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至廊坊的高鐵上,身邊兩個小年輕感慨這個飛速移動的鐵盒子用短短二十分鐘就能將數百人從帝都運抵另一個城市。我回了一句:這未必全是好事。
與一門心思想快點到家的年輕人不同,我在思考的不僅是高鐵表面上給予我們的快捷便利,而是其背后一同賦予我們的影響;或言,是這種現代化社會工具對于人類的綜合性價比。
自打乾隆爺閉眼,一口氣慫了200年的“東方睡獅”恰如拿破侖所預見的那樣正在蘇醒,在中國重新崛起的諸般標志性符號中,高鐵無疑是耀眼的存在。短短十幾年間,中國高鐵網已高達2萬多公里,以一國之力,就占到世界高鐵總里程的60%多!在京滬線上奔跑的“復興號”時速已達350公里,這是世界在運營的最快商用列車。高鐵已經成為中國制造業的名片,連總理強哥都滿世界為其站臺點贊,那叫一個有面兒。中國網民嘲諷我們同樣龐大的鄰居“阿三”(國人對印度的蔑稱)時,都會動輒拿印度人民乘坐的火車時不時跑到鐵軌外面躺著說事兒,以此自傲中國鐵路系統的牛X。今天的中國人無疑已經成為世界上移動最快效率最高的人群。
嘲諷的是,嘲諷完“阿三”的國人轉而就會陷入自己的苦逼和焦慮中。睡獅蘇醒的寫照之外,中國高鐵驚世駭俗的發展還是國人群體心態的一面鏡子——高鐵帶來的是速度,而社會對如此高速飛奔的需要則映襯出普眾的心態和品屬。說白了,先有內心急迫的大把國人,才有大把銀子鋪就的世界第一高鐵網。
如此匆匆的我們都要去哪兒、都要干嘛呢?我們以“高速”要辦的那些事兒真有那么急嗎?
前丈母娘是個急脾氣,對自己管轄范圍內的那點家務瑣碎事經常急急火火。我動輒嘲諷她:您急的任何一件事,下個月的今天再干都來得及!
這個嘲諷顯然適合我們周圍大把的俗人庸人,拿自己不大的角色或者沒那么大價值的事兒特當回事、非得立馬如何的人。他們自己急的非常真切,而在智者眼里卻是不無悲催的笑話。
什么是當下中國社會最普適的心態,答案恰恰與高鐵相關,那就是嫌慢!嫌移動慢、嫌排隊慢、嫌辦事慢、嫌上菜慢、嫌快遞慢......當然,更嫌賺錢慢、嫌翻身慢、嫌接近小目標的日子慢、嫌超越身邊人的速度慢。
急的背后是貪婪的驅使,也是恐懼的作祟。擁有堅實底蘊、對未來觀念清晰或訴求有度的人不會輕易陷入焦慮和急迫的狀態。相反,不善于處理自身能力與欲求的距離關系、索求邊界模糊多變且缺少自信的人則極易活在惶恐和急迫中,會本能且強烈地期冀當下的馬上的結果,就是那種錢得馬上落袋人得馬上到位事得馬上辦成......否則就擔心怎怎的狀態,他們也通常是越多越踏實這類邏輯的苦逼奴隸。
而這種集體焦慮和恐懼的起因并非限于個人能力和位勢的低下,更源于所謂改革開發引發的社會劇烈變革帶給每個人巨大的心理和實務壓力。具體而言,這種壓力最典型、也是殃及最廣泛的形態是三大不確定——個人階層(圈層)的不確定、多少叫錢夠(錢多)的不確定、國家未來能給予(保障)個體什么的不確定。面對這種事關個體生存根基的壓力,能泰然處之心平氣和者著實鳳毛麟角;相反,“葛優癱”在高鐵座位上貌似愜意的絕大部分人心理都揣著各種捉急。
