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夏商周一看,是佟凝的。
心中一沉,邊對格格說“你媽媽的電話”,邊趕忙拿起來,越忙也越容易忙里出錯,不知道按錯了什么鍵,那個常見的接聽電話鍵消隱不見,怎么都不找不出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佟凝的電話響著——偏這個電話還挺執拗的,一直響個不停,仿佛不馬上得到回音就不關掉似的,不像佟凝往日的風格,短促、簡潔,響兩三下,沒人接就關掉了,想是有空了夏商周自然會回過來。
格格仍然盤璇在夏商周的身邊,不停地問:“爸爸,你的派(IPAD)有沒有聲音?”
夏商周有點心煩意亂。邊敷衍,邊想,或許關掉手機重啟一遍,就可以了——但這樣一來,誤會就更深重了。他能夠想到,佟凝接了電話的第一句話會是什么——果然是:“你為什么不打電話呢?”——已然產生了“誤會”。這樣長時間不接電話,“誤會”更深。但這有什么辦法呢?這種拿不上臺面的手機,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了。
格格仍然在身邊繞來繞去:“爸爸,你的派有沒有聲音?”
夏商周重啟了手機,第一句說的是:“我到家了。”
佟凝的第一句話果然是:“你為什么不打個電話呢!”
盡管提前預見到了佟凝的質問,夏商周仍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或者說,沒有想好回答這種質疑的話。他只是本能地脫口而出:“我才到家沒多久。夏格格一直纏著我……”
格格無辜地睜大眼睛:“爸爸,你的派有沒有聲音?”
夏商周很拙劣地補充了一句:“我本想到家了就給你打個電話的。”
佟凝沒有作聲。夏商周想象她的臉色有多難看,就問:“你現在……回家嗎?”
難道,今天,你還要加班嗎?
佟凝頓了一下:“好吧,我現在……就走!”很勉強,很不情愿。
夏商周心中一沉。果然。掛了手機,瞄了一眼,知道這個“誤會”結成了“結”:已經五點過了。從飛機抵達北京的三點半,到現在折騰到家,已經兩個多小時了,這兩個小時里,沒有一個電話,沒有一條短信,怎么能夠說得過去?
格格仍然不屈不撓:“爸爸,你的派有沒有聲音?”
夏商周的心中忽然就像冰山一樣。
回家第一天,開場就結下這樣一個誤會,任是夏商周千般注意,萬種小心,仍然在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上犯了“燈下黑”的毛病。
假若時光倒流,他寧愿飛機剛停下,一開手機,就給佟凝一個電話。
但是……時光不能倒流。
那他為什么竟然會在這樣關鍵的細節上燈下黑呢?
很難說得清楚。一路他都渾渾噩噩,也不知道想些什么,還是沒想什么。登機后,夏商周關手機前,曾有一絲的清明,記起給佟凝發了一條短信:“已登機……”完了?手指按下去的片刻,猶豫了一下,覺得平時這種干爽清脆這時候有些乍眼。怎么也得來點別的話吧?可是思念、相思的話已經證明,再也說不出來了。躊躇半天,終于加了一句自認為能夠濃縮一切的話:“已登機,歸心似箭。”
佟凝的回信簡明扼要:“歡迎回家。”
夏商周看了半天,也沒想到應該再回什么話,索性就關了機,心想意思到了就行。一路無話。旁邊一對情侶絮絮叨叨,格外讓人厭煩。夏商周自嘲自己是不是人到中年,再也聽不得這樣在公眾情合的情話?還是他此刻的心境,睹景思己,倍添自己七年之癢的婚姻和此時父親徘徊在生死邊緣的茫然?
一想到回到北京后,面臨的嚴竣的生存現實,逼迫自己把思緒收攏起來,聚焦在日復一日的思路上:思路決定出路。他必須思考出一個出路出來。
這種狀態持續了一路。直了下了機場,坐上機場大巴。在整個回家過程中,夏商周的心緒一直紛繁蕪雜,幾股情緒混合浮起沉落:
第一股情緒就是嚴竣的生存現實尤其是單位中的職場政治和當下經濟壓力倒逼下的思考出路——凡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但現在的問題,恰恰就是錢成了問題;
第二股情緒就是擔憂父親這最后的日子,只有年老的母親相伴,以及不太靠譜的大哥嫂子相伴,到底會怎么樣;
第三股情緒就是歸心似箭,計算著機場大巴還有幾站應該下,還有多少分鐘能夠到家;
第四股情緒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有人下站,不斷有人挪動行李所帶來的警覺,必須要睜大眼睛,盯著前面的人不要“錯”拿自己的行李——即便沒有“錯”拿,對于那種為了把自己的行李從底下拿出來,粗暴地把別人的行李扔來扔去的行為要給予嚴重的鄙視;
最后,就是這幾股情緒混合起來,所導致的迷茫、無措,甚至是,大腦一片空白……
在這些浮起沉落的情緒中,隨著家漸逼而近時,逐漸占主導的,還是回家的“歸心似箭”,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溫暖,越來越沖動。甚至,下了站后,上天橋下坡道,坐公車走路,幾乎都是拖著箱在走的,尤其是想到到家后格格可愛的聲音,家庭的溫暖和熟悉,以及,佟凝的期盼……下意識地,他甚至想到了上QQ后給佟凝發個留言:“我終于回來啦。”
就像平日里,他從沒有離家,下了班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QQ看佟凝有沒有走,然后,發個QQ短信:“你什么時候走?”
在整個過程中,他獨獨沒有想起,要給佟凝發條短信或是打個電話:“我已經到了。”
其實,中間二姐夏商瑛打電話過來、問他到沒有到時,在冰天雪地中夏商周接了電話:“我還沒到呢……剛下公交……還有幾分鐘就到小區了……本來想到家了給你們都打個電話的。”
夏商瑛奇怪他為什么竟然如此羅嗦:“那我放心了。就這樣吧。”
她沒有意識到,就連夏商周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那一閃念的猶豫——是不是應該給佟凝打個電話?
那一段說辭,似乎是夏商周下意識為自己辯解。
終究,這個電話還是沒有打。 即便夏商周步代越走越快,箱子拖得越來越響,在北京這第一場雪中,全身越走越熱……真的是,每距近一分,那歸心似箭就越重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