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太湖》1985年9-10月號,P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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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這是一條新辟的東西向馬路。馬路北面有一溜排鐵柵圍起的小院。小院里砌著清一色的兩層平頂小樓。小樓青瓦紅墻,四角飛檐,既具古典建筑的古樸典雅,又有現代建筑的敞明爽快。隆冬季節,院子里花不展葉,樹不成蔭,透過柵欄看去,精致小巧的甬道花壇歷歷在目。
? ? ? 群眾戲稱這地方是縣里的“釣魚臺”。
? ? ? 今天是除夕之夜,天幽幽地下著微雪。時近午夜,馬路上最后一行腳跡也被落雪覆蓋了,但馬路東頭的第一幢樓里,有四架窗戶還晃晃地亮著燈光……
? ? ?二樓甲窗:兼帶著門,通陽臺。窗子上掛著一幅猛虎圖案窗簾。窗簾打著褶皺,虎形頭尾伸展不開,看不出那種嘯傲山林,八面威風的氣概。
? ? ? 窗子里面是這座小樓中最大的一只房間,住著這座小樓的戶主(這說法有點含混:小樓是分給男主人的,戶口簿戶主欄里卻填著女主人的名字,姑且都稱戶主吧),凌云山和吳湘緣老夫妻倆。
? ? ? 凌云山坐在西墻的沙發里,垂頭吸煙,一言不發。他看上去并不顯老,雖然鬢發邊已有縷縷銀絲,但臉上皺紋很少,皮肉松緊合度,泛著一層棕黑色的油光。這是一種年輕時看老,年老時看少的臉。據縣里一些人講,初解放時他到這個縣來就是這副樣子,三十多年來樣子幾乎沒變。他煙癮很大,一支才了,手又伸向了煙盒。但這一次煙盒空了,他苦笑著搖頭,探身打開沙發茶幾下面的小櫥,又挖出了一包“紅牡丹”。
? ? ? 香煙再一次點起來了,他機械地猛吸一口,辛辣的煙霧立刻嗆得他咳起嗽來,只覺得五臟六腑被一股大力推著,牽扯著往外涌。他克制著輕吸幾口氣,強使起伏的胸脯平穩下來。漫開的煙霧中,他偷眼望望坐在對面寫字臺旁的老伴,見她象老尼入定似的,眼皮都不抬一抬,肺壁一抽,差點又咳出聲來。
? ? ? 凌云山和吳湘緣這樣冰冷相對已有幾個小時了。在經歷了最初那場激烈的口角交鋒以后,攻守雙方便陷入了僵持狀態。此刻,凌云山的舌尖、喉管已被香煙熏得發毛發木,頭腦里混沌一片。在他的感覺里,那發生不久的一切好象已經十分遙遠了……
? ? ? 下午,他在院子里清掃積雪,一個披著滿身雪花的女人,站在院門口向他打聽這一家住的是誰。開初他還以為是一個過路女人,但當他聽出她講的是一口純正的老家土話,并依稀從來人臉上迭印出一個熟悉的面影時,他才意識到是誰來了??纱竺脤嵲谔狭?。粗糙的臉皮,過多的皺紋,扎著頭巾,一身臃腫、土俗的打扮,看上去比湘緣都老。他已幾十年不回老家了,留在記憶中的女兒,是二十多年前寄來的一張照片上的形象。那時,大妹扎兩條小辮,臉蛋渾圓,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想不到這些年過去,出現在眼前的大妹會這么蒼老,完全不象是三十多歲的人。他感到吃驚,也有點尷尬,一時忘了招呼她進屋。令他奇怪的是,他當時沒有喜悅,沒有溫情,涌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湘緣會不會歡迎這位不告而來的非親生女兒?所幸的是,湘緣很快聞聲出來了,接過了她的包,并挽住她的手走進了小樓。他心里一陣輕松,也一陣感動。是的,湘緣畢竟和自己生活幾十年了,那一段往事,她早已默默地承認并忍受了。在這種時候,她還不至于糊涂到那種不近人情的地步。
? ? ? 大妹來得正是時候,趕上了凌云山家年年大年夜都要舉行的團圓家宴。
? ? ? 家宴是在歡樂的氣氛中開始的,因為女兒凌嫣的對象也來過年,湘緣早就細心地準備了。寒冬季節,她居然奇跡般搞來了黃瓜、西紅柿。她發了海參、魷魚,透露給凌云山的菜譜上,還有幾只她剛剛學會的頗具特別風味的菜肴。飯桌上,她忙碌著,招呼著,一面上菜,一面也抽空上來喝幾杯。她笑著,笑容是客氣的、寬容的,凌云山徹底地放心了。
? ? ? 大概幸福得過頭了便會產生悲劇。就在大家互相祝酒,家宴的氣氛達到高潮時,大妹舉著酒杯站了起來。她面對全家,一臉莊重和虔誠:“爹、娘、弟妹,感謝你們接待我,招待我。俺這次從老家來,是還一樁心愿的。俺老家的娘三月前過世,感謝爹娘派小剛弟弟趕去送俺娘入土,還帶去了五百元錢,俺娘苦了一生世,臨走時到底風光了一場,體面了一場。四轉三村的鄉親見了,都夸這里爹、娘的功德。俺娘過世后,大伯、三叔再三叮囑俺,要來一次,來謝謝爹,謝謝這兒的娘和全家。俺現在代表老家,代表俺那入土的娘……”大妹說不下去了,強忍著溢出眼框的淚水,滿滿飲下了手中的酒……
? ? ? 大妹的這番舉動來得突兀,飯桌上的時間立刻停滯了。不惟吳湘緣和凌嫣姐妹呆在那里,連凌云山也楞住了。只有小剛站了起來,滿舉一杯酒一口飲了。湘緣卻一聲不發進了廚房。
? ? ? 家宴的氣氛急轉直下,原先湘緣準備大顯身手的那幾只菜終究沒見上桌。雖然凌云山竭力招呼和周旋,但那沒話找話說的做法使桌上氣氛更加尷尬和冷淡。待到凌嫣姐妹起身離席,家宴也草草結束了。凌云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房里,湘緣已和衣躺在床上,他試圖去摸她的額頭,問她哪里不舒服,卻被粗暴地推開了,隨即,責問也連珠炮一樣向他發來。
? ? ? “我問你,大妹是不是你叫來的?故意來捉弄我?”
