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清醒一點的時候,我側躺在車站的長椅上,腦袋下面墊了一本六級詞匯書。不知為何,身體相當地疲勞、沉重,稍微一動,喉嚨的惡心感就催人想吐,恁是緩了好一會兒才坐起來。
七月份的重慶,即使走在大街上,也如同進了封閉的鍋爐房一樣,悶熱感讓人喘不過氣,灼眼的陽光把房屋、街道扭曲成海市蜃樓一樣的存在。
僻靜的街道,幾乎沒有行人走過。身后的公交站牌上,僅頂處顯示有14路車經過,其余都是空白。想起來之前我是在這里等公交坐去考場,等了太久不來,竟中暑暈睡過去。考試在下午三點,一看時間,都快一點半了,公交肯定來不及,得趕快打車。
說來也巧,此時一輛黃皮出租車從巷子里開出來停在我旁邊,車窗緩緩地降下來,露出司機的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來十分面熟,說不定以前搭過他的車,但這種熟悉感反而讓我不太想再上去。
“小伙子,去考六級嗎?再不走來不及了哦,14路這會兒可到不了。”司機大叔一副看穿我想法的樣子招呼道。
人不可信話可信,楞了半秒,我立即拎起書包打開車門,鉆進了后座。
“去重慶建筑學院,銀河大道的那所,最快要多久?”
“你放心,這個時間高速上都沒幾個車,很快就到。”
“很快是多久?兩點半能到嗎?”
“能到,這路我跑了好多遍了,很熟的。”
“你最好很熟?!?/p>
現在是一點二十五,坐14路過去可能三點都到不了,出租車走高速能在兩點半前到?想到質疑也沒用,不如利用時間再背幾個句型,便不再理會別的。
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誤,畢竟是最后一場考試,完了我就跨過一大關了。正翻開書,司機大叔又打開了話匣子:
“看樣子過會兒得下雨了,小伙子帶傘了沒?。俊?/p>
“沒有。專心開你的車吧,要是下雨堵車了我可不給錢。”
“你這娃,怎么說話呢,叔叔后座有把傘,待會兒雨下得大你就帶上,別淋感冒了影響發揮?!?/p>
這么說來左邊的空座上確實有一把透明色的傘,進來的時候都沒注意到。
我轉過頭去看窗外的天,所見之處除了幾片稀薄的白云,幾乎都是一望無際的淺藍,陽光依舊刺眼,綠得發亮的田野在身后飛快地倒退,地平線被光線折射成波浪狀,到處都是陽光明媚的樣子。
“不會下雨吧。”
“那可不一定,天氣預報都說了主城區有暴雨,這還沒進主城區呢?!彼緳C大叔看起來很自信。
透過后視鏡,我開始觀察這大叔,寬額頭,細眼睛,塌鼻子,臉很寬,胡子刮得非常干凈,一副老實人的長相。駕駛座上貼著他的證件:范老九,隨意得奇怪的一個名字。范師傅笑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如果他開到一半睡著了,我可能都看不出來。
“每個乘客都借你的傘,你還賺錢嗎?”
“今天特殊,免費提供?!?/p>
“就因為我有考試?”
“是啊,這個考試對你很重要嘛?!?/p>
我一時沉默。的確,很重要,如果過不了,我就要在那個鳥不拉屎的村子里度過余生。我受夠了每天被左鄰右舍那些愚民欺負,受夠了隔壁的老太婆倚老賣老對我指指點點。我一定要離開那個鬼地方,永遠都不回去,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家里供著弟弟讀小學,已經沒有多余的錢給我再戰了,我不能浪費。想起這些沉重的事便覺得胸悶,深呼吸一口氣,感覺微微吸入了腐敗的氣味兒,喉嚨一陣惡心,可能是坐墊常年不換,發霉了吧。真想快點到了下去。
“你看起來有很多心事呢。心煩給叔叔說說,可別影響考試?!彼緳C好像在關心我,現在的司機都這樣嗎,話真多。
“不關你的事。”
“我兒子高考前幾年啊,也像你這樣倔脾氣,上了大學以后待我就和善多了。眼前再大的事,過久了就小了?!闭f起兒子,范師傅看起來像個自以為是的哲學家,以為天天在車箱子里跟人聊天,就閱盡人生百態了?
