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看了那么多飽滿的年終總結(jié)和新年計劃,讓我冒著被厭惡的風(fēng)險,充當(dāng)壞信使來澆澆冷水吧。
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隆在《愛情劊子手》里講述了十個心理病人的故事,關(guān)于愛和失,生和死,逃避和痛苦,存在和死亡,自由和恐懼。我們渴望青春,渴望年華不老,渴望親友永在,渴望永恒的愛,渴望舉足輕重、永垂不朽,最終無一可得。
蕓蕓眾生,何人無病?
1?
我們終將面臨死亡。
死亡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死亡看起來那么遙遠,仿佛永遠也不會到來,但它總是不斷靠近,步子不急不緩。
為了化解對死亡的恐懼,躲避懸在頭頂?shù)乃劳鲋校瑢で蟀踩校覀冞x擇了相信自我的特殊秉異(specialness)。
前段時間看到一則新聞,有一個母親,推著孩子的嬰兒車在街上走,路邊的高樓飛出一個健身鐵球,正好砸到嬰兒頭部,送到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這正是飛來橫禍。大多數(shù)人和我一樣,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會感嘆命運無常,會惋惜早逝的生命,會同情悲傷的母親。卻不會把這樣的慘劇跟自己聯(lián)系起來。
因為認為自己與眾不同,具有非凡秉異,是我們否認死亡、淡化死亡恐懼的主要方式。我們總有一種非理性的信念,認為自己“不可侵犯,不受傷害,認為不愉快的事情如年老死亡,在別人是天經(jīng)地義,在我們卻不可能發(fā)生,認為我們的生命不受生物與命運的定律所約束“。這種自認為福星高照、置身事外,永遠受保護之感,是長久以來的自欺。
恐怖的真相是,我們并不獨一無二,生老病死一樣會發(fā)生在我們身上,我們也沒有特殊的免疫機制可以避開飛來橫禍,所有那些我們認為只會在某個倒霉蛋身上發(fā)生的事件,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概率也并無不同。我們找不到安全感,因為沒有絕對的安全。
但我們也非完全無能為力。“越是覺得人生過得不充實的人越是覺得死亡可怕,生命越多空白,或尚未發(fā)揮的潛能越多,死亡焦慮越大。”人終有一死,盡量做到坦然面對的方法,就是在短暫的一生,真正活過。正如尼采所言,“實現(xiàn)自己一生”的充實感可以減輕死亡的焦慮。
2?
我們所愛的人終將離去。
“驟然面臨死亡,常稱為臨界經(jīng)驗。所有可能發(fā)生的臨界經(jīng)驗中,沖擊效應(yīng)最強烈,最能令人脫胎換骨的,是面臨自己迫在眉睫的死亡。另一種勢如雷霆萬鈞的臨界經(jīng)驗,就是至親之死。”
一般而言,父母對子女的愛更深厚,這是人類得以世代綿延的基礎(chǔ)。在面對死亡這個命題時,也更加殘酷。
父母和子女的心靈關(guān)系是,父母是子女過去的見證,而子女是父母未來的延續(xù)。失去父母通常意味著過去的生命從此不可復(fù)得,因為我們出生開始,一直見證我們出生、成長的美好記憶的人已不再。
而失去孩子則意味著失去了未來。
失去未來,是一生前景付諸東流,人生目標(biāo),未來期盼,超越死亡的希望,一一成空。“子女是父母的永生投影。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為人間至痛,情無以堪”。
即使父母子女,不過一場深厚緣分,逃不過生離死別,惟愿分離時能無憾而已。
3
他人終不可解。
兩個人果然可以全然了解對方嗎?