? ? ? “這……從何說起。她來,我也不知道啊……”
? ? ? “不知道?那五百元錢是怎么回事?”
? ? ? “……這,我怎么知道?!?/p>
? ? ? “哼!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你還藏著私房錢!”
? ? ? “私房錢!我哪來的私房錢?”他囁嚅著,不敢正面分辯。
? ? ? “不行,你得說清楚,這幾十年你給了她多少?”
? ? ? “你怎么越說越離譜了,這事得問了小剛再說。”
? ? ? “我不要問,我知道你直到現在還惦著那個死鬼……我受你騙……人心隔肚皮,一張床上睡幾十年,都焐不熱一顆心……”吳湘緣一邊斥罵,一面抽泣起來。
? ? ? “你小點聲,大妹在家……”
? ? ? “我管你什么大妹小妹,你們串通好了,來捉弄我,消遣我……”
? ? ? 湘緣頭發散亂,兩只眼睛瞪得老大,臉上沒一絲血色。凌云山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副形象。他沒想到,湘緣年紀這么大了還如此蠻橫。以前,他們夫妻間也有過爭吵,但從沒有這次厲害,往往凌云山讓一讓就完了??蛇@一次湘緣絲毫沒有停戰熄火的樣子。實在的,他自己也不明白那五百元是怎么回事。那一天,他接到老家發來的喪電,立刻告訴了湘緣。湘緣知道后卻先問他:“你去不去奔喪呢?”這句話把他問住了。從內心講,他是想去的,雖然和前妻分手幾十年了,但畢竟結發一場,確實想送一送地,而且幾十年不回老家,也真想回去看看。可湘緣這一句問得實在聰明。是的,他去奔喪,奔什么喪?用什么名分?雖然解放初期沒那么些講究,他和前妻沒辦過正式離婚手續,但事實是他和前妻離婚,和湘緣結婚了。最后還是湘緣自已說:“這樣吧,既然那邊來了電報,不去也不好,就叫小剛去跑一趟吧。”當時,凌云山十分感動,確實也只有這樣做才比較合適。但臨到小剛要走時,湘緣卻只拿出了五十元錢。他詫異了,思想斗爭了半天,當天晚上還是找了小剛。他拿出了八十元。那三十元正巧是機關發獎金,他自作主張卡下的,這是他幾十年來第一次留私房錢。但是,小剛清點過后卻問他:
? ? ? “這么點錢,你就叫我去了?”
? ? ? “這……實在沒辦法?!?/p>
? ? ? “你們是不是誠心讓我去?”
? ? ? “……好歹人到了,盡到心……”
? ? ? “哼!這點錢,你們拿得出,我還拿不出手!”
? ? ? 小剛一把將錢又推回給他。
? ? ? 凌云山記得小剛推錢那一瞥。那一瞥中包含著什么?憤怒?憐憫?鄙視?好象都有。他當時感覺著,兒了那兩道冷冷的目光,劍似地刺進了他的心里。
? ? ? 小剛終于去了。今天從大妹口中得知,他在那里竟拿出了五百元,而且回來吭都沒吭一聲。凌云山知道小剛是有錢的。按照目前社會上流行的做法,現在的年輕人都是在父母身邊吃用,自己的工資另存起來,以備結婚之用。可想不到他這次去,會從結婚存款中拿出這么多,以至凌云山當時一聽便愣在桌子上?,F在,湘緣張冠李戴,把這筆錢安到他頭上了。面對她的責問,他還能回答什么呢?
? ? ? 他沒法回答。
? ? ? 其實,這事情并不難弄清,只要找小剛一問就清楚了。但今天,湘緣好象蠻橫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難道她還對那個死去的人耿耿于懷?有一點,也許真被她說對了,他確實還在惦著那個死鬼,而且,這種感情最近越來越強烈了。他弄不懂,早些時候,他從不想到前妻,連夢中都沒有看見過她??呻S著年歲的增大,往事卻一件件逼近前來;前妻,也面貌越來越清晰、次數越來越多地在腦海里出現了。那次接到死訊,他是偷偷掉了眼淚的。她是他的第一個妻子,那是他的第一次愛情。他畢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難道在湘緣面前,他連保留這點點感情的權利也要被剝奪嗎?
? ? ? 女人的心理真難捉摸。湘緣說人心隔肚皮,一張床上睡幾十年,都沒焐熱一顆心。這一點也被她說對了。他和湘緣生活了幾十年,不是沒有摸清她的心嗎?她剛才居然說他騙了她。他感到傷心,也有點憤然。騙,是她受騙?還是他受騙?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他和湘緣之間的事,大部分都已模糊,云霧一片;唯一清晰地印在腦海里,是那個冬天的晚上。在湘緣家那個正接受公私合營的小業主家庭的木閣樓上,一盆熊熊的炭火,湘緣的臉鮮艷得象盆里的紅炭。他已是暈呼呼的。屋外是風雪呼嘯、滴水成冰的世界,屋內是溫暖如春、含情脈脈的人間天地。終于,他被炭火的熱量熔化了……就這,他差一點被說成是受了資產階級的腐蝕。為這,他付出的代價還小嗎?這“騙”怎么能掛得上號?況且那時候,剛來到南方,這邊秀水明山,麗景麗人,正耀人眼目。不是有句口謠叫“北方找大姐,南方找小妹”嗎?他和湘緣的相遇,是一種形勢,一種過程,誰能說得清楚?