“他學習不好,高考考得特別差,后來交點錢上了??茖W校,現在學電工,給工廠做零件,日子過得也不錯呢?!狈稁煾禈泛呛堑?,眼角的笑紋本應該很有感染力,可我卻絲毫笑不出來,雖然話里在講他自己兒子,可眼睛卻時不時地看我的反應,難道是說給我聽的?那可真讓人不爽,說得像我考砸了,需要別人的人生經驗來開導一樣。過去十年我考試成績可是名列前茅,我無法理解為什么有人考試會考得差,說白了自己不努力而已,只要能達到目標,什么辦法找不到?
沒有接他的話說下去,車內安靜了一陣。范師傅打開廣播,電臺里正在放一首聽起來很歡快的鋼琴曲,啊,這首曲子也相當熟悉,雖然想不起來名字,但每次聽到都會猜測,應該是莫扎特或者德沃夏克的什么進行曲吧。節奏輕快,曲調愉悅,能想象出作曲者手指飛躍在琴鍵上的畫面,雖然給人的感覺卻很寂寞。沒想到范師傅還喜歡聽鋼琴曲。
“好聽吧,這個臺每天中午都放,”范師傅握著方向盤說,“趁現在放松下,待會兒就不輕松咯?!?/p>
聽著輕快的音樂過了好一會兒,心情并沒有放松下來,反而更生一些毛躁感。我翻著詞匯書,試圖集中精力背句型,然而什么都沒看進去,倒不是音樂分散人的注意力,畢竟屏蔽噪聲也是優等生必備的能力,讓我無法不在意的,是察覺到的司機在看我的目光,好像有一種審視的眼神在通過后視鏡打到我身上。
一抬眼,果然就對視了,目光的主人不慌不忙地轉過視線去,像沒事人一樣又開啟了話匣子: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難道他觀察我是想看我是否還記得他?
“不記得。”我沒有看他,埋頭繼續看書。即使的確有些面熟,我也并不想承認,完了之后跟他擺一路的龍門陣。
“我載過好多學生,你讓我印象很深刻啊?!?/p>
“是嗎,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你,”聽到印象深刻之類的話,我微微抬起頭看向他,回應道,“我沒有記住陌生人臉的習慣?!?/p>
“你們那個片區司機少,我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之一,載過誰我都挺清楚?!?/p>
“我怎么讓你印象深刻了?”
“沒見過你脾氣這么倔的,呵呵,”范師傅像是回想起一些往事,眼睛又笑成一條縫,只是沒有一條笑紋,“你不是跟我講過很多你們村的事么,唉,大家都活得不輕松啊?!?/p>
我什么時候講過嗎?
“好久沒見到你奶奶了,她最近怎么樣?”
我奶奶,對我最好的人,前不久被舅舅活活氣得心臟病突發,現在全家人都要拿錢出來給他還債,媽為此多打了兩份工,積了不少慢性病。奶奶去世那天,我竟一點都沒哭出來,我盤算著,怎么把舅舅趕出這個家,讓他不拖累我們。為何突然要我回憶起這些?
“去世了。被我舅舅氣的。”想起這些事依然抑制不住憤怒。
“你舅舅這也太不是個人了,這種人,死了都要下18層地獄的?!狈稁煾悼雌饋硪蔡嫖覒崙嵅黄剑M管說的話很迷信,倒也明白他的意思,“不過你知道嗎,再兇惡的人,也不都直接進第18層的?!?/p>
難道地獄不是根據罪惡程度劃分的嗎?我有些不解,迷信的話題有時確實勾起人的興趣。
瞥見我疑惑的眼神,范師傅略顯得意地解釋道:“據說啊,進哪層地獄,得分犯的什么罪,比如誹謗的進第五層,殺嬰的進十三層,只有欺詐和破壞公平的人才進入十八層。最近犯罪的類型太多,地獄都不好歸類呢?!?/p>
我本來不是迷信的人,聽他說得好像真的一樣,脖頸竟閃過一陣涼意。
“比起這些說法,我更相信人死了,會重復自己最痛苦的一段經歷,而且永遠沒辦法發現?!蔽医又稁煾档脑捳f道,稍微賣弄了語文課上聽到的東西。人死了真的會受罰,這種絕望的方式不是更現實殘忍么?比起心理的痛苦,下油鍋真是小兒科。
“哈哈,這說法也是有的,枉死的人經常會這樣,聽說地獄里有人管這種情況的,無常們負責審判和引導,解開心結還是會走出去的?!狈稁煾稻尤豁樦业暮詠y語解釋起來。
是嗎,如果沒有新的元素進入,光靠重復次數增加,人真的能走出心結嗎?想了兩秒,突然反應過來,我居然跟一個司機在聊迷信,還搞得像在聊什么政策一樣,我皺皺眉,收斂表情。
司機看我神情凝重,又重新扯回話題:“哎,別說這些慎人的話了,說說你媽吧?最近在路口看見她,眼睛都睜不開,看起累得很啊?!?/p>
說到我媽,真是一肚子氣不過,本來多打兩份工就已經夠累了,姓張那個長舌婦,年輕的時候跟我媽有過節,逮到機會又在村子里傳我媽在外面干不干凈的活,現在全村的人都覺得我媽臟,連村頭的賴皮都敢來侮辱媽,呵呵,這窩囊地方到底誰臟?
