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是這書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可能不會買來看,書名并沒有吸引我,相反讓我心生抗拒。即便我看完了全書,依然對如此的書名表示了疑惑,既然是獻給母親的書,即便不雅,也不至于太俗吧!當然,這些只是個人感覺,無關其他。
這本書講述的是一個家族史,穿越我國一百年的時間,四代人的故事。全書的筆調是哀傷,文字極有張力,將戰爭與饑餓、瘋狂與冷漠、愚昧與自私刻畫得淋漓盡致。如草芥般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在作者筆下生存、毀滅,如焰火,炫麗妖嬈,也似玻璃,剛硬脆弱。
書中的人物似乎沒有一個正常的。母親的公公婆婆和丈夫,該強的不強,該弱的不弱。生活的重壓之下,家暴,辱罵,欺凌無處不在,這些成了日常,成了習慣,而重男輕女,成了施暴的借口。我沒見過那個年代,也只能從各種書中知道封建思想對于女性的迫害,匪夷所思,母親就是那個受害者。
為了在這個扭曲的家庭中生存下來,母親生了九個孩子,他們分別來自七個父親,而她的丈夫并不知道自己沒有生育能力。
不能怪母親。
在那個家庭里,不生孩子是女人的錯,婆婆罵,丈夫打,甚至連一口飯都會不讓吃。沒生到男孩也是女人的錯,婆婆依然罵,丈夫依然打,即使是剛生完孩子也被趕下去干農活。得不到任何一點溫情,卻又不肯逃。
小時在農村,我見過路邊的野草,人們常年累月地踩在上面,牛羊也時不時啃噬,被鐮刀割完又割,干旱時也會曬到枯黃。可是,春草年年綠,春風吹又生。
母親何嘗不似草芥?一次又一次被踐踏,一次又一次被傷害,總會硬挺著站起來,吐出新的綠芽,長出割不完的葉子。
母親的溫情全部給了孩子,母親的勇敢也全是為了孩子。母親養大了自己的孩子,也養大了若干個外孫。
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姐姐們有的因為愛情追隨著男人四處游蕩,走投無路時就把生下來的孩子丟給母親,無法在外瘋狂就乖乖回家找回母親。無論何時何地,母親依然是她們最后的依靠。
母親對被愛情迷惑的女兒無可奈何,對被迫賣身的女兒痛心疾首,對于一個個被扔過來的孫輩悉心照料。糧食緊缺,溫飽難以解決,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小嘴張大著,母親在榨干自己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母親想盡各種辦法,只為獲取那一點點食物。甚至學會了如牛般的反芻,將豆狼吞至肚子,回家嘔吐出來,洗凈煮成粥喂養孩子們。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獨自前前后后撫養十幾個孩子,沒有一個被餓死,那需要多少智慧與勇氣?
我記得那時有雨水豐沛的年份,也有干旱的年份,稻田里的收成,多多少少會應水份的多寡而起伏。可是路邊的野草似乎從來沒有含糊,干旱讓它們變成焦葉,但不影響它們把種子養壯。收種的季節,依然有它們高昂的頭。
越是草芥越知道生存的不易,越懂得從有限的條件里獲取更大的可能。惡劣的環境逼迫著倔犟的生命,無論是草芥,還是人類,永不放棄才讓生命散發出璀璨的光芒。它們將最原始的喜怒哀樂用最原始的方式表達出來。
母親的歡喜,是一次次別后重逢,在亂世,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明天。太多不確定因素,即使在家門口,也可能因為一枚炮火,灰飛煙滅,更何況遠行,在戰火中奔跑?所以無論哪個女兒回家,母親都是歡喜,為劫后余生,也為此生還可重逢。
母親憤怒于那些肆意欺凌弱者的行為,母親可以忍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苦難,卻不愿看見更弱小的生命遭受迫害。母親是個心懷寬廣的女性,也是一個勤勞勇敢的女性,她堅信著因果報應。
母親最后信了教,與其說是閱盡人間辛酸后淡然,不如說是無可奈何將憤怒逐漸掩埋在內心深處。
母親哀傷著,眼睜睜看著女兒們選擇飛蛾撲火般燃燒自己,眼睜睜看著她們非瘋即癲,眼睜睜看著她們死于非命。甚至是孫輩,因為受他們父母的牽連而無端丟失性命。
她拼命保存下來的生命,在大環境下如此不堪一擊,甚至不如蟻螻。白發人一次又一次送走黑發人,悲怯的哭聲最終都消失,只剩麻木。
母親的快樂是對生活抗爭所獲的成果,借種生下第一個孩子,生下八個女兒后終于擁有了一個兒子。現代人不懂,但那個時代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擁有了希望,有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然而這些快樂都是短暫的,八個女兒一個個先她而去,唯一的兒子有戀乳癖,一生軟弱無能,是一個無法長大的巨嬰。
母親所有的喜怒哀樂極其簡單,她支撐著一個家庭的延續。全書中其他的角色都是為了烘托母親,一個只為堂堂正正“活著”的母親。
母親沒有熱烈的愛情,但并不反對女兒追求愛情,結果怎樣并不重要,只要是燃燒過一把即可。于是,她讓幾個女兒追隨愛情走了,也支持著大姐上官來弟與鳥兒韓那激情四射的偷情。
母親從沒有依靠過任何人,相反成為后輩們心中最大的依靠。無論是沙月亮,還是司馬庫、鳥兒韓、魯立人,這些可以稱為“男人”的人,在最潦倒失意時,都會想到她。
“一茬茬地死,一茬茬地發,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難,越難越要活。”母親對巨嬰兒子上官金童說。
母親早已悟透,人與草芥間,生命并無異常,都要經歷困苦,經歷磨難。一切無情,一切有情,一切瘋癲,有愛有欲,有生有死,有人性的愚昧、貪婪,也有人情的溫暖、博愛。
《豐乳肥臀》是我2018年讀完的最后一本書,讀的過程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莫言用他的文字撞擊著讀者的心。2009年的新版自序中,莫言對于這書的書名,以及讀者這書的爭議作出了一些解釋。
他最后說:既然《豐乳肥臀》了十五年,就沒有必要再改了吧?何況,這“豐乳肥臀”原本就不是洪水猛獸,當今之世,誰還能被這樣一個書名嚇退呢?
我抬頭,臺歷放在茶幾上,“2019年”幾個字格外顯眼,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