心里一酸,雙腳跺地,絕望地長嘆一聲:

? ? ? “命,這是命啊……”



? ? ? ? ? ? ? ? ? 下? 篇

? ? ? ? ? ? ? ? ? ? ? ? ? ?

? ? ? 一條青石板小街,寬不過丈余,兩旁密密地排滿了商號、店鋪。一式的木質小樓,下層排門屏立,里面安著露木紋的曲尺柜臺,上層是居室,檐牙飛挑,鏤花窗子對街相望。在這街上走,天空只看到狹狹的一條。每天太陽升起,東邊街屋的陰影便遮住石板路面,至日午中天,滿街才得享受那一線暖暖的陽光,未幾,兩旁的陰影就蓋過來,滿街又幽幽的了。

? ? ? 這是皖南縣城典型的一條老街。早幾年,這街道并不冷落,從早到晚,四鄉的農民背著山貨,挑著土產,擁擠在這窄窄的街道上,你來我去,叫賣叫買,茶館里的笑聲、浴室里的鬧嚷、小吃攤上的吆喝、豬牛市的爭執,一條街被各種聲音喧得要浮起來。如今,店鋪的墻上刷滿了“革命”的顏色,排門上印上了嵌“忠”字的紅心,到處是大海的碧波、升起的旭日、破浪的巨輪、金色的向日葵。在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中,街上干凈多了,也清靜多了。店鋪里鎮日長閑,售貨員在打盹。從小街往南,市容更顯空清,至盡頭,一所矮墻圍成的院落給這小街打了一個冷冷的句號。可別看輕這破敗的院落,早幾年,這里卻是熱鬧去處。那悠揚的琴聲、搖人心弦的鑼鼓聲、咿咿呀呀的吊嗓聲,會把一群群人吸引過來。人們記得,這院落門口曾掛過一塊堂皇的牌子,指示著這里是縣花鼓戲劇團的駐地。在人們心目中,這可是一座需引頸仰望的神圣殿堂。如今,那塊漂亮的牌子不見了,那仙樂般的聲音也消失好幾年。在人們新接受的概念中,這里是“黑窩”,是“牛鬼蛇神的大本營”,是“封資修的大染缸”。如細加搜羅,還可列出一長串叫人心悸、發怵的名詞來。

? ? ? 幾年來,人們已習慣于接受這些朝起暮改的新名詞了,對生活中的有些事,也不過初時震動、吃驚,漸漸便視如日落日出,月盈月虧一樣的自然。譬如每天清晨,這院落里會走出一個人,帕子包頭,遮住大半個臉,扛把大掃帚,從小街的這頭掃到那頭,那刷刷的竹絲磨擦街面的聲音已浸透了人們清晨的夢,假如有一天突然消失,反而會覺得身邊少了什么一樣地不習慣。

? ? ? 人們差不多已忘記了這位掃街者的本來面目,但我們應當能認出她來。當她掃完街道,來到街盡頭的井邊,摘下頭帕,打水洗臉時,我們便會看到她的真容,她竟是我們相違了二十多年的解蘭英。

? ? ? 自然,她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鄉間戲班子里的解蘭英。她是堂堂正正的國家干部,是這個縣花鼓戲劇團的頭牌花旦,華東戲曲會演演員一等獎獲得者,拍過電影,灌過唱片,名聲噪于整個皖南的著名演員解蘭英。但是,這也是幾年前的事了。現在的她,則是黑幫,是牛鬼蛇神,是反對革命現代戲、反對“革命旗手”江青的三反分子。

? ? ? 難道這就是“命”?這就是方九二十多年前常常慨嘆的“命”?這一年多來,每當她那把掃帚掃過長長的街面,她就好象悟出了這個道理:人便如這街上鋪墁的一塊塊青石,任人踏,任人踩,任陽光曝曬,任風雨侵蝕,它不能翻身,不能躲避,磨平了角,磨薄了身,裂了縫,開了坼,直到粉身碎骨,最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曾聽說過,這條街的那一頭,便有幾十米長一段街道的青石板,五八年被起出,填進了小高爐的爐膛,永遠消失了它們的身影。

? ? ? 誰說這一塊塊青石板是死的?這一年多來,她已看出了它們的靈性,她能與它們對話。街頭上東風商店前的那一塊,不知被什么沖擊過,碎成了十幾塊,她細細地辨認過,那零亂的石頭,就和十五歲那年麻三娘擺到她面前的粽子一樣。那一次,她接過三娘剝好的第一只粽子,只三口就吞下了肚。也就是那一次,她感受到了人世間的溫暖,那粽子,那三娘慈和親切的笑臉,使她留在戲班子里了。這石頭的模樣使她吃驚,從此,她便留意這些石頭了。果然,幾天以后,她在一條岔巷的拐角處,發現了一塊石頭。那石頭的紋路真怪,竟活脫脫就是臺城花臺的樣子,石頭上方,洇出一片紅紅的顏色,象著了火一樣。這塊石頭使她心驚,在那里,她往往掃帚一帶就過去了,不敢多看一眼。臺城那一幕是一場噩夢,那一次,失散的人雖然找齊了,也沒有死傷,但劇團的家當全部損失了。當地再沒人敢請他們的班子,他們不能在當地立足,便輾轉來到皖南。皖南的郎溪、廣德、宣城一帶,河南人也多,人稱小河南,他們在這里找到了依托。也就在那段日子里,她和方明圓了房。在一個山里的小村上,方九和三娘為他們租了一間小茅屋,買了一對紅燭,擺了個小小的香案,她和方明在香案前拜了天地,拜了公婆兼爹娘,便送入了洞房。在那四周土墻,屋頂漆黑的茅屋里,她結束了姑娘的日子。苦澀年月里的夫妻生活依然是甜蜜的,新婚第一夜的情景她至死也忘不了。她掛戀那羞澀,那期待,那害怕,那驚喜,于是她又在那石塊群中細細地找,終于在那座水井邊的一塊石頭中,找到了她那洞房的影子。她每天掃到那里,總要在那里站一會,借著微明的天光端詳著,細細回憶那人生難得的一幕。以后,她便發現得多了,一塊塊青石幾乎串起了她的一生。供銷社門前的那塊,映出的是紅旗飄、鑼鼓敲的場面,使她回憶出解放后被迎進縣城的情景。從那以后,方九的班子便定編在這個縣,正式稱為花鼓戲劇團,她也開始了一個人民演員的生涯。老居委會前的那一塊,她也愛看,那里面就象嵌著她的獲獎證書,那一次華東戲曲會演,她獲得了一個演員的最高榮譽。但有一塊石頭,她從不用掃帚去掃。那石上有一張面容,一張她干娘、她婆婆麻三娘的面容。她曾是她世上最親的親人,是三娘收留了她,帶大了她。她在三娘跟前,第一次學會了處理一個姑娘的麻煩;她在三娘的鼓勵和支持下,第一次踏上了舞臺。她是三娘的親女兒,是三娘的兒媳婦。解放不久,方九便過世了,三娘卻一直沒離開她。三娘照料看她,愛護著她。三年困難時期,三娘離她而去了,臨死前交給她二十斤糧票,而三娘自己,卻是餓死的。解蘭英每次掃到這里,總要流淚,總要輕輕地呼喚幾聲娘。每當她發現這塊石頭染上污跡,她總是掏出手帕,在上面細細地擦,直到三娘對她露出笑容為止。自然,有幾塊石頭她十分厭惡,那上面有著幾張猙獰的面容,看到它們,她便心悸,便害怕,便憤怒,她想起了拷打、訓話、一個女人難堪的侮辱,于是她不但是掃,且狠狠地拍打了。呵!這滿街的石頭,就是她的一部歷史,都有靈性,她能讀通它們,每翻一遍,她都有新的啟示,新的領悟。