“當然了,一天要打三份工,白天給人帶孩子、做家務,晚上去超市做售貨員,回家還要遭那伙人的白眼,能不累嗎?”
“你媽也命苦啊,一個人帶兩個娃兒……聽說造謠那女的好久沒出現過了?!?/p>
呵呵,那長舌婦,被硫酸燒了大半張臉,還敢出來吐信子?到死她都想不明白,那瓶硫酸為什么擺的位置剛剛好吧。
“好歹有你這個兒子,總算也是有盼頭,有膽識將來就有出息,到時候你媽就熬出頭了?!狈稁煾挡恢朗窃诎参课?,還是在恭維我,無論哪種,聽起來都莫名地不舒服。
“你之前也是這樣套我話的?”
“聊聊天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說是不?”
“可我不記得跟你聊過這些?!?/p>
“我從別的地方聽到過撒……你看,前面就是市區了?!?/p>
筆直的馬路向前延伸進一群林立的高樓里,透過前窗看過去,能看到半個城區,灰蒙蒙地,籠罩在烏云下面,城區外卻是陽光明媚,從未見過如此涇渭分明的雨云,主城區今日果然有暴雨?
車子從開闊的大路上擠進狹窄的街道里,周圍開始出現商鋪店面,因為沒有陽光看起來陰沉沉的,明明是下午兩點,暗得像傍晚七點,這種景象在暴雨天氣里也很少見。不過如果媽現在在城區里,應該會批發了傘來賣吧。
“這雨怕是要下很大啊?!?/p>
范師傅剛說完,窗外亮起一道閃電,像誰按了快門,街道霎時間一片花白,顏色失去對比度,呈現極致的黑和極致的白。廣播的音樂不知何時停止了,車里十分安靜,冷氣滲透著惡寒,讓人不自覺打了個顫,老式出租,靠背靠久了擱得慌,正著坐太久又開始暈車。
“還要多久才到?”
“這說不準,前面是光明路小學,過了那兒可能會堵,不過抄近路會好些。”
“你就說最慢幾點能到?”
“兩點四十吧,放心我肯定把你按時送到。”
這話倒沒錯,光明路小學兩點上課,這前后馬路交叉口都會堵車,交警要保護小學生安全,至于按時送到,我看懸。
果然,到小學前一段路車子放慢了速度,前面似乎在堵車。之前中暑的惡心感還沒散去,車內空氣壓抑得想吐,我搖開車窗,悶熱的空氣涌進來,倒讓人清醒幾分。
窗外的行人都在看同一個方向,反向走的路人都停下來往回看,我順著望過去,像是前面通往小學的十字路口發生了什么事,紅綠燈旁邊圍了一群人,警車的信號燈在昏暗的街道上閃爍。真晦氣,偏要挑這個時候發生交通事故,堵成這樣我怎么過去?
“誒兄弟,前面發生什么了?”范師傅側身探出頭問一個看熱鬧的大叔。
“有個學生娃兒遭混混兒捅老,媽喲,剛遭發現,滿地上都是血?!?/p>
“這他媽的什么畜生,當人面前都干得出來?”范師傅感覺不可思議。
“既然不是車禍,那前面堵著干嘛,送醫院啊。”我有點不耐煩。
“現在好像在找擔架?!?/p>
我無語,正打算下車跑到前面不堵的地方再叫一輛車,范師傅伸手示意我往外看:“你看那地上躺著的,像不像你弟弟?”