? ? ? 這三十年來,她湘緣,靠著凌云山,得到的還少嗎?得到了庇護,得到了優裕的生活,得到了周圍人仰視的目光。她得了一般普通女人夢想得到的一切??伤?,今天居然會對他這種樣子,他始終弄不明白,這個女人,從敬畏他,到平起平坐,一直到今天晚上那儼然審判官的態度,這個過程是怎么衍變的?是在哪幾個環節上發生了質的變化?女人真是個怪物。以前單純工資時不說,現在發那么多雜七雜八的錢,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湘緣她卻能算得分毫不差。那一次他卡下三十元,要不是在機關里打了招呼,恐怕早已戳穿了。自然,湘緣也沒有虧待他,每天的酒菜、每月的香煙、一年四季的衣服,給他安排得好好的;甚至飲牛奶的時間、洗澡水的溫度都給她計算到了科學的程度。但是,他感到生活得并不輕松,細想起來,還時時覺著一種沉重、一種壓抑。他產生過一種奇怪的想法:他的生活真有點象糖精,才咂很甜,長了,卻覺出苦味來了。
? ? ? 不是嗎?前不久的那一次,湘緣的一位遠房表弟來,說他單位要買鋼材,希望他能幫幫忙。他感到有問題,而且鋼材在縣里正是緊缺物資,但還是違心地托了人。結果她表弟拿鋼材去倒賣了,連他也差點牽連進去。要不是紀檢會幾位老同志幫忙,那后果,真不堪設想。
? ? ? 今天,他看得更清楚了。以他這樣的身份,竟然在家里護不了一個大妹;竟不能理直氣壯地為自己分辯;前妻死了,竟不能有一點點感情上的表示。這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 ? ? 他忽然感到一陣靈魂的窒息。
? ? ? 凌云山想著,內心的委屈、沮喪漸漸變成了惱怒和憤慨,一股久久壓抑著的沖動從荒蕪之處涌聚起來。他狠狠吸完手里的半截煙卷,在煙缸里捺滅,站起來說:
? ? ? “你還不睡覺?”
? ? ? “怎么,你倒想睡覺啦?”
? ? ? 湘緣沒有覺察到凌云山的情緒變化,口氣依舊冷冰冰的。
? ? ? “那你今天究竟要怎么樣?”
? ? ? “你會懂得怎么處理?!?/p>
? ? ? “那些事總會弄得清楚?!绷柙粕铰曇魸u漸高起來,“我提醒你,在這家里,你得給我點起碼的權利!”
? ? ? “權利?家里是少你吃?少你喝?幾十年來,我老媽子一樣服侍你,供待你,為你生孩子,帶孩子,撐出了這個家。你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油瓶倒在你面前都不扶一扶,今天倒要權利了。好,從今天起,這個家交給你!你要這個權,我還不稀罕呢!”
? ? ? 凌云山沒想到湘緣會講出這一番話來,一下子噎住了,半天才說:
? ? ? “想不到你……你竟是這樣的人?”
? ? ? “我是什么樣的人?”湘緣毫不示弱。
? ? ? 凌云山感到那股氣突突地往上冒,終于,他按捺不住了,脫口而出:
? ? ? “你太自私!太絕情!”
? ? ? “我自私,我絕情,我沒讓你去續舊情。但是,現在已經遲了……”
? ? ? “咣——”
? ? ? 一聲巨響打斷了湘緣的話。凌云山手邊的煙缸狠狠地砸在樓板上,煙灰、煙蒂、破碎的瓷片濺了一地。
? ? ? 吳湘緣被震得跳了起來,僵在那里。幾十年來,她第一次看到凌云山發這么大的脾氣。她沒想到這個一向馴順、服貼的男人發起怒來竟是這么威風凜凜,氣勢駭人。她終于真正認識自己的男人了。
? ? ? 凌云山也呆了,他沒想到自己會做出這個舉動。
? ? ? 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沒有了言語。房間里出現了短暫的靜寂。
? ? ? 漸漸地,湘緣的目光由驚懼變成委屈,最后蒙上痛苦、迷惘的色澤,兩道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無聲地掛了下來。
? ? ? 凌云山的那股氣早已回縮、消弭、煙消云散了。他手足無措地喊了一聲湘緣。誰知這一聲卻引出了她的哭聲。她號啕起來:
? ? ? “我錯,一切是我錯!當初我父親硬要我嫁給你,我不肯……我拗不過他……報應!報應啊……”
? ? ? 哭聲強烈地震撼著凌云山的心,他深深懊悔了。
? ? ? 是的,這一切能簡單地歸咎于湘緣嗎?她是自己合法的妻子,是自己三個孩子的母親,這一段人生旅途,是他和她共同跋涉過來的。幾十年來,他已在自己身后留下了一條鮮明的人生軌跡,這軌跡上清晰地記錄著他的光榮、他的恥辱、他的成績和過失。這一切已經沒法改變,成了歷史。今天,幾十年后的今天,歷史在他的小樓里撞出了沉重的回音。大妹的到來,也許是一種啟示……
? ? ? 他感到渾身乏力,頹然跌坐在沙發里。
? ? ?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 ? ? 二樓乙窗:一方窗簾遮得嚴絲合縫。熒光燈明亮的光瀉在上面,使得紅藍相間的粗條花飾更加斑爛奪目,雪夜中遠遠望去,仿佛是一幅懸吊著的濃重色彩涂抹的畫。
? ? ? 里面是凌云山女兒凌嫣、凌麗的臥室。
? ? ? 她們沒有睡,剛才隔壁那一聲巨響,使她們沖過去敲門,但房間里已沒有了聲息,安靜得象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
? ? ? 她們只好又跑回自己的房間。
? ? ? 凌麗卸下身上披著的滑雪衫,遠遠地往床上一擲,說:
? ? ? “嘿嘿,真有意思,這兩個老頭老太,深更半夜的,動起真刀真槍來了??礃幼?,他們要以振奮的精神、戰斗的姿態跨入新年啦!”
? ? ? 她穿著一件鵝黃底色拉毛高領衫,渾身上下顯現著清晰好看的線條。她似乎對隔壁發生的一切很不以為然,一面說,一面格格笑著,覺得很是有趣而滑稽。
? ? ? 凌嫣卻很嚴肅,神秘地對隔壁努著嘴說:
? ? ? “我看哪,今晚媽不把那五百元的底追出來,不得放老頭子過門。”
? ? ? “五百元,五百元,你真相信老頭子有錢!”
? ? ? “老頭子工作了幾十年,我不相信他沒一點兒積蓄?!?/p>
? ? ? 凌麗又笑了起來,對姐姐的顢頇和愚鈍表示著輕蔑。
? ? ? “我敢保證,老頭子除了媽每月給的五元零花錢,不會多余一個子兒?!?/p>
? ? ? “那這錢是小剛出的了?”
? ? ? “這還不明擺著?!?/p>
? ? ? “這家伙也太傻了,一出手就這么多。”
? ? ? “我倒佩服小剛,他有點男子漢的味道,換了我,也會這么做的?!?/p>
? ? ? “那怎么沒聽小剛回來講?”
