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難免會有迷茫和失意,那些平常看起來毫不起眼的事物,總會在一瞬間勾起愁緒。
那時候,他的青春迷失在落榜的泥沼里,一物一景皆引發(fā)心中寂寥的情愫。
他有過失魂落魄,亦有過春風(fēng)得意;他的心中,有對士子的渴望,也有對自由的向往,還有著對母親的牽掛。
他心中的東西太多了,可回望過去,他留下的東西卻太少了。
緩緩流淌的天河依舊還在,曾經(jīng),那個在天河之下抬頭仰望的少年,除了僅存的詩歌,他的人生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無從知曉。
有人說,被詩囚禁的人生注定是悲劇的人生。還有人說,現(xiàn)實中無法放飛的理想,都可以在詩里放飛。
那么,他的人生呢?曾經(jīng)寫下的詩句,卻也只能從漠然的秋風(fēng)中窺得一二,最終被遺忘在歷史的崢崢歲月中。
星光閃爍下,少年化愁思為筆墨寫下了他心中的不安與希冀。
·壹·
孟郊出生在一個普通家庭,父親孟庭玢只是一名小吏,但足以溫飽。清貧的家庭讓他意識到只有入仕才能改變生活。
母親對他的要求格外嚴(yán)厲,從不允許他放松片刻。他的少年時代除了讀書寫字,就是吟詩作賦,仿佛他就是為科考而生的。
生命既然賦予了他這種職責(zé),那么他便要義無反顧地履行下去。或許正因如此,他慢慢養(yǎng)成了孤僻的性格。他不喜歡與人來往,尤其是對人多的地方,他的內(nèi)心總是會有一股莫名的排擠。
他漸漸長大,所懂得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或許是性格使然,又或許他只是為了刻苦讀書,不被俗事所打擾。那時,他在河南嵩山過著隱居的生活,很少下山。
他只想在那里一直生活下去,然而,這樣的生活終究沒能長久。
隨著藩鎮(zhèn)叛變,河南已不是一個安靜之地。他目睹過太多的凄慘,目睹過太多的生離死別,殘酷的現(xiàn)實給他當(dāng)頭一棒。他沒有想過自己的一生竟然會與科考緊緊地聯(lián)系起來。
他喜歡四處游歷,從中原到江南,從信州到蘇州,他的行蹤飄忽不定,除了寫詩,就是與詩友們相互吟唱。大概這種愜意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
《勸學(xué)》
擊石乃有火,不擊元無煙。
人學(xué)始知道,不學(xué)非自然。
萬事須已運,他得非我賢。
青春須早為,豈能長少年。
他借助“擊石乃有火”這一日常現(xiàn)象來說明學(xué)習(xí)的重要性。他從小就是這樣的,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學(xué)習(xí)知識上面。
的確,如果人不努力學(xué)習(xí),就不可能獲得知識。
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親自實踐后,才能懂得其中的奧妙。如果僅僅只是從別人那里獲得,便是不能代替自己才能的“非我賢”。
最后,他發(fā)出感嘆:青春須早為,豈能長少年。
在青春時更應(yīng)該盡早努力學(xué)習(xí),不要等到年長之后再去刻苦,因為一個人不可能永遠都是“少年”。他正是這樣做的,他刻苦努力,就是為了成才。
然而,想要成才,就必須參加科考,想要建功立業(yè),就必須入仕。盡管他不喜歡,但終究抵不過母親的再三嘮叨。
父母之命不可違,想要光宗耀祖,他必須參加科舉考試。
寫詩在行的他,對于科舉考試卻一竅不通,他一連考了好幾次,卻連參加進士考試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他連簡單的鄉(xiāng)試都過不了。
但是他沒有放棄,終于在四十一歲那年,在故鄉(xiāng)湖州獲取了舉鄉(xiāng)貢進士”的資格。于是,他匆匆收拾好行囊,前往京城參加進士科考。
或許是他的準(zhǔn)備不夠充分,放榜后,榜上并沒有他的名字。
他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懷著無限的憧憬來到長安,卻是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一種無以言表的惆悵,讓他感受到什么才叫作失意與不得志。原本欣欣向榮的春天在他眼里卻是霜葉連連:
《落第》
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
誰言春物榮,獨見葉上霜。
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