隨著車子往前移動,距離事發地點越來越近,黃色的警戒線把十字路口右側圍成一個方形,面向公路的一側人稍微少,透過空檔看過去,昏暗的地面上確實躺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學生,校醫正在給他止血,地面上斷斷續續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小巷子。我瞇著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那張似乎被血跡覆蓋的側臉,忽然一道閃電,把學生的面目照得慘白,就像突然被轉成負片一樣。
真的是小山。瘦得沒有肉的臉上一半都是血,黃色的校服從肚子中間被染成黑紅色,干柴般的手臂耷拉在腹部。真的是小山。
他媽的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上學怎么會在校門口被人捅了?
見我漠然的臉突然顯出憤怒和驚慌,范師傅減慢車速,問我要不要去看看。
此時校醫把擔架帶來,準備把小山抬上去送進警車,而前方的車輛也發動馬達,開始遠離我們。驚慌席卷了我的大腦,讓我失措的,不是弟弟被惡徒捅了肚子這件事,而是我突然被安上了必須陪著他以防萬一的責任。我甚至在那一刻,眼前浮現清晰又真實的畫面:我躺在病房里,醫生把身上的血抽出來輸給小山,我盯著墻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地過去,直至三點。---扛下做哥哥的責任,這么多年優等生的努力就會白費。
與其讓母親趕到醫院看到不省人事的弟弟和曠考的我承受雙重打擊,不如少一重來,讓我把高分的喜訊帶給她,相信小山也會理解我的。
“繼續開,不要停。”后面的車子開始鳴笛,我也不再往事故現場看。
“你想好了嗎,他失血那么多,需要你輸血怎么辦?”范師傅轉過頭來,又是那副審視的表情,從我上車起,就一直這樣暗中看我,他以為他是誰?
“那也是他自己的命?!蔽蚁露藳Q心,關鍵時刻絕對不能有絲毫猶豫,不然就會輸給我無數的競爭對手,最終輸給命運。不知為何,我就是有清晰的預感,如果我去陪小山,我一定會考試遲到,然后前功盡棄。而這場考試太重要,我絕對不被允許遲到。
“真是意料之內啊,呵呵?!狈稁煾挡[著眼,笑了,沒有要繼續勸說我的意思,從后視鏡里盯了我幾秒,就踩下油門開始加速,“把車窗拉起來吧,要下雨了?!?/p>
心里郁結,我朝著窗外長吸了幾口氣。剛關上窗,外面立刻電閃雷鳴,轟鳴的雷聲震耳欲聾,巨大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像是幾十個人同時在敲窗,前,后,左,右,我被密集的敲門聲包圍,整個頭皮發麻。雨刷左右搖擺,前窗剛剛清晰,又立即模糊,前面的路段也被密集的雨簾掩蓋得模糊不清,車燈照亮的地方,雨點仿佛是黑色的。不一會兒,路面就積起了一層雨水,出租車不得不減速。
沒有擔心這詭異的天氣,范師傅面朝正前方,像是盯著路面,又像是盯著前窗里倒映的我,說道:“你這么做,還是殺死小山了不是嗎?”
這話什么意思,我不去陪著他就是殺了他?
“你什么意思?”
“你更清楚,或者說,你早晚會清楚。”
“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你必須快點送我去建筑學院,這也是你唯一需要操心的?!蔽覐娦邪言掝}扯回行程上。真的越來越看不透司機的性格了,上車開始對我噓寒問暖,一副對我家人的情況特別熟的樣子,從進入城區開始又不斷跟我打啞謎,精神分裂?雙重人格?
