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希望自然擁有可以輕松理解的秩序。
楊振寧
【導讀】
組織的目標是否已靈活多變的方式來實現?
在組織管理中,規章制度、打卡鐘等控制手段能否創造秩序?
組織為什么會運轉失靈?
我們沿著平緩的石頭小路向山上走去,花了好長時間才到達目的地。我的馬剛剛學會馱東西,還不是很熟練,一路上不是撞了我的背,就是碰傷我的腳后跟。最后,它還是踩到我的腳趾上,盡管穿著靴子,我還是被踩得疼痛難忍。但這是很值得的。這里是美國落基山脈,美麗的景色一如既往。我坐在小溪邊,把雙腳放到溪水中,向遠處望去,溪流泛著金光,一直流向隨風擺動的綠色草叢。周圍有松樹、山巒,還有雄鷹。牧場的盡頭,一只駝鹿正向我們這里張望,并試圖將其龐大的身軀藏在一棵不到10厘米粗細的樹后,而這棵樹剛好在我們的視線之內。見此情景,我們感到很好笑。不過,仔細想想,我認為這其中所蘊涵的道理是值得大家深思的。
幾個月來,我一直在對包含若干過程的結構進行研究——它們既能夠長久保持自己的特征,但又不拘泥于任何一種物理形態。再回到眼前,溪流在我腳邊形成了旋渦,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溪水。由于正在度假,我不想就溪流做深入的思考,但是,只要我醉心于它的流動,各種想象還是會不斷在我腦中涌現。
最后,我不禁要問:在組織管理方面,溪流能教給我們什么道理呢?我為眼前無所不包的內容所吸引:旋渦里有泥沙、草、水,還有石頭。溪流最突出的能力是適應與改變,隨著能量的移動,它又會呈現新的結構。但我覺得,在這一適應性的背后,是水對于流動的需要。水因為重力作用而從高處流向低處,并最終回到大海的懷抱。形態雖然在變,但目標是明確的,結構的出現(僅僅是臨時性的解決方案)所起的作用是創造條件而非干預。而我從各種組織中學到的單一形態、正確答案、過去的實踐等理論,在這里全然不起作用。溪流對巖石的響應,不是一個,而是多個,不然,就不會有美國的大峽谷。科羅拉多河懂得,回歸大海之路本不是一條,而是無數條!
很多組織都缺乏這種信念,不相信能以靈活多變的方式實現它們的目標,不相信只要將關注點放在決心和愿景上,它們就可以有完美的表現。我們已被組織結構問題搞暈了。我們建立的組織結構僵化而又復雜,因為我們認為,組織結構必須防止破壞力量的產生,這種力量會給我們帶來災難。我們眼里的世界是一個敵對的世界,組織或者建立組織的我們,若要想生存,只有建立足夠精明的組織,才能有效抵御自然力的破壞。溪流與自然力則建立與此完全不同的關系。它們懷有堅定的信心,知道它們奔向大海的熱切希望一定會成為現實。大自然不但產生對溪流的呼喚,還給出了答案。
我經歷過的很多組織活脫脫就是戒備森嚴的堡壘。防御氣息彌漫在組織中:嚴守的秘密和上鎖的私人文件;命名為“戰役”、“沖突”、“戰爭”、“爭奪戰”的活動,以及用常見的、描述進攻和防守的體育術語來命名的活動。很多組織認為,即便對它們的員工也必須進行防衛,這主要是通過規章制度、指導方針、打卡鐘、規程來實現。我曾經工作過的一個組織,給新員工的見面禮是27個他們可以被立即解雇的理由,同時他們還會因其他理由被解雇。一些組織有著嚴格的行政管理系統,一個部門的員工不能與其他任何部門的員工交流。在大多數公司里,管理制度都規定了可以向誰咨詢、向誰建議或者可以對誰進行評論。如果任由組織里的這些因素相互融合并進一步相互作用,也就是說任由一些員工進行坦誠的交流,我們擔心會發生難以預料的事情。我們害怕出現難以收拾的局面。
人們渴望世界能夠繼續穩定運轉,但又時時刻刻籠罩在恐懼與脆弱的陰影下,因此,在得到溪流啟示前的相當長時間里,我都想知道這一現象的奧秘。無所不在的恐懼一定是從某個地方走向我們的。但究竟是哪里呢?按照現代西方思想,我認為其中一個來源是我們對一些概念的模糊認識,這些概念是從17世紀的科學中提煉出來的。那時,世界被看作一個因“上帝第一推動”開始運轉的機器,這是一個封閉的系統。這樣,“熵”的概念就逐漸被我們熟悉。機器不斷磨損,最后停了下來。詩人葉芝(Yeats)寫道:“萬物零落,中心已失去控制力,世界處于混亂狀態。”我們認為,宇宙不可能通過自身的調整過程而繼續發展下去,并煥發出青春的氣息。我們要想前進,就必須提供能量來扭轉其逐漸衰敗的局面。因為我們是地球上的精靈,將靠頑強的意志力使世界繼續運轉。我們將為生存而抗爭。
事情一直是這么糟糕!有些東西僅僅是我們的想象,長久以來,我們就是如此認識世界的。該打住了。我們應該把過去對世界的認識放在一邊,以更輕松的方式去看清世界的本來面目。不僅僅是溪流能給我們帶來啟示;實際上,只要留心觀察,學問隨處可見。但問題的關鍵在于:如果不是讓我們剛好碰見,到哪里去找秩序的源頭呢?