? ? ? “講,為什么要講?要是真講了,就沒意思了。”
? ? ? “難怪,今天飯桌上,那個大妹一講,老頭子和媽就愣了。”凌嫣恍然大悟,“也怪那傻大姐,愣頭愣腦的,不看看形勢,就一股腦兒往外端,害得大家一頓年夜飯都沒吃好。媽還有好幾只菜沒燒呢,真倒霉!”
? ? ? “你是不是心痛你那一位吃少了。我看他吃得夠飽了,一盆燴蹄筋,他一個人報銷了一大半。”
? ? ? 凌麗說完,捂住嘴吃吃地笑了。那話中分明含看對那位未來姐夫的嘲諷。
? ? ? 凌嫣聽了,立刻羞紅了臉。
? ? ? 這姐妹倆,凌嫣排行老大;凌麗比小剛小,是老三。姐妹倆年齡整整相差了十歲。因為凌麗是老巴子,她在家里的地位就與凌嫣大不相同。在父母心目中,她是開心寶,是潤滑劑,說得更明確些,她是凌云山老夫妻面前一件永不會玩厭的精巧小玩具。當他們在外面遇到些不痛快,或夫妻間發生些小齟齬,往往只要凌麗幾個眼風、幾句嬌嗔,就云散雨霽、陽光燦爛了。老年人的心境,感情上的需要,使得凌云山夫妻倆遷就她、放縱她,于是她便成了家里驕傲的小公主。凌嫣卻沒有這樣的恩寵,她僅是一個女兒,而且應當是社會習俗規范著的女兒。因為這個差異,養成了姐妹截然不同的性格:姐姐軟弱、拘謹、老成持重;妹妹潑辣、尖刻,說話做事不肯讓人。
? ? ? 姐妹倆不僅性格相殊,外貌長相也天差地別。姐姐名字取嫣,卻名實不符。她有個不算毛病的毛病,臉上喜長青春痘;那痘偏又大而多,往往這邊才隱,那邊又起;留下的瘢痕不得消褪,便使她的臉變得粗糙不平,蒼黑無光。這一點,她倒有點象她的父親。但這種臉于男人還無傷大雅,說不定還能增加幾分粗獷的男子氣,可安在一個姑娘身上,卻無論如何不能不叫人喪氣敗興了。
? ? ? 就因為這,使得她的婚姻成了一個大難題。她在一個工廠上班,有著一份頗令人羨慕的工作。初開始,她的周圍并不乏追求者;追求者中也不乏英俊漂亮的青年。但這些追求者大多是一些普通工人或普通家庭出身的人。自然,他們對自己和女方是作過充分的估價和掂量的,這一點上,凌嫣的家庭社會地位補償了她容貌的不足??赡菚r凌嫣自視頗高,而那些追求者的勇敢舉動又更增強了她的優越感,加上凌云山夫妻選擇女婿的條件又極為苛刻,這幫不自量力的家伙便被拒之門外了。但湘緣和凌云山夫妻倆看中的那部分人恰恰在外貌上很講究,他們門第甚高,或較有身份,周圍不乏候選的麗質隹人,見她這副尊容避之唯恐不及。于是,在凌嫣的婚姻上便形成了奇特的“一頭熱”:她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人家看上了,她又看不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的婚事就拖了下來。及至她對自己有了現實的估價,她已過了一個姑娘的最佳年齡,而那些曾經追求過她的勇士們卻早已找到了停泊愛情之舟的港灣。她看著他們抱著漂亮的孩子,雙出雙進,小夫妻們在這個世界上一樣生活得有滋有味,便不只是懊悔,且帶上深深的羨慕和妒意了。
? ? ? 但是,月老終究是眷顧了她。兩個月前,赤繩將一個畢業不久的大學生裹著送來了。這大學生出身農村卻偏不喜歡農村,既不愿在鄉鎮醫院行醫,又不愿找農村姑娘成家。但縣城僅只一座醫院,粥少僧多,調動既需理由,又要背景。于是當有人給他和凌嫣提親時他見過一面就同意了。因為凌嫣除外貌不如人意,其它條件均是上上之選。而凌嫣早有了前車之鑒,現在一個比她小五歲的大學生從天上掉下來一般出現在面前,她早已幸福得不能自持了?;槭伦匀灰慌募春?。這正如凌麗事后說的:“口渴的碰上賣大碗茶的?!彪m然刻薄,卻一語中的,道出了事情的本質。
? ? ? 老姑娘的感情既深沉,又熱烈。正因為失去的太多,才倍感得到的珍貴。今天,凌嫣那位騎士第一次來赴團圓家宴,卻不能盡興,她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 ? ? 凌麗卻與凌嫣不同,她的確名實相符,天生麗質。從她身上,你會感嘆造物主對她們姐妹倆何以會如此不公平。她的皮膚光潔鮮亮,細膩如玉,那張粉暈紅嫩的臉蛋,襯著披肩長發的濃黑背景,恰如一朵嬌艷的春花。她又很會打扮,知道讓該露的露,該顯的顯,于是她不僅美,且美得過分,近于妖冶了。據了解的人講,她極象她年輕時候的母親。從她的身上,可以想見吳湘緣姑娘時候的風韻。
? ? ? 漂亮,是一個女人極為寶貴的本錢。在婚姻上,凌麗不會陷入她姐姐那樣的窘境了。她周圍充滿著孜孜不倦的追求者,不唯一個個風度翩翩,而且個個條件優越。譬如,凌麗就不那么看重大學生,她曾說過,寫過信給她的大學生,可以編出一個排來。這說法不免帶著夸張的成分,但一度時期,凌云山夫妻為此十分煩惱,竟不知將這個寶貝女兒給了誰好,卻是事實。
? ? ? 因此,凌麗完全有著驕矜于姐姐的優勢,自然也更看不起那個見到她父母親便誠惶誠恐,幾乎沒了脊梁骨的未來姐夫。即如剛才,凌嫣對那五百元錢耿耿于懷,她就十分反感和厭惡。她知道姐姐籌備結婚正需要用錢,但在媽媽面前決討不了好去,假如老頭子有錢,事情便會好辦得多。而凌麗自己,金錢從未對她形成過壓力,何況她又正處在“玉在匱中求善價”的時候,她當然不會介意那區區五百元錢了。
? ? ? 殊不知妹妹看不起姐姐,姐姐也在看不起妹妹呢。在她看來,妹妹太輕佻,在婚姻這種人生大事上太出格、太隨便,談朋友象猴子掰正米一樣,談一個,丟一個。
? ? ? “哼!睡都被人睡過了,還興呢?”