“別急嘛,這么大的雨,也不能開太快?!?/p>
“你就說還要多久到。”
“快-了-,快-了-”范師傅故意放慢語調,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
車內的惡寒更加嚴重了,冷得我打了個哆嗦。密閉的空間安靜得有些可怕,不知道為何,我竟覺得有必要解釋不去陪小山的原因,也許是屈從于他審視或者失望的眼神,也許是因為真的在哪里見過這個男人,而且絕對不止一次,我的直覺告訴我,必須要解釋。
于是我調整了坐姿,往后一靠,頭轉向窗外開始說起自己當時決定的原因,還是不知為何,這番話說得就像在答題一樣小心謹慎。
而范師傅從始至終都沒有插話,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在我說完也沒有吭聲,直到發現我在盯他的時候,又突然通過前窗玻璃對著我笑,依然是瞇著眼,只有皮在笑,就像個精神病人。
不知道拐進過多少個巷道,車子好像離學校越來越近,也好像還隔了很遠,時間已經是兩點半了,焦慮感堵在心頭,比車座帶來的不適感還強。
正要問范師傅還有多遠,他又開始閑聊起來。
“走到這兒,差不多也該說說我老婆了,”他依舊盯著正前方,什么都沒看,回憶著什么,“她這個人啊,就是小心眼兒,結婚那天還為禮金的事鬧脾氣?!闭f起這話的時候,他周圍的空氣變得有些壓抑,感覺坐在前面的司機換了一個人。
“我沒興趣聽你拉家常,告訴我這里離學校多遠,不遠了我就下車自己過去?!闭媸且豢桃膊幌氪谶@輛莫名其妙的車上。
“不過她心眼兒不壞,嘴上不饒人,這些年對我是最好了?!狈稁煾禌]有理我,還陷在自己的回憶里。
“范,師,傅,可以請您打住么,這里離建筑學院,還有多遠?”
聽到我一字一頓地叫他,司機回過頭看我,突然不是通過鏡面看到他的正臉,倒是相當不適應,他整張臉透著黑氣,盯著我的眼睛瞳孔很大,有焦點又似乎是渙散的。
“聊了這么久,你還沒想起我是誰么?”
“我怎么知道你是誰,你他媽的在打什么啞謎?!?/p>
“那你還記得我老婆么?”
“別裝作跟我很熟的樣子,有意思嗎!”我發怒了,話說到這里,心里隱約地早已有些猜測,潛意識里藏了很久的、不愿相信的猜測。
車內的空氣開始凝固,我看著前窗倒影里司機的臉,他也通過玻璃的倒影似笑非笑地凝視著我,此時廣播里那首熟悉的鋼琴曲突然播放起來,異常地歡快,在寂靜的街道上,密閉的車廂內,凝固的空氣里,歡快得詭異。
“你肯定不記得她長什么樣了,諾,我一直帶著她,我們聊天的時候,她都聽著呢。”說完司機轉過身來,微笑著,抬起手指了指我的背后。
我感到脊背一陣惡寒,緩緩轉過身去,發現靠背表面那層破舊的布料松松垮垮,右邊的線頭斷開。我屏息凝氣地扯開那條線,只見表皮掉落下來,露出一張腐爛的人臉,只剩一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另一只眼被額頭溶解的皮膚組織覆蓋,紫黑色的右臉潰爛到遮不住部分顴骨,連同殘缺的半只耳朵,把干枯的頭發絲夾雜在肉里,爛肉延伸到脖子,再到胸前。
那是張小梅的臉,她什么時候死的?
撲面而來的尸臭立馬充斥了密閉的空間,即使不濃烈,也足以令人窒息,我一時喘不上氣,硫酸潑灑和流下去灼爛皮膚的畫面還沖擊著大腦。那女人的上半身,全部嵌在靠背里,一想到下半身,我騰地站起來,半彎腰抗拒著嵌著人體的座位,我知道,下半身在哪里。這么熱的天,尸臭隱藏如此地久,難道之前一直泡在福爾馬林里,今天才剛拿出來,特意給我準備的?
“我媳婦兒的懷里,很溫暖吧。”司機不緊不慢地說。
胃里一陣翻騰,忍不住,我吐在了地上,吐在了不知道是誰的腳下。
“誰毀了她的臉,害她生不如死地自盡,你以為我不知道?”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我不記得張小梅那毒婦有個叫范老九的司機丈夫,更不記得他們有個在上大學的兒子,或者有,我并不關心。我只是震驚于上了這輛地點剛好、時間剛好的出租車,成為司機的復仇對象。廣播里的鋼琴曲像千百只手指在抓我的腦膜,頭痛欲裂,眩暈,惡心。
“你當然聽不懂,要不是無處取證,你早就被送監獄了。可是,把你毀在這里,不是更好?”范老九仿佛已報了大仇,,無比得以地笑起來。
“你他媽什么毛???停車,讓我下去!”我幾乎是咆哮著在命令他,喉嚨里震出自己都不認識的聲音。
“哈哈哈哈哈……”
“你這瘋子,讓我下去!”