我想,自然不但向人們展示了各種各樣的秩序,還清楚地告訴我們秩序是如何實現的。雖然我們有過被波動和變化打亂了計劃的經歷,但從本質上說,世界是有序的,波動和變化是建立秩序的過程中必不可少的。
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創造的過程。為了說明生命創造自身的能力,人們自創了一個陌生的詞——“自創生”。“自創生”是生命為了變化、發展而進行創造和更新的基本過程。生命系統是包含大量過程的網絡組織,其中的每一個過程都對其他所有過程產生影響。整個網絡以相互合作的方式進行自我創造。所有生物都將經歷相同的過程。正像系統科學家埃里克·詹奇(Erich Jantsch)所說的那樣,生命系統是“永不停歇的組織結構,它在不斷地進行自我更新”。對變化進行思考時,我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悖論:一方面生命系統創造出自己,另一方面它將適時地改變自己以保持生存;當有機體感到變化是保持自己生存的唯一途徑時,變化就將旋即發生。
關于生命系統的另外一個悖論是:在更大的關系網絡內,每一個生命體都能保持自身的特征;反過來,這一關系網又直接影響到其特征的形成。每一個生命都以單獨的實體存在,但它同時又是整個系統的一個組成部分。當我們觀察和分析組織當中的員工個體時,關注點放在了人的差異上,這似乎要把人一個一個地分隔開。事實上,只有學會參與到關系網絡中,我們才能生存下來。“自創生”描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所有的生命體都能夠“通過與系統內其他生命體的相互作用創造出自己”。世界不是輕易就會四分五裂的,不需要我們把它捏合在一起。世界上存在許許多多的過程,正是這些自相矛盾的過程促進了事物的發展與和諧。
在化學領域,普利高津的研究工作(他因此獲得諾貝爾獎)也告訴我們一個自相矛盾的真理:無序可以成為新秩序的源頭。普利高津將這些新發現的系統稱為“耗散結構”,以說明它們自相矛盾的特性。“耗散”意味著損失,是指能量逐漸衰減的過程,而“結構”則表示實際的秩序。普利高津發現,能量衰減的耗散活動是建立新秩序所必不可少的。耗散并不會導致系統的消亡。在系統放棄現有形態的過程中,耗散是其中的一個環節。系統重組為新形態的目的是更好地適應外部環境的變化。
普利高津的研究成果有助于解答西方科學中長期存在的一個困惑:如果熵的理論是普遍適用的(科學理論是這樣認為的),那為什么生命依然生機無限?為什么生命總是不斷更新和進化,而不是退化或走向消亡?
在耗散結構中,任何一個對系統的擾動,對于這一系統通過自組織行為建立新的秩序,都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促進作用。只要外部環境提供新的、不同的信息,系統就會對如下問題作出判斷:是否接收這一外部刺激并作出反應?所謂的新信息,可能僅僅是與正常情況相比出現了小小的差異。但是,如果系統關注這一信息,就會將其帶入系統內。一旦進入網絡系統內部,信息就會變化與發展。如果信息已成為系統無法再忽視的巨大擾動,變化就會立即發生。此時,系統在如此大的擾動刺激下,就會因失去平衡而四分五裂。在當前形態下,系統無法應對擾動,所以解體成為它的唯一選擇。但是,解體并不意味著系統的消亡。如果生命系統能夠保持住自己的特性,它就可以通過自組織而成為更高級的復雜系統,也就是自己的新形態,以便更好地適應現在的外部環境。
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是無序中包含著秩序,秩序中也包含著無序。我們一直認為,無序就意味著雜亂無章,就像看到“無序”這個詞的感覺一樣。但這是真的嗎?混沌確實毫無規則,或者秩序僅僅是無序中的幸運一刻?我們已習慣以不同的狀態來看待事物:要么是正常狀態,要么就是例外。但在全新的世界里,自相矛盾是最為突出的特征,我們看到的景象是交替變化的:混沌與秩序,變化與穩定。這些相對應的事物就像太極陰陽圖的兩個極。說不清哪個是主要的,但二者都是絕對必不可少的。當觀察變化發展時,我們看到了交替變化的結果。
有一位系統科學家說過,系統就是以臨時性結構呈現出來的一系列過程。這些有生命力的結構,完全不同于我們曾搭建的實體結構。生命的結構都是臨時的,如果有必要,它們就會改變。例如,毛毛蟲和蝴蝶就是同一個系統在連續演變過程中的兩個臨時穩定的結構。系統在繼續發展的過程中,如果有必要,它將放棄老結構而呈現出新的結構。