? ? ? 這是凌麗剛才嘲諷她那位大學生時她心里的話。在她眼里,這是一個姑娘家最羞恥、最吃虧、也最不能原諒的行為,確實,凌嫣曾在自己的房間里撞見過他們。凌麗那副頭發散亂,臉上紅云亂飛的樣子說明著什么,當然再清楚不過的了。
? ? ? 但那句話她沒說出口,即使換種溫和的說法,她也不會說。對這個利嘴快舌的妹妹,她不僅自卑,還有些怕她。而且她最近準備結婚確實需要用錢,她那位大學生工作不久,積蓄不多;她自己雖然有一筆不小數目的錢,但要在她這個圈子里,把婚事辦得比較象樣,還存在著較大的缺額。這缺額當然只有父母親來補,這就不得不借助妹妹凌麗的力量。在這種時候,貿然挑起戰火,毀壞統一戰線,那就太傻了。
? ? ? 今天,由于大妹的到來,打破了小樓里的寧靜,也打亂了凌嫣姐妹倆的生活節奏。因為第一次窺見到父母親感情上的隱私,她們既興奮,又好奇。而且事態還在發展,剛才那一聲巨響,說明隔壁的形勢又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但她們聽得見,看不到,于是在興奮、好奇之外又產生了隱隱的期待和擔憂。
? ? ? 凌麗已鉆進被窩中了,凌嫣卻不想睡下去,剛才她受了妹妹的嘲諷,心中還有氣,便翻出一件毛衣來打。但她老打錯,終于耐不住,蹬蹬腳頭的妹妹說:
? ? ? “喂,你說,今天這大妹來是什么目的?我看八成是向爸敲竹杠,要錢來了?!?/p>
? ? ? “錢!錢!你管它呢?要錢也不要你給!”
? ? ? 受了凌麗的搶白,凌嫣掩住了口。半晌,她嘆口氣說:
? ? ? “只是一個好好的年給沖掉了。以前只聽說爸爸老家還有個妻子,想不到他的女兒都這么老了。真看不出,爸也會干出這種事來。”
? ? ? “這有什么的?”凌麗從被窩中探出了好看的身子,“我倒佩服爸,要不,守著一個農村土老太婆有什么意思?”
? ? ? “哼!這倒合你的脾胃。”凌嫣在肚子里罵了一句。停停,換種語氣說,“我看爸對那個死老太婆還很有感情,你說,媽恨不恨爸?”
? ? ? “這還能不恨?愛情是排他性的,一個女人,決不肯讓另一個女人去占有她的位置。你看不出來,媽今天是吃醋。她明知道那筆錢不是爸的,她是借故收拾老頭子呢。”
? ? ? ?“真的?那媽也太狠了?!?/p>
? ? ? ?“不,我倒是看爸太可憐了?!?/p>
? ? ? ?“你看不起爸?”
? ? ? ?“連一個女人都征服不了的男人,是沒出息?!绷棼惛哒勯熣撝拔乙院笠揖驼乙粋€真正的男人,哪怕是對我使拳頭的。我最恨的就是那種見到女人就低三下四,連氣也不敢喘的窩囊廢!”
? ? ? 凌麗始終不放棄攻擊那個“姐夫”的機會。這話又一次戳到了凌嫣的痛處。她不敢反詰,著惱地說:
? ? ? “哼!我就盼你以后找一個征服你的男人,一個兇神惡煞樣的男人,讓他一天揍你三頓……”
? ? ? 凌麗卻不睬她,躺下去,在被窩里“咯咯”地笑起來。
? ? ? ……
? ? ? 一樓丙窗:沒掛窗簾,透過窗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一切。
? ? ? 窗下橫著一張狹狹的折疊鋼絲床,上面睡著小樓里今天來的不速之客:凌大妹。
? ? ? 這是一個臨時收拾出來的平時不睡人的雜物間。里面堆放著燒煤氣以后廢置不用的煤爐、更新換代又舍不得丟掉的老式家具,以及冬天不用的涼席、盆桶之類的雜物。置身在這里,可以嗅到那種久不住人而郁結著的陰沉氣息。
? ? ? 房間頂上掛著一盞小功率的燈泡,大妹在房間里面找不到開關,只能讓它獨個兒默默地亮著。
? ? ? 此刻,大妹也沒有睡著。剛才樓上那一聲巨響她也聽到了。她隱隱地感到,她的到來,已在這個家庭里攪起了一場風波,給他們帶來了難堪。原先,來時的期待、希望以及急切和爹會面的情感全破滅了,代之以咬嚙心尖的不安、痛苦、歉疚和懊悔。
? ? ? 在家時,大伯、三叔和鄉鄰親友都勸她來一次。大伯說;“以前的事都過去了,現在,你的爹和那邊的媽有這份心掛著你娘兒倆,你應該去謝謝他們。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咱們不能拂了他們的情。再說,幾十年了,你也得去讓你爹看看,終究是自己的親骨肉……”于是,她來了,按那邊的風俗,來和爹過一個團圓年。
? ? ? 她是在三天前出的門。先乘汽車到縣城,再乘汽車到省城,而后再上火車,又乘汽車,才到達這里。她沒有來過南方。出門的時候,她家鄉正一片冰天雪地。她原以為,南方一定是天晴日暖,山清水秀,誰知到這里一看,卻一樣是風雪滿天,冰冷冰冷。
? ? ? 這里的縣城很大,她問了幾次人,才找到這幢小樓。當她想再一次證實地址時,沒料到面前站著的掃雪人竟就是她幾十年沒見過的爹。當時兩個人都呆了。在那驟然相遇的驚愕中,她竟然忘了喊一聲“爹”。直到這邊的媽聽到動靜迎出院子,她才靈動起來。她很驚訝,沒想到這邊的媽會這么年輕,這么漂亮。
? ? ? 她終于看到爹在這邊的家了。確實如曾經來過一次的大伯所講的那樣,爹在這邊過得很好。這小樓蓋得是這么精巧,她以前只在電影里看見過。她這才知道,天底下還真有人住著這么好的房子,而且這里面就有她的爹。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新鮮,譬如,這房子上上下下竟然有那么多的門。大部分的門都關著,這益發增加了她的好奇。在她想來,每一個門里一定關著一個神秘的世界,因為她曾在小剛的指點下去了一個不得不去的房間,那里面,冰涼的瓷質抽水馬桶,著實使她別扭了好半天。
? ? ? 年夜飯是豐盛的,那滿桌子的菜大都是她沒有見過、吃過的。有些菜,顏色搭配得很好看,簡直使她不敢去伸筷子。她不明白,為什么切碎的黃瓜要盤成寶塔尖,蘿卜片(她吃過后方知是蘿卜片)何以又要剪成花兒。而且那些菜大都帶著濃濃的甜味,吃著叫人發膩、發軟。但爹和這邊的弟妹們吃得很多、很高興,顯得他們很喜歡吃這樣的菜。后來,這邊的媽端出了一碟蒜瓣和一盆生切蘿卜,她終于在這桌上嗅見了一點家鄉的氣息。那是為爹準備的,看來爹還頑固地保留著老家的習慣。爹確實是自己的爹。