溝通分為幾個層面,現(xiàn)實真相,你想表達的,對方接收到的,對方理解到的。
客觀真相必然存在,問題在于我們能否完全認識,即使是當(dāng)事人。少年pi的奇幻旅程里,少年pi如何解讀真相?四個人還是動物?老虎究竟是誰?在多個參與者情況下,每個人認識到的真相是否完全相同?真相復(fù)雜而殘酷,我們每個人所有的,只不過是帶著個人認知的有色眼鏡看見的部分真相而已。“現(xiàn)實真相人言人殊。現(xiàn)實頂多不過是當(dāng)事人異中求同所致的概念。認知有其局限,每個當(dāng)事人的經(jīng)驗常迥然不同且無從逆料”。
表達又帶來第一次的失真,“心靈的思考是以意象為媒介的,但要與別的心靈溝通卻得把意象轉(zhuǎn)換為思想,再把思想轉(zhuǎn)換為語言,轉(zhuǎn)換一次便失真一次,發(fā)生質(zhì)變是必然的“。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描寫:靈魂豐盈無比如光華泄地,化成白紙黑字卻是一片慘白,只因我們當(dāng)中沒有人能夠絲毫畢露的表達他的需求或是他的思想或是他的悲傷,而語言更像是敲破了的水壺。這是意象與語言之間的“翻譯誤差”。再者,“我們揭露自我是有選擇性的,你所認識的他人,不過是他人愿意而且能夠告訴我們的他自己的一小部分。”
對方的接收進一步扭曲了原本的信息。除了“翻譯誤差”之外,更糟糕的是,還存在“偏性誤差”。“我們把自己偏好的觀念和形態(tài)加諸別人身上,曲解因而滋生。普魯斯特說:我們把眼睛所看到的一個人的輪廓,塞滿我們已經(jīng)形成的有關(guān)他的觀念,而在我們心靈中塑造成形的他的完整圖像中。結(jié)果這些觀念撐飽他臉頰的凹弧,分毫不爽與鼻梁齊高,天衣無縫混合他說話的聲音,彷如這一切只是個透明的封套,我們每一次看到他的臉或聽到他的聲音,其實就是在辨認我們自己塑造出來的觀念。很多時候,你并不了解哪怕是熟悉的人,你只是像普魯斯特說的,把你希冀的屬性塞到這個人的身上,你愛上了你一手創(chuàng)造的形象。”
對方在理解過程中,最后需要將語言回譯為意象,此時接受到的意象斷然不能與原發(fā)送出的意象相比了。這就像那個傳遞悄悄話的游戲,最后一個人所接收到的,和第一個人原本說的,早已天壤之別,每每看到最后一個人一臉懵的說出八竿子打不著的話來,我們總是樂不可支,卻沒有想到,這樣的事發(fā)生在我們每一次對話中,只是我們沒有察覺而已。
然而畢竟還有一線希望。“人際關(guān)系之得以建立,總是基于一個假定,你不可能完全認識對方。”正如《高效能人士中的七個習(xí)慣》所說,你只能從分歧中得到收獲,兩個完全一樣觀點的人,其中一個必然多余。惟其不同,才顯可貴,正是因為理解他人如此困難重重,那些能夠最大程度摒除偏性誤差的人,才會那么的受人喜愛。
理解萬難,理解萬歲,即使最終我們也只能做到有限的理解,嘗試?yán)斫獾呐σ廊粡涀阏滟F。
4?
我們終歸是孜然一身的孤獨。
熱鬧的狂歡,交織的語言,填不滿胸腔中的巨大孤獨,滿世界都是在訴說的人,沒有人在聽。
獨自一人的人生太過漫長,我們千方百計尋找伴侶或成群結(jié)隊走完人生之旅。“即使你是自個兒在自己的船上,看到附近有別的船只浮浮沉沉總是心安”。但是我們總是獨自在船上,獨自來到人世,浮沉幾載,獨自離開。
再親密的伴侶,沒有生離,也有死別。《浮生六記》里沈復(fù)說,“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于情篤。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讀來讓人鼻酸。楊絳在《我們仨》里,將與夫女逝去的苦澀時光,化為一個驛站上程程相送的夢境,亦真亦幻,幻影交疊。
人生本是客棧,無不散的宴席。
正如哲學(xué)家愛比克泰德說:
在航海旅程中,船下錨靠岸,你到外面取水,順便收集一些海草和貝殼,但你必須牢牢記著船,不斷回頭看看,以免船長在任何時刻呼喚時,你不得不丟下所有收集的東西,配合他的呼喚;以免自己像被縛住的綿羊,在掙扎中被抓起來。人生也是如此,只是妻子和小孩取代了貝殼和海草,任何事都不會妨礙我們擁有他們。但如果船長呼喚,就要放下一切,毫不回頭地奔向船。如果你已老邁,不要離船太遠,以免船長呼喚時,你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
對于你來說,船和岸,各自代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