“下去?你以為這是哪里?我竄了那么多巷子,你沒發現繞了個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到哪兒了嗎?我告訴你,前面是光明路小學,我派人捅死你弟弟的地方。”
火氣突然灌滿我的肺,原來這一切,都是這對賤夫妻做的,女的死了男的來,污了我媽的名聲,捅了我弟,現在還來折磨我?
我從書包里抓出一把水果刀,抵在范老九的脖子上:“給老子開到銀河大道去,不然馬上送你下地獄?!?/p>
“好啊,你殺了我吧,我也不會停車,我在地獄等你,看你高考落榜,看你全家在絕望里煎熬、自殺,哈哈哈哈哈!”
我狠狠扯住司機的頭發,水果刀橫著抵在他的脖子上,稍微一用力,動脈就會被劃斷,但這男人仿佛并沒有感受到威脅,保持著開車的姿勢,頭被往上拉扯還死命睜大眼睛,幾近癡狂地大笑。我的精神快要決堤,心里一個念頭,殺了他。
突然左后方一道刺眼的燈光打進來,越來越亮,我猛地轉過頭去看,一輛黃皮出租車從十字路口左側沖了過來,伴隨著窗外的電閃雷鳴,猛地撞了過來,車身在雨地里打滑轉了幾圈,最后撞在電線桿上。我被沖擊力震開,在車廂里跌來滾去,腦子里全是事發之前,最后看到的畫面:“我”在撞過來的那輛車里抓住司機的頭發,一把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面目猙獰。
巨大的碰撞聲、車身在地面的摩擦聲、剎車聲之后,四下一片安靜,除了漸漸變小的雨聲和車內廣播斷斷續續傳來的鋼琴曲,詭異又畸形的曲調。我倒在埋著張小梅下半身的座位上,我裸露的皮膚沾上的黃褐色液體,分不清是自己的嘔吐物,還是她溶解的脂肪。她的上半身脫離靠背,橫在我的背上,一轉過頭,就看見她腐爛的臉朝著我,幾乎沒有距離,渙散的瞳孔像有只蜘蛛卡在眼珠里。
掙扎著跳起來,我發瘋似地推開車門,倒進雨水積起的地面,打著滾想要洗清黏在身體上的異物,意識到徒勞以后,我跪著捧起水洗臉。這時才發現,十字路口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將近十來個人,死相極其慘烈。血被雨水沖散,到處都是深紅色,血腥味揮之不去,路面上只有被碾開了用腸子連在一起的尸體,那輛肇事的出租車卻沒了蹤影。
我顫抖地站起來,走向黃皮出租車,濃烈的尸臭散發著極其惡劣的腥臭味,讓人無法靠近。我繞到駕駛座旁的車窗,去看范司機,我要確定他已經死了,不會再找我麻煩。
透過碎裂的車窗,范司機閉著眼坐在駕駛座上,向前倒在安全氣囊里,看起來似乎沒有受重傷,只脖子前面隱約有一道黑紅色的溝壑,還依然有血汩汩地冒出來。我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忽然他的整個頭脫離脖子,滾到地上,正面朝上地停下來,那顆頭閉著眼,齜著牙對我笑:
“你以為這就結束了嗎?”
我抓起背包拔腿就跑,可以的話我一定會炸了那輛車,現在的我全身都是血,還混雜著氣味惡劣的不明液體,不知為何我好亢奮,也許我應該回去把那顆頭抓出來,往地上砸到稀巴爛為止,砸到你說不出來話,砸到我說結束就是結束。
街上的行人此時格外異常,打著傘不說話,沒有表情地走著,好像紛紛約定好看不見這十字路口的慘案,我抓住一個路人,指著身后那片尸海,問他為什么不報警,他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反問道:哪有什么尸體?
我再回頭,發現身后根本沒有什么十字路口,天上下著小雨,這條路上車輛緩緩地同行,人們各自走各自的路,馬路的標牌寫著:銀河大道。
我懵住了,此刻我站在建筑學院的門口,渾身是血,臉上、肩上都是碎玻璃劃出的傷口,周圍卻擠滿了跟孩子擁抱的家長和老師,感動的氛圍讓我幾乎忘記兩分鐘前發生了什么。
看見呆滯地站在一旁的我,一名女保安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問我怎么還不進去。她跟周圍的人一樣,毫不在意我這副慎人的模樣。
我望著她,愣了好久,說出來的卻是:“我在等我媽。”對,我應該是在等我媽,等她祝我好運,要我安心考試,完了順利地出來報個喜訊。
“再等就進不去了哦,”女保安勸我快進去,“而且,你媽還沒到來的時候呢?!?/p>
“是嗎?那,考試還沒開始嗎?還是已經結束了?”