? ? ? 飯桌上,大家都對她很客氣,爹和小剛不停地給她挾菜,把她的碗疊得高高的。但她總感到侷促不安,很生分。尤其是這兒的兩個妹妹和那個看出來是凌嫣的對象,他們高談闊論,縱論時勢,談到農村時,還偏要拉她出來作證。他們說,現在農村富了,農民比城里人有錢,有許多萬元戶。他們問她,農民有那么多錢,怎么用?問農民為什么腦筋那么死,有了錢偏要蓋房子?她聽了很窘,也不好回答。在她村上,千真萬確是一個萬元戶也沒有,旁邊莊上有幾個跑運輸、販東西的是發了財,但有沒有賺到一萬元她不清楚。她實實在在看到的是,莊戶人現在飯都吃得飽了,細米白面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大多沒有多少錢用。即使有了錢也確實要留著蓋房子,他們沒有這樣現成的漂亮小樓住;而現在沒有房子,小伙子是討不到媳婦的。當時她還有一段憋屈在心里的話,這一次她那苦了一生世的娘過世,要不是小剛弟送了錢去,就只好委委屈屈地下葬了。但她怕掃了他們的興,只好不住地違心點頭。
? ? ? 后來,爹終于提到她那過世的娘了,她猛然記起了這次來的使命,于是她端起酒杯站起來了。她講了那段在汽車、火車上不知想了多少遍的話。這段話是大伯再三叮嚀她要講的。她想娘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會要她這樣講。但想不到,就這么一段話,竟使得爹愣在那兒,這邊的媽也不高興了,隨后,酒宴也散了,而她看得出來,那頓飯還遠遠沒到散的時候。當時她懊惱得直想哭。她想不起她究竟錯在那里。難道受了恩惠連感激也不允許嗎?當她被安置進這個房間,周圍再沒別人的時候,她哭了,痛心痛肺地哭了。
? ? ? 她哭她那死去的苦命的娘……
? ? ? 大妹在這以前,從沒見過爹,當年爹南下時,她還抱在手里。從她記事起,她的心目中就只有娘,她有時奇怪別的孩子為什么有爹,回去問娘,娘都說爹出門去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于是,大妹就常常一個人到村口去,呆呆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往遠處望,盼望著她的爹有一天會突然走回村里來,可她總是盼不到。有一次,她固執地要問個清楚,甚至提出要去找她的爹,娘火了,兜頭給了她一巴掌,隨即,娘摟住她哭了。從此,娘有點不放心她了,出門、下地都把她帶著。有一天傍晚,娘和她一起到山上去櫓柴禾,回來時在一個小山丘下碰見一頭狼。當時,大妹嚇壞了,緊緊拉著娘的衣角,眼睛不敢往前看。娘握著鋒利的鐮刀,摟著她慢慢地往后退,那狼便一步步往前逼。娘退到一塊大石前面停住了,狼卻也不走,在離她們兩丈遠的地方蹲下來,兩只綠幽幽的眼睛貪婪地盯著她們。就這樣,人和狼默默地相持著,誰也不敢動。直到大伯、三叔他們打著手電、火把找到她們,已經半夜。狼跑了,娘卻還捏緊鐮刀直瞪瞪地望著前面。大伯、三叔呼喚她多少次,她才認出大伯他們,撒下鐮刀昏了過去,而大妹,卻依在娘身上睡著了。
? ? ? 大妹漸漸長大,懂得人事,終于從周圍親友鄉鄰的口中弄清楚了父母親之間的這段婚姻曲折。從此,大妹斷了想爹的念頭。但她知道,爹和娘從沒斷過夫妻名分,而娘也始終沒忘了自己是爹的妻子。她記得,家里那只老式箱子里有幾件粗布做的汗褂,還是爹南下前在家穿的。年年夏天翻曬箱子,娘總要把它們拿出來曬一曬,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收好。有一次,她看到娘把臉埋在那兩件汗褂中,使勁嗅著,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娘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那一年,大妹她小學畢業第一次照相,娘囑咐著多印了兩張,說:“快寫封信給你爹寄去,讓他高興高興,他的女兒都小學畢業了?!蹦鞘谴竺眉慕o父親的唯一的一張照片。
? ? ? 也曾有人勸過娘改嫁,但娘始終沒有同意。大妹心里明白,娘一直深深地戀著爹。有幾次,娘曾經攢了錢,想來看爹,但她包裹打好又解開,解開又打好。她的手顫抖著,仿佛那是一個永遠解不開又打不好的結。
? ? ? 大妹忘不了娘臨死時的情景。娘得的是胃癌,有半個多月,吃什么吐什么。幸好大妹為了照顧娘,嫁在本村,可以日夜照顧她。娘最后瘦得沒了人形,但頭腦始終很清楚。彌留之際,她要大妹開了箱子,拿出那兩件早已發黃的汗褂,緊緊摟在胸前。大伯問她,要不要叫大妹爹回來看看,娘流著淚,一直搖頭。后來,娘不行了,大妹看到她的嘴唇翕動,象在說著什么,大妹俯身去聽,聽到的是“大山!大山!”那是爹在家時的小名。
? ? ? 娘死以后,為要不要向這邊報喪,親友們爭了好半天。最后是大伯一錘子定的音:“發!不管大山回不回來,也要發!”電報終于發出去了??偹愫?,這邊派去了小剛弟弟,還帶去了五百元錢。大伯用這筆請了樂工、土工,風風光光為娘辦了一場。家鄉的人很重情,看到這個情景,連罵過爹的一些人也感動了,說爹有良心,大妹娘到底沒有白守一場。
? ? ? 但是,今天發生的事卻把大妹弄糊涂了。看來,事情遠遠不象她和大伯在家時想的那么簡單。她看得出,爹在這里生活得并不輕松。晚飯前,爹曾單獨把她叫過去,問她娘的一些情況。當她講到娘臨死時的情形,她看到爹的眼睛里浸出了淚水。但是,這邊的娘很快就在外面喊了……
? ? ? 她忽然明白娘生前那個解不開又打不好的結了。娘幾十年沒有來,娘是有眼睛的。啊,苦命的娘!聰明而又糊涂的娘!