我們渴望建立組織的秩序,但不知道該如何做。我們過去所看到的秩序都是以搭建的結構呈現的,如裝修華麗的高樓大廈、令人眼花繚亂的圖表或考慮周全的計劃。這些結構的建立花費了太多精力,人們不會輕易舍棄它們。在探求秩序的進程中,我們不喜歡無序,也一直在努力避免無序現象的發生,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會把無序看作積極的東西。我自己也對系統演進形態的千變萬化感到困惑不解:結構出現了又消失;良好效果的獲得不是源于剛性的組織結構圖或者工作描述,而是源于生長、自我更新等自然現象帶給我們的啟示。進入這個新世界是極其艱難的,建立關于新世界的理論體系也不容易,除非有足夠的依據。我們所有人,即便是在剛性組織里工作的人,也都有“自組織”的經歷。有時,我們會根據環境的需要靈活調整自己的行為,而不是完全按照理想的計劃去執行,不能繼續留戀過時的形態,而要弄清怎樣才能以新的方式更好地進行“自組織”。
回想過去那些最可貴的工作經歷時,我發現了“自組織”的存在。因為只是考慮怎樣把事情做好,所以把角色、任務的事情就忘在一邊了。由于太專注于工作,我們也就不會過多考慮定義責任或角色的事,都覺得首先要搞清怎樣做最有效以及如何立即付諸實施。當人們談到非正式領導的時候,都會提到類似的受——這樣的領導力能夠及時、有效地響應大家的需要。我們可能難以正式地向這些領導表示敬意,但總是知道誰是真正的領導以及為什么愿意追隨他。赫爾曼·米勒(Herman Miller)公司前CEO馬克斯·德·普雷(Max De Pree)將非正式領導稱為“巡回領導”(roving leadership),并認為他們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領導’,當我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們會立即出現在我們身邊”。他們在團隊中逐漸成長起來并且明白,只有充分滿足團隊和個人的需要,才能夠得以生存與發展。組織管理顧問吉爾·楊諾夫(Jill Janov)認為,最好是把領導理解為一種行為,而不是一個角色。我們永遠都需要領導者。但是,領導者是形形色色的,究竟哪類領導者能滿足我們的需要,要看當時的具體情況。
從古到今,我們在組織管理中一直自尋煩惱,因為總是將控制與秩序混為一談。這是絲毫不足以為怪的,大量的文獻信息表明:領導這一概念一直是依照控制功能進行定義的。列寧道出了眾多領導者的心聲:“自由雖好,但控制更好。”然而控制往往會帶來一些負面的效應,過去是這樣,現在依然如此。
如果人是機器的話,對人進行控制就是很有意義的,但我們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精靈,試圖通過剛性結構進行控制就無異于自殺。如果我們認為:人類活動中無法存在秩序,除非有領導者;無法進行自我調整,除非通過政策來規定;負責的領導者必須事事親為……那么,我們就不要再指望有更多收獲了,除了我們現有的——摧毀個人和集體生命活力的枯燥工作。
如果我們改變尋找秩序的思路,那結果會怎樣呢?如果我們不再尋求控制,而是真心誠意地尋求秩序,那又會怎樣呢?我們發現,秩序存在于過去我們從未想到的地方——周圍隨處可見的、有生命的動態系統。實際上,一旦以全新的眼光去看自然界,萬事萬物都是我們的老師——它們會告訴我們秩序究竟是什么。
我看了一眼那只駝鹿,又專心致志地凝視那棵小樹。我們認為,組織的安全性是至關重要的,并且,只要建立強有力的組織結構,我們就能夠控制組織。實際上,這些想法是很不明智的。如果我們只盯著那棵樹,就看不見周圍生命系統的演變過程。這些生命系統有助于我們建立秩序,這是我們渴望已久的。
但是,遠離那棵樹并不容易。親自感受一個天生有序的世界,也是不容易的。詹奇認為,“在生命世界里,重要的不是控制,而是動態的聯系”,我想按照這一思想行動。我愿意相信世界,不用靠上帝來壯膽。我不會再把精力放在“將事物捏合在一起”上了。我希望對安全有全新的體驗,“聽之任之”(即相信合適的形態會出現)這一觀念不會再引起不安。我將擺脫對世界的恐懼感,在勇于面對外部環境的組織中,與所有的人聯合起來,共跳一曲秩序之舞。
【新科學啟示錄】
波動和變化打亂了我們的計劃,但從本質上說,世界是有秩序的。波動和變化是秩序建立過程所必不可少的。
耗散結構理論告訴我們,無序可以成為新秩序的源頭,成長往往起源于不均衡。組織管理中我們擔心的大多數事情,如解體、混亂、紛爭等,都無需視為將給我們帶來災難的消極因素;相反,它們可以更為有效地激發人們的創造性。
最好是把領導理解為一種行為,而不是一個角色。我們永遠需要領導者。但是,究竟哪類領導者能滿足我們的需要,要看當時的具體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