? ? ? 然而,最近這段時間,她感到越來越翻不動這部沉重的歷史了。她感到腳下開始虛浮,手也越來越拿不住那把掃帚了。晚上回去,手指往腿上一按,便出現一個窩,半天也平不起來。她感到體內的油已一點點耗盡,生命之火正一點點縮小。她覺得自己的歷史已寫到了盡頭,如同小街那一端的青石一樣,將被投入那熊熊燃燒的爐膛了。

? ? ? 今天又是端陽節了。昨天,她早飯在食堂打回來二兩稀粥,喝了兩口就沒有再動。她在昏睡中度過了一天一夜,今天一早,習慣又使她掙扎起來,拿起那把大掃帚。她還得去掃街。她決心在那小街上結束自己的一生,把自己歷史的最后一天也寫在那些石頭上。石頭會記住她的。

? ? ? 雖然已到了插秧的季節,早晨還有點冷。解蘭英的棉襖從去年上身以后就一直沒有脫。她掃著,一塊塊細心地掃著,手中那把掃帚越來越沉。她在那塊石頭前站了幾分鐘。在“三娘”面前,她蹲了下來,掏出手帕,細細地為三娘擦拭面容。三娘好象哭了,又好象笑了。娘,你哭什么?你又笑什么?娘,你別哭,也別笑我,我就要來了,以后永遠和你在一起了。她在那兒蹲著,眼前金光四射,一片光亮,果然她看到了三娘,三娘笑著,叫著蘭子,向她走來了。她迎著三娘,滿心歡喜地撲過去,撲過去,終于跌在三娘那寬大的懷里了……

? ? ? 解蘭英昏倒在小街上。

? ? ? 天空黑黑的,一彎新月掛在縣城東邊的寶塔尖上,閃著青冷的光。街頭上還少見行人。就在這時,紅衛浴室那盞若昏若明的門燈下,幽幽走過一個人來。此人佝僂著腰,腳步蹣跚,走得近了,才看清,這人是一個駝子。

? ? ? 他走近解蘭英,看看她,嘆息一聲,費力地將她扶起來。她毫無知覺,駝子幾乎是背著她走到浴室門口。他似乎很焦急,四面望望,見街上空寂無人,便放下解蘭英,急急地向街北頭走去。那里,一家老虎灶已點火開爐。他拍響了關著的排門,門開了,他和店主交涉幾句,討了一碗開水回來。他扶住解蘭英,把碗湊上去,給她灌了幾口水。解蘭英覺得一股熱流涌進喉管,沖向五臟六腑,動了一下身子,終于睜開了眼睛。

? ? ? ? 她發現躺在一個人的懷里,女性的本能使她掙扎起來。駝子發現她醒了,象觸電似的,趕緊把她放下。

? ? ? ? 解蘭英問:“你是什么人?”

? ? ? ? “我,我是個過路人,今天來這里有事,見你昏倒了。”

? ? ? ? “你為什么要救我?”

? ? ? ? “這……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哪。”

? ? ? ? “那謝謝你了。”解蘭英口氣冷冰冰的,并不感激他。她穩穩心神,掙扎著要站起來。那人想攔,解蘭英擋住他的手,晃幾晃,站住了,拿起掃帚就要走。那人急了,說:

? ? ? ? “你這樣子,哪里去?”

? ? ? ? “你這人倒奇怪,救了人,便不讓走嗎?”

? ? ? 這時,解蘭英才看清,這人是個駝子。站起來,還不到她肩膀高。于是更加要走了。她才一邁步,眼前便一黑,駝子想去扶,伸出了手卻沒敢再碰她。解蘭英靠住墻,喘息了一陣,終于扶著墻一步步走了。遠遠地,她聽到背后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 ? ? 今天,解蘭英第一次沒有完成掃街任務。

? ? ? 都說人是萬物之靈,但有些地方,卻和鳥獸沒有兩樣。鳥在天上飛千里,得還那個窄窄的巢,野獸在山林轉半天,也得去那個小小的窩。往往,聰明的獵人便會在半途設伏,或干脆在窩里逮個正著。解蘭英這一年多,也只在她的窩邊打轉轉。一些人打她,罵她,甚至侮辱她,放心大膽,不怕她飛上天去。今天,她原以為在三娘面前,要隨三娘去了,結果去不成,還是回到她那劇團院落中的“牛棚”里。

? ? ? 她整整睡了一天。這間昏暗的牛棚里,沒有人來,連看守們也不來了。對于一個垂死的人,一個六親無靠的弱女人,他們何必還要費這個神呢?即使死了,也不過如死了一條狗。社會已不需要她了,不要她的嗓子,不要她的演技,何況她本來就是“狗”,一條“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的“走狗”呢?

? ? ? 睡到夜里,解蘭英醒來了。天黑黑的,周圍聽不到一點聲音,她真疑是到了陰世。但是她心里卻一片空明,平靜得象一池清水。到如今,她是沒有什么可牽掛的了,沒有牽掛的事,也沒有牽掛的人。她結婚后,沒有生養過。麻三娘死后,她的丈夫方明,卻在去年的學習班上,在拳頭和棍棒的強硬專政中,揭發了她。說她在六四年觀摩革命現代戲時講了反江青的話。方明講的那些她說的話,是事實,但他有一點錯了,她沒有反江青。那一次看過戲后,會上硬逼著要提意見,她卻不過,隨口說了幾句,結果這就成了反江青的罪狀。她并不怪方明,方明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才供出她的。但方明自己并未逃過厄運,團里頭牌小生引起的嫉妒,當團長管理中造成的矛盾,一切私欲都可藉著漂亮的言詞乘各種機會發泄出來。他終于受不了那種折磨,上吊死了。現在,這條路要輪到自己走了。早晨,好心的三娘沒有收留她,今天晚上,她無論如何也要回到三娘那寬大溫暖的懷抱中去了。

? ? ? 房間里陰沉得可怕,那盞落滿灰塵的燈泡半死不活地亮著,象一星鬼火。她手顫抖著,從枕套中摸出了一個白色小紙包。這是一包安眠藥,她早就積攢著了,期待著夠份量的日子。這日子就是今天,又恰好是端陽,是十五歲那年進方九班子的一天。“命,這是命!”方九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她慘然地笑了一下,拿起了手中的藥。

? ? ? 牛棚的門被推開了,黑黝黝進來一個人。解蘭英驚悸地一抖,藥包掉在地上,白色的藥片蹦蹦跳跳,滾了一地。她恐怖地喝一聲:“什么人?”