“結束不好說呢,你能來到這里,至少告一段落了。不過,這場考試的開始,你以為,是這里嗎?”
“還可以進去就好,”我不懂她在問什么,更好奇她對我這一身的反應。
,于是問道,“你看不到我臉上的血嗎?”
“不影響你考試吧?!?/p>
“說得也是,我可是優等生,有什么能影響我考試呢?小山?張小梅?范司機?媽?哈哈哈哈……”我空洞地看著考場的入口,苦澀地傻笑。
“喏,帶上這個,”正要進去,女保安過來抓住我的手,塞給我一塊黑色的橡皮,“如果做錯了,就使勁擦掉吧。”
我走進了考場,尋找我的考室,安靜、肅穆的考場氛圍,一切都井然有序,我的腳步聲清晰得可以聽到回音。再出格的、丑惡的、超出常理的東西,都會被擋在這氛圍外面。
“你考試準備得怎么樣?。俊币粋€面色蒼白的女生從旁走過來問我,她扎著一束馬尾,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很開心。
“還好吧,平時測驗分數都挺穩定的?!彪m然不擅長英語,考試卻還有信心。
“哈哈,平時都有在測驗啊。不知道他們會怎么考,我都提心吊膽的呢,這次只要過了就好啦,”她一副略帶擔心的表情,說得好像考了很多次,“你在哪個考場?。俊?/p>
“好像是14號。”
“14號?”女生的臉凝滯了,她沒有表情的樣子看起來很眼熟,像在什么報紙的版面上看到過。
“怎么了嗎?”
“沒事沒事,我跟你不同路啦,我走這邊了,祝你好運?!闭f完她揮揮手走向另一條走廊。
我這才發現,考場內的過道紛繁復雜,繞了一陣,走在里面的人什么年齡段都有,甚至小學生也在里面找教室。
終于找到14考場,監考老師站在門口審查,這是一個青年男子,膚色極其白,目中無光,淡淡地看著我,胸牌上寫著名字:謝一安。無論如何,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不管發生了什么,考完這次試再說。
“你是誰?”謝一安問我。
“我是張明,來考試的?!?/p>
“上面有你的名字?”他面無表情地指向墻面,那張列有考生名字的名單。
我順著找了一遍,在最后一排最后一個找到了那兩個字,指給他看。
“你為什么來考試?”
奇怪的問題,監考官有權力問這個嗎?
“跟考試有關系么?我證明我是考生了,讓我進去?!?/p>
“看來你什么都沒想起來,你說你是張明,有證據么?”謝一安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我是混進來替考的閑雜人等。
證據?是說準考證吧,我拿出褲兜里的準考證給他看,謝一安看都沒看準考證,就說,“不是這個,是證明你身份的東西。”
“你直接說身份證就好了?!?/p>
我沒好氣地打開書包,正在感嘆現在監考老師都什么水平,突然與一雙眼睛對視,那雙細成兩條縫的眼睛,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正是范老九的頭。
我吃了一驚,手抖地把書包丟出去,那顆頭顱就滾到了謝一安的腳邊。他踢開頭,看了看那猙獰的面目,點了點頭,再看著我,說:“可以,想起來了嗎?”
他到底指的是什么?范老九死亡這件事嗎?另一輛黃皮出租車撞死他的,關我什么事?
“想起什么?”
“你說你是張明,卻不承認你作為張明干的事?老范白引導你這么久?”謝一安沒有表情,但語氣里卻滿是鄙夷,“你進來。”
什么意思?引導我?老范指的是范老九嗎?他領著我走進考室,指著最后一排靠窗座位的人,問:“里面那個人是你嗎?”
那個正在涂寫機讀卡的男人,跟我一樣的面容,一樣的穿著,一樣渾身血跡,只是我身上的血不是我的,他身上的血,來自他自己塌陷的頭顱。
只是目擊這一畫面,頭就劇烈地痛起來。
“是你嗎?”
右腦的頭骨像變形了一樣碎裂般地陣痛,大腦好像快要從破碎的縫隙里炸開,連帶著整張臉劇痛無比。
“你是怎么來這里的?”