? ? ? 她不該來的。雖然小剛弟弟對她是那么好,剛才還專門送了被子來。
? ? ? 大妹在鋼絲床上,眼睛定定地望著天花板上那盞不會說話的燈。窗外,寒風裹著雪粒搖撼著窗欞,打得窗玻璃啪啪直響。
? ? ? 都說南方不冷,誰知這里竟也會有冷風凜凜,侵人肌膚……
? ? ? 她想起家中那盤寬大而暖和的炕來了……
? ? ? 一樓丁窗:備有窗簾,卻未拉上。窗子下部映著一條亮亮的光帶,往上卻梯次變淡,漸漸投進暗影。顯見得光線已被強制著聚集起來,射向了一個方向。
? ? ? 凌剛坐在窗下,一束暖色的臺燈光投在面前的辦公桌上。他正在看書。
? ? ? 夜風挾著寒意從窗子縫隙中絲絲縷縷地游進來,他下意識地聳聳肩膀,將披著的軍大衣往上提了提。眼前,那書上一排排鉛字凌亂地跳躍著,怎么也貫不成氣。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長長嘆了口氣,合上那本《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稿》。
? ? ? 今天是注定不能睡覺了,晚飯后他看了母親為大妹準備的房間,見鋼絲床上只有一鋪一蓋兩條薄被,隨即跑回自己的房間,將自己床上的被子、毛毯整個兒卷著送了過去。
? ? ? 當時大妹還沒有睡覺,一個人站在窗前,正默默地往外面望。這個千里趕來報恩的大妹,身上流著和自己同一個父親血的大妹,在看什么,想什么呢?是不是還在想那晚飯桌上突然冰結起來的氣氛?抑或是想透過重重夜色,看望自己的家?這個異母姐姐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千里之外有著一個屬于她的溫暖的世界。在異鄉客地是特別想家的,尤其又在這種情況、這種心境下。凌剛不由感到一陣深深的歉疚和抱愧。
? ? ? 他想不驚動她,把被子放箱子上就退回去,但大妹已發現他了,對他說:
? ? ? “呀!這么晚,你還送被子來。俺這已經夠了,不冷。”
? ? ? “不,不,這被子是爸、媽叫我送來的。”慌亂中,他竟撒了個謊。
? ? ? “啊,謝謝他們,謝謝!”
? ? ? 大妹的聲音有點異樣。小剛發現她的眼睛腫著,眸子里還有一層晶亮的東西在閃動。她哭過了。
? ? ? 小剛不敢接觸大妹的目光,逃似地退了出來。一出門就罵開了自己:混蛋,今天也居然學會騙人了,而且還沒有忘掉“為尊者諱”的古訓,幫父母臉上貼金。確實,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當時那謊言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也許,在他的潛意識里,他不愿再讓這位大妹失望傷心,但這杯水車薪的笨拙做法,還能給這個家庭戴上溫情脈脈的面紗嗎?可是,他當時除了這樣做,還能有其它做法?把真相告訴她,豈不要在大妹的心里雪上加霜,把事情弄得更糟?難道這世界上還真需要欺騙?
? ? ? 他又一次感到生活的復雜和沉重。
? ? ? 剛才,樓上那一聲夾雜著碎裂聲的巨響他也聽到了,無疑,樓上正在發生戰爭。
? ? ? 他感到悲哀,為母親,也為父親。
? ? ? 也許,追究起來,今天這一場糾紛的罪魁禍首應該是他。他不該從老家回來不講明自己的行動真相。但當時,他感到沒有必要和他們講,或者說是不屑于講。
? ? ? 那一次,父親來找他,請他去老家奔喪。他一副哀戚、求助的神色,在小剛面前,幾乎已失去了做父親的尊嚴。
? ? ? 小剛看著他發胖、行動遲緩的身體,心里想:母親在這個家庭里一點點蠶食掉父親獨立生活的能力,也一點點剝奪了他獨立的人格。她按照她的模式塑造了他,而這個過程又是在父親自愿自覺、舒舒服服的情況下由母親無意中完成的,這真是人生可怕的現象。自然,小剛無權也無意去過問父母輩歷史上的是非和感情上的恩恩怨怨。他畢竟是父親的兒子,于是,他答應了。
? ? ? 可是,當父親掏出母親給的五十元,并抖抖索索加上自己的三十元時,他冷笑了,母親的意圖已很明確:你小剛也別去!他忽然涌出一股憤怒,甚至萌發了一種惡作劇的念頭。他推開父親那已捏出了水的八十元錢。第二天,他從自己的存折上取了錢,登上了北去的火車。
? ? ? 他終于踏上那片廣闊的土地了。深秋季節,農村處處都在收獲。沿途村莊的谷場上,金黃的玉米棒子堆積如山,三株四株掠過的棗樹,枝葉間成熟的棗子如一簇簇猩紅的血點。田野里,一片片挺立著玉米行將枯萎的軀桿。又一輪莊嚴的自然使命結束了,它們奉獻出了生命結成的果實。他看著那一望無際成熟的顏色,心想,在它們生命旺盛的時刻,這里一定是一片茫茫的綠色?!扒嗉啂ぁ辈恢钦l創造出來的絕妙名字?人隱在里面,看不見,摸不著,恰如隱入了浩瀚的大海。在這塊土地上,在這種青紗帳里,他的父親和同輩曾演出過中國近代革命史上極為壯烈而光輝的一幕。
? ? ? 他忽然感到,自己與這片土地聯系起來了。父親曾說過,當年他為送一封信,曾一夜奔走了一百五十里,跑得心臟在胸膛里直撞,渾身的脈管都在“蹦蹦”地跳。他覺得,那股血液如今也在自己的血管里奔突,身子也熱呼呼地膨脹起來。
