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國風·召南·甘棠》

《甘棠》這一篇，紀念了一個叫“召公”的人。所謂“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召公去世后，人們連他曾經居住過、休息過、停歇過地方的梨樹都不忍心破壞，對召公的敬愛仰慕之情，可見一斑了。

而整首詩又純用高大的棠梨樹這一物象來鋪陳排衍，物象雖然簡明，卻寓意深遠，真摯懇切。甘棠指的是棠梨，又叫豆梨、野梨等，產于我國華東、華南各地。搜了一下圖，覺得大概就是鄉野之間、畦陌之上最常見的那種梨子的品種，個頭不大，顏色亦算不得十分鮮亮。想想也是，幾千年前的人們就開始種植的一種果樹，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些古樸稚拙的氣息。

平心而論，梨這種水果，我一直不怎么喜歡。大約是因為它不像蘋果，連皮就可以吃。梨的皮是生硬干澀的，削起來，總是一頓一頓，像卡著什么，十分的不順手。而且梨又是種性寒的水果，冰涼涼的，并非四季都適合。所以我總不喜歡它，覺得它丑丑的，口感也非上佳，若是和其他水果放在一起，我寧可去吃別的。

但是這樣為我所不喜的一種水果，卻也因為一道甜點而聞名，那就是冰糖燉梨。還記得第一次吃冰糖雪梨是外婆做給我的，取一只小小的蒸鍋，倒上水，放入削好的梨塊，再擱上冰糖，然后慢火燉即可。這是種最簡單也最不講究的做法，可是神奇的是，冰糖與梨竟然絕配得很，慢火燉出來這樣小小的一鍋，鍋蓋揭開的瞬間，甜香四溢。我是個喜歡吃甜食的人，這種做法真是合我的胃口，梨本身的生冷澀口全不見了，和冰糖融在一起的，是無窮的綿軟悠長，冰糖那種清凌凌的甜充斥在梨塊之中，舌頭輕輕一抿，簡直幸福感爆棚。自從我試過這么一次，簡直對冰糖燉梨驚為天人，后來自己在家時老做，當點心來吃。無論吃多少次，還是驚艷，因為這么簡單的幾樣東西，混在一起卻產生了如此奇妙的化學反應。梨的口感軟糯，汁水清甜解渴，真真完美。

于是后來再讀到這首，“蔽芾甘棠”這一句，“甘”這個字，覺得真是用得好極了。

因為在梨生硬青澀的外表之下，隱藏的，是入口回甘、回味無窮的內在啊。

2、

山有樞，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婁。

子有車馬，弗馳弗驅。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節選自《國風·唐風·山有樞》

“山有樞，隰有榆。”無論是山坡上還是洼地里，都生長著榆樹，這大概，是我們的父輩祖輩記憶里存在的圖景。

從前總愛纏著我老爸給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在他的講述中，榆樹、榆錢，總是他揮之不去、不可跳過的章節。但這些于我畢竟遙遠，記憶中，我連真正的榆樹都沒有見過幾棵，所以那時候又怎么能理解，父親在對榆樹和榆錢的念念不忘里，其實是含著一點鄉愁，以及對那片生過養過自己的熱土的感激呢？

后來我總好奇榆錢究竟是什么味道，無論是在老人們的講述里，還是查閱到的文字里，它都是一種十分質樸平實的食物。榆錢的吃法十分多樣，剛采摘下來的嫩榆錢，若是拌白糖生吃，那便是原汁原味，鮮嫩脆甜；若是加鹽并醬油、香醋、辣椒油、蔥花、芫荽等作料，便是酸辣可口，極下飯的一道小菜。榆錢亦可煮粥，歐陽修有詩云：“杯盤粉粥春光冷，池館榆錢夜雨新。”幾個物象一堆砌，足見榆錢粥是何等滑潤鮮香，味美無窮。而在父親的講述里，最多的，還是拿榆錢做餡兒包包子。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春天里，榆錢這場自然的饋贈使乏善可陳的生活有了一點兒鮮亮與活潑的色彩，透過舌尖的感知，成為祖輩血液里災難磨滅的烙印。

榆樹，榆錢，盡管在如今喧嘩紛紜的世界里，它們漸漸淡去，被人漠視；歷朝歷代，也沒有多少雅人妙客來吟詠粉飾這樣普通的植物。它是鄉土的，是民間的。榆錢，這是凄苦鄉情里的一抹微笑，是一股旺盛生長的固執性情。

3、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國風·檜風·隰有萇楚》

如今被貼上“新西蘭進口”標簽的所謂“奇異果”，你可曾想到，其實在幾千年前的中國大地上，它們就已經開始繁衍生長，在不著眼的山野藤林里，獼猴桃這種水果，早就被烙上了“Made in Chine”的標簽？

《詩經》這篇里提到的“萇楚”，其實就是獼猴桃。最初剛知道這一點的時候，我驚訝得要死，因為“萇楚”是個多么清雅的名字，怎么后來就演變成了這么個俗名？但俗也有俗的好處，“萇楚”二字，一聽就是來自遠古，幽深洞穴里露出的一點點痕跡，落到《詩經》里，都是沉重的、悲憤的、凄苦的、厭世的。“獼猴桃”是個多年輕的名字啊，充斥著異域風情，嘴上叫出它的時候，除了好奇之外，似乎對它的味覺也略略有了點感知。

我一直挺喜歡獼猴桃這種水果的，盡管太多人嫌它酸，嫌它長得怪異，外面一層布滿絨毛的硬硬果皮，吃起來實在麻煩得很。但我一向喜愛叫人覺得清爽通透的水果，比如檸檬，比如獼猴桃。它的味道是很奇特的，不是獨一無二不可復制的那種奇特，而是近乎菠蘿、草莓、香蕉三者的混合。好吃的獼猴桃應是酸甜相宜，軟硬適中；口感亦是奇特，果肉嬌嫩，帶著種顫巍巍的質感，而遍布在果肉中的黑色種籽又給咀嚼增添了幾分樂趣。不得不說，獼猴桃果肉那種潤澤通透的綠色實在引人食欲，像是水頭最好的翡翠，無論是整個的剝開，還是片成一片一片，都是惹得人食指大動的存在。

獼猴桃也極適合榨果汁，夏天最熱的時候，我最喜歡的果汁是把獼猴桃和檸檬榨在一起，然后添上蜂蜜和冰塊。大概有人覺得這么喝酸都該酸死了，但其清爽舒泰，獼猴桃混著檸檬在舌尖炸開的那種顫栗感，尋常果汁實在難以比擬。蜂蜜中和了酸度，冰塊又大大強化了整體口感，熱得要命的時候來這么一杯，真是千金難換。

至于酸不酸這個問題？哎，誰叫我天生就是個嗜酸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