“我、”黑紅色的血漿從頭頂流下來,好像頭顱里別的東西也跟著流出來,模糊了眼睛,覆蓋了不知是誰殘留在我臉上的血斑,我看到門窗上倒映著的自己,跟里面坐著的人一模一樣。
“你是怎么死的?”
我跪倒在地上,用手捂著那塊血流不止的窟窿,6月8日那天中午的景象突然像電影畫面一樣涌入我的腦子。
白色的病房,輸血的導管,震動的時鐘,瓢潑的暴雨,陰暗的街道,十字路口,藏尸的靠背,車禍,小學樓頂。事實與虛幻,幾乎沒有兩樣。那天中午捅了小山的范老九,不,應該說是陳勇,在小學旁邊的醫院外等著給小山輸完血的我出來,為了給他妻子張小梅報仇,不惜把尸體縫進車座里,讓我精神崩潰,發現在繞路的我逼他停車,在意外的車禍中割開了他的脖子。
我從車禍里逃生,精神卻已經瓦解,那是高考的最后一門考試,三點了,我還在距離考場幾十公里外的一個小學附近。
不記得是怎么走上樓頂的,也不記得是怎么跳下去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只是臨死之前肺被震碎,頭骨破裂的痛覺折磨了我好久,耳朵轟鳴,我看到母親趴在小山面前淚流不止,小山瘦弱的身體還在發抖。
我像野獸一樣悶聲嘶吼,抱著頭慘叫,歇斯底里地哭喊。
“每次都是這副樣子,”謝一安微微皺著眉頭,像是在埋怨我不開竅,“雖然早就失敗了,還是再問你一遍,里面那個人,是不是你?”
我看著那個頭顱淌著血倒在桌子上的自己,崩潰地笑了,哈哈,怎么會是我?我是張明,載我的司機陳勇死于意外,張小梅死于意外,小山在醫院里馬上就康復了,我準時來考試,只要過去了,一切就都會順利的,里面那個人,怎么可能是我?
范老九的頭和謝一安同時看著我,他們互相交換著話語,說著“沒通過”、“老樣子”之類的詞句,我就像個正在自我衰亡的老人,周遭的一切看著我無助地死去。
“我說,他這么多次,就從來沒選擇去救弟弟嗎?”
“有啊,你不記得有一回他選擇去給弟弟輸血,出來還是被我繞路耽誤考試,在車上殺了我?有一次他雖然選擇不威脅我,結果還是遲到,回去把自己弟弟悶死了。”那顆頭顱在地上滔滔不絕,表情異常豐富,跟車上那個只會瞇著眼笑的司機判若兩人。
“那你的意思是,這個鬼差事是永遠做不完了?”謝一安皺著眉問范老九,那顆頭挑著眉回答道:“鬼差事?就是咱們的事嘛。”謝一安無奈,又轉過頭來冷冷地問我,“你,就不能放下高考嗎?”
我聽到他的提議,愣了片刻,我能放下嗎?我怎么可以放下?走到這里究竟是為了什么?我想起很久以前聽過的地獄的傳說,我能想通過去和未來,可我想不通當下,頭痛欲裂也想不明白,要是,我不曾出現過,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吧。
“如果做錯了,就使勁擦掉吧。”
想起來這句話,我不理會謝一安,掏出了女保安給我的橡皮,使勁擦除墻壁上我的名字,只要擦掉了,那些荒唐的過去就不存在了,當下就是未來的開始。
我用力地擦去墻上的名字,最后一筆過后,我的意識突然開始被抽離大腦,眼皮好重好重,睜不開,一切仿佛都離開了我,視野里謝一安面無表情地俯視著我,范老九的臉在變化,他們都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也許一切終于結束了吧,人間、地獄,再也沒有地方,有我的存在。
“下次還要叫六級考試嗎?”
“我喜歡六級,跟‘留級’諧音,這是一場他必定無法通過的考試?!?/p>
“真是惡趣味呢?!?/p>
過了不知多久,稍微清醒一點的時候,我側躺在車站的長椅上,腦袋下面墊了一本六級詞匯書。不知為何,身體相當地疲勞、沉重,稍微一動,喉嚨的惡心感就催人想吐,恁是緩了好一會兒才坐起來。
我拍著沉悶的胸口站起身,努力回想昏睡之前發生的事。這時僻靜的大街上,一輛黃皮出租車開過來,車窗緩緩降落,露出一張面熟的臉。
“小伙子,去考六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