? ? ? “我。”一聲輕輕的回答。

? ? ? 解蘭英看清了,來人竟是早晨救她的那個駝子。

? ? ? “你來干什么?”

? ? ? “我看你早晨那樣子,不放心,來看看你。”

? ? ? ? 解蘭英冷笑道:“嘿嘿,這世上居然還有不放心我的人?”她忽然警覺起來,這駝子怎么老盯住她?他怎么會知道自己的住地?不禁聲音嚴厲起來:“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這地方是你來的嗎?”駝子走上一步想解釋,解蘭英往后一退:“你別過來,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喊人了。”

? ? ? “你不要這樣。”駝子急了,“告訴你,我是你的一個老觀眾。我知道你是解蘭英,你們這些人遭罪,我們都急。我經常不定期來這里辦事,住在浴室一個熟人那里,早晨起得早,正好碰到你暈倒了。”

? ? ? ? 聽他說得真誠,解蘭英語氣和緩了些:“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 ? ? ? “看你那樣子,我實在不放心,果然你想走絕路了。”

? ? ? ? 駝子揀起地上的幾粒藥片,凄凄地說:“你不能走這條路,我們還等著看你的戲呢。”

? ? ? ? “戲!你們還想看我的戲?”

? ? ? ? “嗯。”駝子點著頭:“你知道嚴鳳英嗎?”

? ? ? ? “嚴鳳英!嚴鳳英她怎么樣了?”

? ? ? ? “她,她死了,和你想的一樣,是吃安眠藥死的。”

? ? ? ? “啊——”解蘭英渾身一震,幾乎軟癱下來。她這些年,早斷了外面的音訊。嚴鳳英是她的好朋友,是她是大姐姐,想不到這么一位藝名曠世的演員也會走了這條路。

? ? ? ? “你不知道,嚴鳳英的消息傳開,安徽多少老百姓哭了。大家想看她的模樣,耳邊響著她唱的戲,輕輕喚著她的名字,還有的擺著香案,祈禱她這個七仙女升天呢。”

? ? ? 解蘭英已捂著臉哭了,為嚴鳳英,為自己,也為那些有著共同遭遇的演員們。她曾和嚴鳳英一起,在華東戲曲會演時得了一等獎,那次以后,她們結成了好姐妹。她了解嚴鳳英,她知道嚴鳳英在群眾心目中的地位。她是一個用歌喉唱紅一個劇種的演員,因為她的卓絕演出,使黃梅戲幾乎得到了全國老百姓的喜愛,她那優美的身段,甜潤的唱腔已印入了人們的心里。此刻,解蘭英反而忘掉自己的處境了,只是不斷地喃喃自語:“她,她怎么能死?她不該死,不該死啊!”

? ? ? “是啊,你們真不該去走那條路。想著我們這些想看你們戲的觀眾,就該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看,這世道不會長的。”

? ? ? 解蘭英漸漸不哭了,注意傾聽駝子的講話。駝子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是你們安徽的,是江蘇人,就在你們隔壁。幾十年前我就喜歡看你的戲了。”

? ? ? 解蘭英已完全消除了對駝子的敵意。她本就是江蘇出來的,解放后也常到那一帶演出,想不到這駝子和她是同鄉。她不禁產生了一種親近感,問道:

? ? ? ? “那你今天來,到底要我干什么?”

? ? ? ? “我看你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勸你避一避。”

? ? ? ? “避,避那里去?”

? ? ? ? “俗話說,小亂進城,大亂入鄉,你若放心我,可以避到我們那里去!”

? ? ? ? “避你那里去!”解蘭英有點吃驚。

? ? ? ? “是的,避到江蘇去,隔了一個省,他們找不到你,等過了風頭再回來。”

? ? ? 解蘭英不響了。自她聽到嚴鳳英的死訊,聽到安徽老百姓的悲痛情緒,倒真不想死了。但聽駝子說要避到他們那兒去,又有些遲疑。避,分明是逃。一個國家干部,一個人民演員,能隨時離開自己的單位嗎?而且這駝子到底是什么人,還不真正了解。可不避,下面的結局是明顯的,那就是和嚴鳳英走同一條路。她躊躕著,沉吟著,遲遲下不了決心。

? ? ? ? 駝子有點急了:“要走就快點走,現在已是后半夜,再遲就走不掉了。你還有什么東西要收拾嗎?”

? ? ? “還有什么東西要收拾?”解蘭英環顧四周,心里一陣酸楚。這些年,家、親人、藝術,什么都完了。她已是死過幾次的人了。人到了不怕死的地步,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人不該死有一救。”說不定這也是干爹常說的那個“命”。她經歷了最后的猶豫,終于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走!”

? ? ? 縣城里死一般寂靜,象被一張巨大黑幕嚴嚴蓋著。在長長的空寂的小街上,兩個人影悄然踏過青石板道,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 ? ? ? 從此,著名花鼓戲演員解蘭英在這個縣城失蹤了。


? ? ? ? ? ? ? ? ? ? ? ? ? ?

? ? ? 這是一個名叫石山下的小村子。一座小小的山包腳下,一汪彎月似的小塘,十幾架草的、半瓦半草的房子,蘑菇似地撒在小塘周圍。屋前屋后,榆樹、刺槐、香椿筆直地向上竄,新綠的枝葉在高空搭接、親吻,籠成一片濃蔭。鵝、鴨在塘中優游,高興了,頭頸在水中一伸一翹,水便積到背上,顫幾顫,珍珠般跌落下去。稍有一點響動,便拍起翅膀,一溜兒騰起,在鏡面似的水中犁出深深的浪溝。隨即,村口那幾條大黃犬也一連串吠將起來。

? ? ? 山腳下的水田已是綠綠的了。

? ? ? 這天傍晚,小山村傳開一個驚人的消息:“駝子拐了個老婆回來了。”