望著車窗外飛速逝去完全無法聚焦的景致,我卻想到了高速的一種背反形態——慢生活。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誕生于人類文明發動機之一的意大利的“慢食運動”引發了古羅馬人的后裔們對于現代生活節奏的哲學思考,進而使這項運動超越了飲食范圍,轉變為一種全方位的新生活態度。它以一系列慢生活方式為形態,以提醒生活在高速發展時代的人們,慢下來關注心靈、環境以及傳統,在工作和生活中適當地放慢速度。慢生活不是拖延時間,而是讓人們在生活中找到平衡,張弛有度、勞逸結合,提高生活質量,提升幸福感。慢生活理念的影響甚至延伸到了企業界,一些公司由此重新感悟“欲速則不達”的道理,著名的安永管理咨詢公司就建議職員不要在周末上網查郵件,日本豐田公司則不再允許員工把年假推遲到來年。
目光轉向神靈。佛門的“五戒十善”并未包含讓大伙兒活慢點的內容;但另一位擁有超過二十億信徒的大明白人(上帝)卻在天條般的“十誡”中明確規定了安息日。本意是讓眾信徒在星期日這一天向造就天地萬物的耶和華朝拜守圣,卻也強制地讓勞碌六天的人們歇息下來,修養身體撫慰心靈。呵呵,寫到這我樂了——華夏的基督徒們禮拜天從教堂出來會干嘛呢?恐怕是回到人堆里的角色接著忙吧。
盡管慢生活理念的誕生并沒有悠久的宗教歷史淵源,后者對于西方文明的進程走向始終擁有重要的影響力;但它的出現卻是人類——確切說是那部分有品質也活明白了的人類分子——基于現代生活形態的種種弊端而悟出的解決之道。在蕓蕓庸碌惡俗之人不肯也不敢慢下來、少要點的大背景下,有本事會享受慢生活也幾乎上升為一種難以企及的修為和境界,成為典型的少數派行徑。也因為如此,慢生活理念誕生于創造并最早享受到現代文明的歐洲也是某種必然。相比于我們,歐洲人才是“先富起來的”那撥人。近一百多年來,這塊大陸與我們的角色位勢可以如此比喻:他們開上轎車的時候,我們騎自行車馱著老婆孩子和煤氣罐;等我們買得起桑塔納甚至奧迪了,他們又掉頭騎上自行車運動健身了(我那位當律師和小老板的荷蘭妹夫也因此根本就沒有車)。他們享受著名的“東方快車”的豪華舒適時,我們擁擠在綠皮車里忍受旅途之苦;我們坐上世界最快的高鐵滿處跑了,人家又倡導起慢生活了......
活得捉急還是從容,這個選項對于諸般不能自己的凡俗百姓并不易,慢生活會被他們視為高大上、夠不著甚至扯淡的東西,連王健林還要早上四點多起床一天飛兩個國家三個城市談生意呢,你我憑什么慢生活!可惜,這恰恰是俗人對于慢生活的膚淺誤讀——發起、倡導并身體踐行慢生活的并非頂級富豪、早掙夠了啥都有的那種人,而是持有與我們相異的另一種生活性價比尺度、對生命的意義有著另一番理解的各色普通人,甚至就是我朋友曾在歐洲遭遇的一幫看似啥都沒有的街頭藝術家們。但朋友跟這幫人摻和了許久之后發自內心地評判到:他們有快樂,他們在生活。
勸一個忙著為兒子掙婚房的人享受慢生活基本等于找抽。然而,有兩句不無嘲諷卻也暗含哲理的說法或許更能觸動每天這些每天活在各種捉急中的人們——人一輩子大約能操3000次,誰先干完誰先歇;人一生大約能消化50噸左右食物,誰先吃完誰先走!
我相信,稍稍品位下這兩句大白話的含義,他們中的部分人或許會苦笑自詰:也是,奔他媽玩完的事兒,我急什么呢!
搖滾樂界的史詩級人物約翰.列儂說過一句唱歌之外的話,很適合作為這篇文字的結尾——當我們每天為生活疲于奔命的時候,生活正在離我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