? ? ? 老家正在等他,不,在等他的父親凌云山。但兒子來了,鄉鄰親友仍然發出了欣慰的唏虛和贊嘆。因為要等,大妹娘還沒發喪。在那間簡陋布置起來的靈堂里,小剛的大娘揭開了死者臉上的白布,哽咽著說:“阿菊,大山叫兒子看你來了……”小剛這才看到了父親的結發妻子,這才知道她叫阿菊。阿菊平躺著,身子干枯得只有小小的一束。她的臉容很干凈,眉毛清秀而整齊。遙想她小時候一定是個活潑而可愛的小姑娘。如今,她在那個無形的早已不存在的規約下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這又是一個中國女人走過的奇特道路。以前,小剛在家里曾暗暗嘲笑、可憐過這個女人,但在大妹和鄉親們痛切的泣訴前,他開始嘲笑、可憐自己的淺薄了。她的一生,豈是封建殘余犧牲品這一隨便輕率的結論能概括得了?小剛對她,對她們了解得太少,也太淺了。
? ? ? 當天晚上,在爺兒們談事的桌子上,小剛當著眾人的面傾囊而出了。五百元,在當地看來,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大爺叔伯們毫不虛飾地感謝他,反復地簡單直露地說著感激他爹和這邊全家的話。當那一雙雙盈滿淚水的眼光投向他的時候,小剛卻羞愧地垂下了頭。他原是帶著一種惡作劇心理登上火車的,“父債子還”的說法,甚至使他染上了一股施舍式的英雄氣。如今,在這人生特有的儀式上,在那一雙雙真摯清澄的目光前,他的心靈受到震動,受到審判了。債?什么債?這難道可以用數字、金錢計算?即使是債,又是區區五百元能償還的嗎?第二天,當阿菊在鄉親們震天撼地的哭聲中,在吹手們吹出的悲涼的嗩吶聲里,由八個剽悍的壯漢維系著緩緩落葬、埋入泥土時,小剛分明覺得,有一份珍貴無價的東西——人們常常在欲念驅動下容易遺忘的東西,隨著阿菊那小小的身軀帶走了。
? ? ? 在老家的日子里,小剛常常一個人在家前屋后、場院田野里轉游。他看到了父親曾多次提起的,青年時候能雙手平端到胸前的碌碡。那只石棱已嚴重磨損的石制工具依然在土地上辛勤地滾動著,仿佛那古老的驅體內蘊藏著一個不死的生命。在老屋前,他看到了父親朝思暮想的那株老棗樹。那棗樹枝干粗大,樹桿中部皮斑糾結,疙瘩一圈圈暴突著,形成一個龐大的紡錘。大妹說,那是年長月久刀砍斧斫出來的,里面還有父親童年、青年時留下的刀痕;只有這樣,樹才會不斷地結棗,而且結得又多又大。這是他又一次看到的自然界的奇特景觀。也許,這樣的折磨和苦難,催發和強化了它的生命力,終于使它的生命發出了燦爛的光彩。他在那樹齡超過他年齡數倍的棗樹前,撫摩著因為不斷吐哺生命汁液而形成的樹瘡,陷入了良久的沉思。在那一瞬間,他好象獲得了某種解悟和啟發,并為自己平時那種睥睨一切的太良好的自我感覺慚愧了。
? ? ? 夜很靜,窗外是一派無涯的暗色。小剛在房間里踱著,忽然感到一種沉重的困惑和悶窒。平常,他也時時產生這種感覺,今天大妹的到來,使這種感覺驟然明顯和加強了。二十多年來,這個家庭哺育了他,培養了他,還使他在社會上獲得了一份較理想的工作。他在這里,什么也不會缺,以后也不會缺。而且,在時尚的潮流中,他還考上了電大中文班?,F在,他正在為畢業做準備。可是今天,他突然厭惡起桌上那大疊大疊的故紙堆了。
? ? ? 這次畢業論文他選的古典文學評論。對李商隱那些晦澀朦朧的《無題》詩,已有眾多觀點鮮明的評論,要達到“觀點正確、結構完整、文通句順”這個獲得正常學分的起碼要求是不難的,只需任選一家,抄抄摘摘,或者來個折衷、各打五十大板(也可算個新發現)就盡夠應付的了。這是一條機巧而保險的路,但也是一條懦夫選擇的路。
? ? ? 他忽然對班上的一些同學產生了敬佩。他們選擇了“調查報告”,選擇了“報告文學”,勇敢地沖向了現實,沖向了時代,沖向了生活和人生。
? ? ? 他猛地推開了面前的窗戶,一股冷峻而清新的空氣潮水般流了進來。夜空里,他隱隱聽到了遠方土地上傳來的呼喚,頓時,渾身的血液又在脈管里熱呼呼地洶涌、奔突起來。
? ? ? ……
? ? ? 雪,不知什么時候已停了。天幕上黑蒼蒼的,但天空東方的下緣出現了一條明亮的光帶。那光帶正延伸著、擴展著,仿佛要掙脫沉重的地面。遠遠近近,已傳來一聲、兩聲、三聲、四聲爆竹的脆響。
? ? ? 明天——新年的第一天已悄悄地來臨了。
? ? ? 小樓里,四架窗戶還亮著,遠遠望去,象四只睜大著的眼睛,但已越來越淡,快融入那越來越亮的天光了……
作者簡介:
惲建新,男,一九四五年生,漢族,江蘇武進人。一九六七年畢業于江蘇師范學院,任過中學教師和文化館館長等職。一九七八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發表各類小說、散文、戲劇等六十余萬字。一九八二年出版短篇小說集《麥青青》,其小說《瑞雪兆豐年》、《國藥》獲首屆、二屆金陵文學獎。一九八零年加入江蘇省作家協會,一九八五年被選為南京市作家協會常務理事。愛好書法,筆名寒邨,書法作品多次入選全國各類書展,一九九四年加入中國書法家協會。一九九五年任溧水縣文聯主席?,F退休在家,安享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