? ? ? 老光棍、丑駝子,居然從外面拐回個老婆,不能不叫村人驚訝了。駝子是石山下村上的外來戶。五八年隔壁鄉里筑水庫,要淹掉幾個村子,駝子被疏散到這個村上來了。對駝子的身世,村人了解不多,只隱約知道他祖上是不錯的,不知怎么解放后倒評了個貧農。因為是貧農,村人便不敢小覷他。他是不大能勞動的,隊里不能養個閑人,便叫他看牛,但不久,隊里那三條牛的屁股上便長了“角”。于是便改叫他看雞,過幾天隊長就發現,他在谷場上不僅不趕雞,卻喂起雞們來了。那得了意的雞咯咯咯咯圍他轉,他便神氣得象當了司令。最后的結果是,索性讓他歇著,年終給他稱一份口糧,分一點零花錢,提前做了“五保戶”。所好的是駝子人隨和,不惹事,平時喜上十幾里外的鎮上吃壺茶,聽聽書。手中有了幾個錢,則趕上幾十里到縣城或不知什么地方看看戲,回來后卻又能抱把胡琴,連拉帶唱,把戲文敷衍出來,聽得小伙子給他敬煙,小媳婦們把雞蛋往他口袋里塞。他還通文墨,村人寫個信,立個帖,分房做紙,過年寫對,都是隨叫隨到。于是,駝子不僅得到了村人的容納,且一切的缺點都寬恕了。今天,駝子領回個老婆,村人不但驚奇,也為他喜歡,便爭相來看。駝子住在村旁的小崗上,矮矬矬一座茅屋,窗洞小小的,里面黑黑地看不大清楚。村人講禮節,不象城里動物園中那樣擁住圍觀。駝子帶回的老婆在東屋床上坐著,人們在門口張一下,婦女中膽大進去看一眼,也就回了。下了山崗,才聚過頭去嘰嘰喳喳議論:

? ? ? ? “那女人多大?好看不?”

? ? ? ? “看不清,頭上包著帕子哩!”

? ? ? ? “我看到了,比駝子老,臉上腫腫的,黃黃的,怕是有病。”

? ? ? ? “這駝子,吃豬油、葷了心,領了病鬼來,怎么弄?”

? ? ? ? “飽人不知餓人饑,駝子打了幾十年饑荒,還不揀到籃里就是菜。你不信叫你男人打光棍試試,我看熬不過三天……”

? ? ? ? “去你的!不怕舌頭上生疔瘡!”

? ? ? 一記捶打,一聲嗔罵,一陣轟笑,去得遠了。村人看過了,滿足了,也走清了。屋子里沒有人,解蘭英卻喔唷一聲躺倒了。她跟隨駝子逃出縣城,趕十多里路,在一個小站乘上了汽車,到江蘇境內又換車,下來后又走了十幾里山路,一天一夜的勞頓奔波,使得她已經病弱的身子象散了架。剛才村人擁來看,還拼力撐著,人一走,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 ? ? 解蘭英這一躺下,便沉沉睡去。當她醒來時,窗洞上已透進明明的青光,屋外樹上的鳥雀在喳喳地鳴個不住。她這才知道,自己整整睡了一夜,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她掙扎著坐起,見原先那條被子已換過了,身上蓋的,是一條剛翻縫過的新被。尋思,這駝子倒知情識意,只不知他夜里在哪里睡的。昨天,她剛到這里,一見這茅屋,一見這黑洞洞的房間,心便涼了半截。她這幾年雖然遭罪,畢竟走過大碼頭,住過賓館,大人物也見過,想到以后要和這個又老又丑的駝子在這個破茅屋中過下去,心里便委屈,也有點懊悔。但路走到這一步,回頭已不可能,只能聽天由命,靜觀其變了,便在這時,她聽到屋外有人走動,兩個人的說話聲也傳了進來。

? ? ? ? “隊長,”是駝子在說,“我想把我那份自留地要回來,另外,能不能再給我加一份?”

? ? ? ? “嗬,你駝子討了老婆倒學好了,自留地你能種嗎?”

? ? ? ? “這……”駝子嘿嘿笑著,“還不是要仗著隊上幫忙。這也是沒辦法,多了一個吃口,不能縫起來過哪!”

? ? ? ? “好吧,自留地劃給你。下午我先幫你耕好,灌上水,明天你再找山狗、金保他們插上秧。不過我問你,這女人來路清楚不清楚?現在搞運動,上面問起,我要有個回話。”

? ? ? ? “嘿嘿,這你放心。她是安徽一個寡婦,出來要飯,在路上昏倒了,我買了兩個餅子喂她,她便跟我了。”

? ? ? ? “哈哈,駝子你兩個餅子換一個老婆,天下的便宜事都讓你碰著了。好吧,上面有我擔待,你倒要看好老婆,別讓她跑了。記好,下去灌水,再和山狗、金保說一聲……”

? ? ? ? 隊長去了,解蘭英在屋里卻笑了。心想,這駝子還能扯謊,一套話編得也圓滾,把那隊長也蒙過了。這時她要小解,便掙扎起來,見床后那只糞桶已凈凈刷洗過了,沒了昨天那股異味,桶沿上還厚厚裹了一層塑料薄膜,旁邊放著一迭干凈的衛生紙,便想,這駝子雖然單身,對女人的事卻知道得這么清楚,倒難為他想得這么周到,心里便寬了幾分。過了一刻,駝子進來了,手中端著一碗清水雞蛋,說:“你起來了?昨天你一夜沒醒,把人嚇壞了。”他把碗往床前的桌上一蹾,“這蛋是村上人送的,快趁熱吃吧。”

? ? ? 駝子蹣跚著出去了,解蘭英卻呆呆地愣著。這駝子何以對她這個落魄遭難的人這么熱心?難道真象他剛才對隊長說的,是騙她回來作老婆?要真是這樣,她怎么辦?她想到駝子那丑陋的樣子,心中立時泛泛地要吐,那碗雞蛋也減了白嫩的顏色,眼淚便下來了。

? ? ? 但是,解蘭英還是住下來了。幾天以后能下床走動,她便看清楚了。這駝子的茅屋共三間,中間是堂屋兼灶間,東間原是駝子的臥室,現在讓出給她住了,他自己住進了西間的柴屋。那柴屋后面新隔了一個豬圈——駝子向隊里借了點錢,捉了一頭小豬,開始養豬了。他住在西屋,那味道是可以想見的。可解蘭英注意到,駝子在西屋睡得很落實,那短促的鼾聲每一夜都甜甜地響到天亮。平常無事, 他也不來東屋走動。看來,駝子那天對隊長說的話也是謊話,她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實了。

? ? ? 漸漸地,解蘭英的活動范圍擴大到了屋外,也看清了小村子的情況。清晨和傍晚,她站在茅屋前的崗子上看,一脈青山橫在眼前,山腳下,那一方方水田,映著晨暉夕照,潤著明凈悅目的綠。空氣是透明的,夾帶著山野的清洌和草葉的芬芳,吸一口,那透心的沁涼,把積壓幾年的悶濁、怨怒都驅清了。小村中,鴨喧、鵝唱、牛鳴、犬吠,愈發增了四周的靜。而村人對孩子的呼喚、夫妻間親昵的喝斥、甚至鄰里間的吵嘴,無一不使人感到人生的可戀和可親。小村子離公社集鎮十多里,中間還要翻兩座并不矮的小山崗。村上只有隊長偶爾出去開會,才帶回些外面驚心動魄的消息,而村人吃驚一下便安然了,絲毫不影響舊有生活的軌跡。在這里,解蘭英的心情松馳了,閑適了,產生了一種解放感、安全感。

? ? ? 小山村的水甜、飯香、空氣養人。村人見駝子討了家眷,念他不會養家活口,常給他們送些米面瓜豆、時鮮菜蔬。而駝子對她的照顧更是經心著意。他開始在隊上干些輕雜活,還攬下了記工員的工作,自留地上也去務弄了。他雖然忙了很多,卻不誤一日三餐服侍解蘭英,那只便桶更是日日倒,日日刷,晾曬后送進東屋。初開始,他連解蘭英的換洗衣服都搶去洗了。一月兩月,解蘭英自覺渾身的腫脹感漸漸消失,皮肉開始發緊。她感到生命的血液重新在體內迅疾流動,停了近半年的月信也準時來了。她又開始照鏡子了。她驚喜地發現,那一頭焦黃的頭發已開始發黑、發亮,臉頰上出現了胭脂般的水色,皮膚白凈細嫩了,胸脯飽滿而有彈性了。有一天,她去塘邊洗衣服,村人大吃一驚,這駝子拐回的老婆一點不老,竟是一個仙女般的美人兒。

? ? ? 駝子整天樂呵呵的。村人常和他打趣:“你前世做了什么好事,修來這個仙女般的老婆?和這個女人睡一夜,便死了也做個風流鬼了。”“駝子,你這個身架,躺下象座橋,摟得住她嗎?”“你老實講,這女人你到底怎么拐來的,這種好事我們怎么碰不上?”對這些葷素齊備的玩笑,駝子一律用嘿嘿的傻笑作答。

? ? ? 這些瘋話時時傳進解蘭英的耳朵,益發糾緊了她心里的那個疙瘩:這個素不相識的駝子,為什么會這么待她?要說他打光棍,想娶自己作老婆,又沒一絲兒跡象。平日見到她,眉眼低低的,不敢多看一眼,溫馴得象一只貓兒。一夏天洗澡,他燒好水,就遠遠避出去了。天天夜里,西屋那鼾聲綿綿不斷,透著無欲的滿足和充實。是不是他在等,等著自己恢復和好轉?可自己的身體現在早已恢復了,已經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正常女人。她沒有生養過,身體沒有遭受巨大的變異和刺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姿容,那是使許多狂蜂浪蝶癡迷過的一朵花兒。難道他是泥塑木胎,就不動心?難道他真是那種施恩不望報的人?但解蘭英又寧可希望這是真的。要是駝子有一日真動了那念頭,她可就沒辦法了。惶惑、疑慮、擔心、害怕,在另一種形式上纏繞住她。解蘭英剛脫卻那個苦海,又陷進了煩惱的深淵。

? ? ? 秋風起了,田野清了,收罷稻子種下麥,隊里分紅了。今年,隊里按八成工分給駝子稱了兩份口糧,還分給他幾十元現金。第二天,駝子養的那頭豬也出了欄,找人抬到鎮上賣了。到下午,駝子大包小籃地從鎮上回來了。晚上,天下起了雨,瑟瑟秋風挾著冷雨在茅屋頂上瀝瀝作響,屋內卻暖融融地,彌著一種安謐和恬適。駝子下廚,將鎮上帶回的魚肉菜蔬做了一桌,又摸出了一瓶本地土燒。他勸著解蘭英,對酌了兩杯,解蘭英便覺熱暈上了臉,兩頰上艷艷煥發出光采來。駝子卻低下了頭,解開包,拿出兩捆毛線和一卷滌卡料子。解蘭英一看,驚得呆了,粗粗一估,幾乎花去了整整一個豬錢,終于忍不住,按住包問:“你買這么些東西做什么?”

? ? ? “你來這里半年多了,身上也沒什么好衣服,這些給你……”他囁嚅著,不敢正視她的目光。

? ? ? 解蘭英心里的那個疙瘩又在活動,沉默半天,盯住他問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待我?”

? ? ? 駝子卻拿起酒瓶給她斟酒:“來,你喝酒,別問那么多。”

? ? ? ? “不,今天我一定要問清楚。”

? ? ? ? “我不早說了,我以前愛看你的戲,是你的一個觀眾。”

? ? ? ? “就這些?”

? ? ? ? “這還能有假,來來,你再喝一點。”

? ? ? ? “不!”解蘭英固執地捂住酒杯:“人家都說我是你帶回來的老婆,你是不是真這樣想?”

? ? ? ? “不,不,不……我求你別這樣說。”駝子口吃了,身子直往后縮,“我是真心讓你來避一避。”

? ? ? ? “假如你不說實話,我明天就走,你買的這些東西也一樣不要。”

? ? ? 這一下,駝子慌了,站起來連連阻止:“你快別這樣,別這樣。你千萬不能走。我假如存了那份心,天誅地滅,日后不得好死。”

? ? ? 解蘭英看他不象做假,心里倒起了愧意,覺得自己的做法有點過分了,默默喝了幾口悶酒,憋不住問道:

? ? ? “你費了這么多心幫我忙,真的不想報答嗎?”

? ? ? “這……”駝子又一次慌亂了,遲疑地搓著手說:“假如你覺得難受,想報答的話,我想,你……你就唱段戲吧。”

? ? ? “想聽戲?”解蘭英啞然失笑了。一個觀眾愛戲到這種程度,也是天下少有的了,便爽朗地說,“好,今天我就唱段戲,唱什么呢?”

? ? ? ? 駝子一聽,立即輕松和高興了:“你唱段《小尼姑下山》吧。”

? ? ? ? “唱這個?”解蘭英很驚訝。

? ? ? ? “是的,這戲我幾十年沒聽了,真想聽聽。”

? ? ? 解蘭英也已二十多年不唱這個戲了,但那臺詞還是記得的,便趁著酒興,清清嗓子唱起來,可剛唱兩句就住了口,說:“這幾年不唱戲,嗓子都澀了,戲也荒疏了,要有樂隊伴奏,或許……”不禁黯然垂下頭去。

? ? ? ? 駝子一聽,卻欣喜地說:“我能拉幾下胡琴,不知能為你配一配嗎?”

? ? ? ? “你還有這一手?那快試試看。”

? ? ? 駝子一聽,如聽到金綸玉音一般,從西屋拿出一把二胡來,撣去上面的灰,莊重地坐下。他坐得端端的,手有些抖,顫顫地緊了幾次弦,方諧了音,眼睛看著解蘭英,請她示下。解蘭英點點頭,他才顫巍巍地拉響了過門。

? ? ? 解蘭英一聽,竟是道地的花鼓戲曲調。琴聲把她帶到了遙遠的過去,帶到了以前那一個個舞臺上。她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個春日融融,暖風撩人的夢,一亮嗓子便唱開了:


? ? ? ? ? ? ? 他那里斗膽向我求婚姻,

? ? ? ? ? ? ? 奴這里兩腮發熱起紅云。

? ? ? ? ? ? ? 咳——

? ? ? ? ? ? ? 奴感他聰明伶俐又溫存,?

? ? ? ? ? ? ? 啊呀,

? ? ? ? ? ? ? 話到唇邊難出聲。

? ? ? ? ? ? ? 小師父,只因你我是出家人,

? ? ? ? ? ? ? 怕只怕,觸犯佛門罪孽深。

? ? ? ? ? ? ? ……


? ? ? 駝子拉著琴,眼睛閉著,神情嚴肅而專注,布滿了一股虔誠,一種超脫塵俗的陶醉,臉上的皺紋一條條漾開,溢出圣潔、幸福的光彩來。一曲終了,他端坐不動,仿佛還神往在一個遙遠的夢中。有頃,那微閉的雙眼中,掛下一串淚水。

? ? ? 解蘭英慌了,急問:“你,你怎么了?”

? ? ? 駝子醒悟過來,趕緊抹抹眼睛,神情象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我……我是高興的,謝謝你。”擎著二胡,站起身,慢慢踱進了西屋。

? ? ? 看著駝子的樣子,解蘭英也象感應著了一個夢,呆呆地癡了。


? ? ? ? ? ? ? ? ? ? ? ? ? ? 三

? ? ? 山中的樹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村外的田禾種了又收,收了又種。小村子里的日子單調,平靜,綿綿長長地過下去了。

? ? ? 解蘭英和駝子在一張桌上吃飯,一個碗里搛菜,晚上又眠臥在一個屋頂下面。她足不出小村,名正言順地作著駝子的“老婆”,掰指頭算,已八年了。比著那動亂的天時,這里有天高皇帝遠的地利,有山里鄉鄰的人和,雖有幾次清查和追問,都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 ? ? 駝子的背彎得更厲害了,晚上上了床,吭吭聲要響一黃昏。解蘭英一次照鏡子,陡然發現鬢邊長了幾根銀白的絲絲,竟愣愣地坐了半天。

? ? ? 駝子常常出遠門。他不是出去聽戲,外面無戲可聽,家中有個戲簍子,聽戲不必出大門。他出去為解蘭英探消息。每一次,他把聽來的消息藏一半,吞吞吐吐講一半,解蘭英聽了不開顏,駝子心里也怏怏。

? ? ? 這一次,駝子又出去了。解蘭英算著日子,今天該回來了。傍晚,她站在茅屋前的崗子上向南望,心里凄凄的。她已這么望了八年了,早已看熟了眼前的一層層山包,看清了山包上那起起伏伏的茅草,她還是要看,那空落落的遠方有根無形的線,牽著她的足,牽著她的心。她注定不是這塊土地上開的花。在這里,她的腳是浮的,她的心是虛的,扎不下根去。她的根丟在那個花鼓戲劇團,還在那個燈光閃耀,鑼鼓齊鳴的舞臺上,雖然想起那里來,還要時時頭皮發麻,渾身驚出一身冷汗。

? ? ? 解蘭英呀解蘭英,你究竟應該怨命運,還是怪你自己?

? ? ? 此刻,那輪血紅的落日,如戲裝盔帽上斗大的纓子,顫顫悠悠墜進山包里去,滿天霞彩火似地燃起來。歸巢的鴉雀噪噪著,在山村上空盤旋,辨認著棲宿的枝頭。遠遠的山道上,蠕動著一個黑點,象一只小小的蟻蟲。來得近了,解蘭英認出來了,是他,癟癟的胸脯風箱似地抽,背峰一聳一聳地動。解蘭英看得心疼,迎上去,接過他手中的包。駝子氣喘不勻:“蘭英,告……告訴你,”瘦削的臉上冒著喜氣,“劇團里到處找你,找你回去。”解蘭英聽著不悅,思量這句話聽了八年了,找回去好加倍地斗,加倍地罵,把這長好的頭發再剪去,然后去扛那把大掃帚。駝子知她想岔了,趕緊作補充:“那個江青抓、抓起來了。你那時反江青反對了,他們要找你回去唱戲,恢復名譽。快回去,我明天就送你走!”

? ? ? 解蘭英卻釘住不動。頭腦里空空地,成了白紙。她想和駝子說什么,說不出;想和駝子走回家,兩膝軟軟的,邁不開步。駝子慌了,又象八年前那天早晨,又扶又背把她帶回家。小屋里籠罩著喜氣,喜氣中又透出哀愁。這奇特而變幻的人生!這降災又賜福的命運!

? ? ? 三天了,解蘭英并沒有動身。三天中,茅屋里沒有了聲音,駝子也不再提那個走字。兩個人默默地吃飯,默默地做事,晚上又各自默默地睡覺。解蘭英的包袱打好了,駝子上街剪回的布做成新衣了,圈里的雞、鴨、豬托付給了鄰居山狗子。該做的事似乎都做盡了,兩人便默默地枯坐,東屋一個,西屋一個,成了兩段不會說話的木頭。

? ? ? 晚飯桌上,駝子愣了半天,嘴角抽動多少回,終于逼出了三天前那句話:“明天一定送你走!”說罷進了西屋,關上了那扇薄薄的門。

? ? ? 正是農歷十五的晚上。“月半十六兩頭紅”,那西天的殘紅未收盡,東山頭又冒出個銀紅的月盤,不一刻,亮成了清白的一輪。

? ? ? 這是山里普通而又寧靜的一個夜晚。

? ? ? 東屋,解蘭英沒有睡,端坐在桌前,盯著桌上那打得格整整的包袱出神。包袱里,有這些年添的衣服,雖不華貴,卻一件件襟角四正,干干凈凈。里面有這幾天蒸的點心,這是他給備的干糧。包袱底下一個小包包,裹著五十元錢,是給她的零用。牙刷、牙膏、肥皂、香脂都新買了,囑咐她,收在里面了,去了就有用。他真精細,那彎曲凹陷的胸脯里究竟藏著一顆什么樣的心,她到今天也沒摸清楚。

? ? ? 山里的風刮起來了,掠過屋頂的草茬,簌簌地響。這響聲今夜特別清晰,特別擾人。她心里亂,心里煩,便出了東屋,走出大門。眼面前,一片透明的青藍,長長短短的樹梢,一枝枝插進空明,疏朗交錯,勾出一幅畫。她手扶著墻,挨次地摸過去,清楚地覺到了它的硬,它的冰涼。這是用板筑填山土壘打成的墻,三年前,東屋拐角處破過一個洞,那天,駝子和泥她加水,一砣砣將那洞塞滿了。這屋上的草是今年秋后新苫的,鄉鄰們來幫忙,她忙進忙出燒了茶,山狗子說:“嬸子,你這茶真香!”連喝了三碗,給她鑿了一“栗殼”,方才住了手。屋后頭是一片園子,里面前幾天剛栽上兩畦小白菜,那蒜、芫荽、蘿卜早勃勃長了一片。她彎腰摸摸,蘿卜已起了身子,有雞蛋那么大,要是不走,這一冬天的蔬菜也盡夠了。

? ? ? 八年了,這里是她的家,她是這家里地道的一員。這茅屋里里外外印滿了她的腳印,布滿了她的影子,也灑滿了她的汗水。

? ? ? 她扶著土墻壁轉了一圈,兩圈,圍著茅屋整整轉了三圈。

? ? ? 她癡癡地停住了,對著那一輪無言的涼月,淚在心里流,她看看西屋,小小的窗洞黑著,沒有燈光,沒有熟悉的鼾聲。這個可憐的人,一定也睡不著。這兩天,她注意到了,他吃不下,半碗飯扒兩口就倒進了豬食槽。他的臉瘦得更小了,卻還裝著笑。八年了,他把她從那個“牛棚”里領了來,供她吃,供她喝,使她有了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她的生命是他給的,她的身子,她的一切都是他給的。他對外人說,她是他帶回的老婆。可他們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八年中,她和他睡在一個屋頂下,中間卻隔了一個寬堂屋,身子都沒有挨一挨。明天,她就要走了。也許這一走,她就再也看不到他那呵呵的笑,看不到那不敢視人的低著的眉眼。便是那一坨隆起的背,此刻也變得親切、難以割舍了。人是要有點良心的,自己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甩下這茅屋,甩下這駝子,心安理得回那個已經沒有危險的地方?

? ? ? 解蘭英回進了東屋,她似乎已想清了,也似乎有了堅定的決心。她要去做一樁自認為應該做的事,完成一個神圣的應了的心愿。她靜立了一會,平息一下心中起伏奔騰的思緒,心境如水一般澄澈、純凈了。她迅速脫去那套剛穿上身的新外套,露出了散著溫熱氣息的身段。她這一生沒有生養過,雖然已過了一個女人的最佳年齡,但胸脯依然結實而飽滿,并不松塌,肚腹綿軟而平伏,腰肢粗了些,但并不蠢笨。她知道自己美,美人是不容易老的,她依舊是一個有誘惑力的女人。她平靜地做著這一切,還取過鏡子,理了理鬢邊的發絲。她看到,鏡中的她,臉上起了潮潮的紅。她眼前,依稀出現了十八歲那年小茅屋中洞房的影子,但倏忽就消失了。這一次,沒有了那羞澀,沒有了那幸福的期待和害怕,有的只是走上獻祭臺的淡淡的激動。

? ? ? 她走出東屋了,推西屋的門,門頂得鐵緊。她低低地喚:“開門,你開門。”這八年,她沒喊過他的外號和名字,一個你字代替了一切。

? ? ? 房內的喘息、咳嗽停了。

? ? ? “你開門哪!”她擂起門來了。那舉動,竟象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

? ? ? 門依然不開。解蘭英明白駝子的心了。她哭了,哭著哀求:“你開門,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走,讓你八年來擔個空名……”

? ? ? ? “嗵”地一聲,門內駝子跪下來了,他的聲音顫抖得不能成句:“蘭英,我求你,不……要這樣。我……我要是存了這片心,天……天打雷劈……”

? ? ? ? 門兩邊的聲音都斷了。小茅屋內死一般靜寂。

? ? ? 清峻的月光從明瓦中透進,窺看著這里發生的一切。解蘭英傻了似地立著,兩行淚水,冰冷地掛在蒼白的臉上。她凝固了,如一尊玉立的觀音。

? ? ? ? …………

? ? ? 第二天,是一個晴好的天氣。暖暖的太陽照著他們上路了。兩天以后,他們踏進了皖南地面。解蘭英又看到那個縣城了,又看到那座鎮風水的磚塔了。她又一次踏過那長長的小街,又一次踏過那一塊塊印證著她歷史的青石板。

? ? ? 還是那段矮矮的圍墻,還是那兩垛小小的門樓。不同的是,那門垛上又掛出了那塊花鼓戲劇團的牌子。她在離院門幾丈遠的地方愣愣地站著。是夢?是現實?當年那個扛掃帚在這里進出的解蘭英竟沒有死,還能回來?她心里發顫、發冷,又有股熱熱的東西在回流。

? ? ? 她忽然覺到了什么,回身一看,駝子不見了。行李卷擺在她的腳邊,四楞四正的包袱擱在上面,穩穩的,她趕緊搜尋,趕緊追,但眼前除了那條長長的青石街,什么也沒有。

? ? ? 駝子走了,如一陣風,一溜煙,一場夢。他在她身邊悄悄地出現,又悄悄地消失了。

? ? ? 而劇團里的人已看到她,迎出來了。解蘭英的回來,如爆開了一顆大炸彈,劇團里震動了,轟動了。同事相見,好友會面,唏噓問候,互道別情,相對如夢寐,驚定還拭淚。大家問她這八年在哪里?怎么過的?她一概笑而不答。隨后劇團整頓,增補角色,恢復演出,解蘭英陷入了繁忙的事務漩窩。一個月旋風式的工作,同事們相見的喜悅,使她暫時忘卻了駝子的存在。

? ? ? 恢復演出的戲排出來了,解蘭英重返舞臺的海報貼出去了。縣城也如開了鍋,三天公演的票一天之內全部售空。解蘭英心里充滿融融的陽光,八年的陰霾好象在一朝之內驅清了。

? ? ? 第一場演出的晚上,解蘭英坐在化妝鏡前,再一次穿上宮裝,圍上腰裹,戴上網巾,往頭上插珠鳳,貼絹花,掛耳墜,看著鏡中出現的粉面紅顏,真是百感交集,恍如隔世。就在這時,舞臺監督領進一個人來,解蘭英一看,竟是小村里的山狗子。山狗子臉郁郁的,見到她,沒有驚喜,沒有笑鬧,默默地將一個小包和一封信交到她手中。

? ? ? ? “這是駝子叔讓交給你的。”

? ? ? ? 解蘭英高興地問:“他來了?”

? ? ? ? “沒有。他……”

? ? ? ? “他怎么了?”

? ? ? ? “他死了!”

? ? ? ? “什么?”

? ? ? ? 解蘭英胸口如遭到重重的一擊,兩眼昏黑,差一點栽倒。她一把抓住山狗子的手:

? ? ? ? “他,他什么時候死的?他怎么會死?”

? ? ? 山狗子說:“你一走,駝子叔就病了,不吃也不喝。我和村上人去看他,他睡夢里也在喊你的名字。那幾天,我一直在那里陪著他。最后一天晚上,他精神忽然特別好,坐起來,給你寫了信,還拿出一個包,囑咐我一定要親手交給你。我服侍他洗了腳,還給他抹了身子。那一晚他沒有哼,也沒有喊你的名字。到第二天早上,我去西屋喊他,他不應,再看時,身子已涼了。桌上包下壓了三十元錢,是他給我準備的路費……”

? ? ? 山狗子凄凄地哭了。

? ? ? 解蘭英匆匆打開那個白布包,包內還有一個紅布裹著的小包。她解開紅布,楞住了,里面竟是一團頭發,發絲中間凝著一塊硬物,亮亮地閃著紫黑色的光澤。她不明就里,又拆開了那封信,上面一手清秀的筆跡,寫著:


蘭英:

? ? ? 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我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早就有了這個預感。你現在回到了劇團,我一切都放心了。在臨死之前,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不告訴你我也不能瞑目。你不是一直問我是什么人?為什么要這樣待你?這個疙瘩一直結在你心里,現在到解開它的時候了。

? ? ? 你一直說我救了你,要謝我,其實應該倒過來,應該由我感謝你。不知你是不是記得那個龍口巷,還記得那個害相思病的青年。我看出你早把那件事忘了,八年中你講你的身世,講了那么多,唯獨沒有提到這件事。說來也臉紅,那個青年就是我。那時我輟學在家,便迷上了你的戲,也迷上了你,你在那一帶演戲,我幾乎每場必看的。后來我就病了,白天癡癡地想,晚上便和你一起演戲,演的都是《小尼姑下山》。我不想吃,不想喝。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一口氣。我是獨生子,父母親急了,請醫生調治,問到了走方郎中的一張偏方,便請你們來演戲,也向你求發。你竟然就剪了一綹頭發給我。那一天,我拿到頭發就哭了,沒有煎湯吃就起了床。古書上講,“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得到了心愛的人的最珍貴的東西,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但這樣我已滿足了。我現在已是垂死的人了,青少年時候的荒唐不知你聽了會不會笑。但我想你會原諒的。直到現在我也不懊悔,那時,我對你是真正從心里愛著的。

? ? ? 從此,這團頭發就一直伴著我,伴了我幾十年。我把它珍藏在貼近心口的口袋里。不知你還記不記得臺城廟會演戲的事。那張條子是我寫的。那時我身體已好了,聽到你在臺城演戲,便又趕去看。我住在一個親戚家里。那一晚甩擺尾子來搶人是有內線的,內線就在我親戚的隔壁。天黑時,甩擺尾子他們來了,我出去小解,偷聽到了他們的講話,便寫了一張條子送到后臺,叫你們快避開,誰知方九去察看被土匪認出來了,跟著就進來動手。那時我一直守在那里,見情況危急,便高聲報警,搶住了梯子。土匪向我開了一槍,正好打中我胸口上,和我在一起的親戚把我救了出去。后來,父母為我治傷,幾乎賣光田產,命保住了,但落下了駝背的殘疾。

? ? ? 也許這也就是你常常掛在口頭上的“命”。就因為這一槍,我因禍得福,解放后竟因為窮評了個光榮的貧農。也因為這個殘疾,我便一直成不了家。但我已滿足了,我這一生已與戲、與你結上了緣。后來五八年,修龍口水庫,堤壩筑在龍口巷,我便遷到了石山下,但我想看你戲的習慣一直沒有改。看到你出名,看到你戲越演越好,我也暗暗為你高興。后來文化革命開始,你被關進牛棚,我心里著急,苦于沒有辦法救你。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個月都要到你們縣城來一次。我知道你天天早晨要出來掃街,總睡在浴室的門口等你。當我看到你能出來,心也就定了。那次救你也是碰巧的,正好你昏倒,被我看到了。我看你那樣子下去要出事,便冒險去找你。以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

? ? ? 你一團頭發救了我的命,伴了我三十多年,還居然使你到我這小茅屋來住了八年。這八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到死也感激你的。走前那天晚上,你把我嚇壞了。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你是天上的月亮,我是茅房里那盞油燈,我能在你身邊,看著你,服侍你,已經滿足了。

? ? ? 我一生是個癡人、傻人,說這些話,你一定要笑的。但人到臨死,也不怕笑話了。我這一生什么也沒做成,一生的愛好也就是聽戲了。這八年,我常常聽你的戲,你給我的太多了。現在你回劇團了,回到你一直想去也該去的地方了。假如真有命運的話,下面你便將交好運了。你好好演戲吧,為我,也為別的喜歡你的觀眾,我到冥冥中也會趕來看你戲的……


? ? ? 解蘭英看癡了,看呆了,眼睛死死地盯住下面那三個筆劃清秀的簽字:王元龍。她直到今天,才知道這個駝子的真實姓名叫王元龍。一切的謎團解開了,糾結在心里的那個疙瘩消去了。但解蘭英心里卻有刀在扎,有針在刺。她眼中流淚,心里滴血。她好悔!她好恨!恨三十多年前那個無知的自己,悔自己那輕率任性的舉動。這個可憐的人,直到死,都不知這團頭發不是她解蘭英的。麻三娘當年李代桃僵的一團假發竟騙了他整整三十年。

? ? ? 三十年的情結,三十年的孽緣,命乎?運乎?——

? ? ? 天!


? ? ? ? ? ? ? ? 尾? 聲

? ? ? 十天以后的一個傍晚,解蘭英出現在石山下村后崗子上的一座新墳前。

? ? ? 鴉雀在灰色的天空中凄凄噪鳴,稀落的枯草在冷峭的寒風中瑟索顫抖。暮靄四起,山野空寂。隆起的鮮鮮黃土上,擺著一個眩目的花圈,慘白飄忽的紙條上寫著:亡夫王元龍安息。

? ? ? 解蘭英佇立著,凝視著那堆無聲無息的黃土。好久好久,她對著新墳莊重地揖了三揖,從提包中取出一把亮剪,分開自己的頂心,鉸下齊整整一綹頭發來。她拈去了夾雜在其中的幾根白絲,手中已是青黑有光的一束,又掏出火柴,劃出一朵火苗。火紅亮地跳著,吻住了那縷青絲。青絲在歡快的火焰中蜷曲,燃燒,化出一縷裊裊的青煙。

? ? ? 青煙在解蘭英面前升騰、盤旋、擴散,在那片彌開的青幛里,一個彎腰曲背的小人兒正滿面笑容地向她走來……



惲建新,男,一九四五年生,漢族,江蘇武進人。一九六七年畢業于江蘇師范學院,任過中學教師和文化館館長等職。一九七八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發表各類小說、散文、戲劇等六十余萬字。一九八二年出版短篇小說集《麥青青》,其小說《瑞雪兆豐年》、《國藥》獲首屆、二屆金陵文學獎。一九八零年加入江蘇省作家協會,一九八五年被選為南京市作家協會常務理事。愛好書法,筆名寒邨,書法作品多次入選全國各類書展,一九九四年加入中國書法家協會。一九九五年任溧水縣文聯主席。現退休在家,安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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