棄置復(fù)棄置,情如刀劍傷。
落第后,孟郊并沒有回到湖州,而是在長安住了下來。他打算來年維續(xù)參加科考,這次他要一舉及第。
在長安,他認識了韓愈,得到韓愈的賞識,使得他聲名遠播。
他雖比韓愈年長幾歲,卻命運坎坷,仕途多災(zāi)多難,韓愈已身居高位,而他僅僅是求取功名道路上的一名小卒。
但這種巨大的反差并沒有影響他們的友情,相反他的詩情畫意、他的天縱才華,讓他一點點在詩壇上站穩(wěn)了腳跟。
然而長安的生活注定是清苦的,思鄉(xiāng)的憂愁,生活的苦悶,都讓他的心情非常沮喪,那段歲月讓他永生難忘:
《長安羈旅》
聽樂別離中,聲聲入幽腸。
曉淚滴楚瑟,夜魄繞吳鄉(xiāng)。
幾回羈旅情,夢覺殘燭光。
此時的他多么渴望自己的才華能被一位達官貴人發(fā)現(xiàn),多么希望能有一個機會一展宏圖。然而這個機會卻是如此渺茫:
《長安旅情》
盡說青云路,有足皆可至。
我馬亦四蹄,出門似無地。
玉京十二樓,峨峨倚青翠。
下有千朱門,何門薦孤士。
又過了一年,這一年來他已經(jīng)做了萬全的準(zhǔn)備,他相信自己這次一定能成功。然而現(xiàn)實再次讓他感受到人骨的冰冷,失意與絕望輪番襲來,他已無力抵抗,只能像一片落葉般,任由風(fēng)吹雨打。
《再下第》
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
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他用“一夕”和“兩度”來表達自己的痛苦。再一次落第,他心急如焚,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是自己的才華不夠,還是時運不濟呢?他不知道,只是每一個夜晚他都無法入眠,即使進入夢鄉(xiāng),也會因為愧對家人而再次驚醒。
他看著春暖花開的長安城,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他只能“空將淚見花”,只能看著自己多年的付出和心血付諸東流。
縱有才學(xué)又如何呢?他只能嘆命:
《嘆命》
三十年來命,唯藏一卦中。
題詩還問易,問易蒙復(fù)蒙。
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
影孤別離月,衣破道路風(fēng)。
歸去不自息,耕耘成楚農(nóng)。
屢次落第給他帶來太多的打擊,他已無法在長安繼續(xù)生活下去,只能返鄉(xiāng)。面對這個充滿理想和抱負的京城,他的心情十分復(fù)雜,他渴望一展拳腳,卻被無情地踢開。他回到原來的地方,生活竟沒有絲毫改變。而唯一改變的是他的內(nèi)心。
他心中的愁是“江蘺伴我泣”,是那“千愁并”。他受到的打擊太大了,以至于眼前的景物也是悲涼的,返鄉(xiāng)的路途也成了“畏途”:
《下第東南行》
越風(fēng)東南清,楚日瀟湘明。
試逐伯鸞去,還作靈均行。
江籬伴我泣,海月投人驚。
失意容貌改,畏途性命輕。
時聞喪侶猿,一叫千愁并。
在終南山,落第的失落終于有所好轉(zhuǎn),眼前的美景讓他心生感慨,他后悔當(dāng)初去追求那些虛名:
《游終南山》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深谷晝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
長風(fēng)驅(qū)松柏,聲拂萬壑清。
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
或許他經(jīng)過幾次的失敗后終于大徹大悟,回到家鄉(xiāng),他從此不再提進京應(yīng)試的事。可他表面上似乎放下了,其實卻將滿腔的抱負牢牢地藏在心里。
知子莫若母。年邁的老母親看著他終日郁郁寡歡,便勸說他再次上京應(yīng)試。盡管他拒絕,但是在母親的堅持下,他還是來到了京城。
這一次,他沒有失望,終于進士及第,可此時的他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
《登科后》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他無法掩蓋內(nèi)心的喜悅。這次高中讓他從以往頹廢的心情中解脫出來,登上了快樂的頂點。他終于可以大展宏圖,可以“春風(fēng)得意”了。
所以,在一開始他就寫道:以前那些困苦的生活與局促不安的心情再也沒什么了,如今,他已金榜題名,所有的愁思都風(fēng)吹云散了。
他要“一日看盡長安花”,可見他的瘋狂與得意。要知道在車馬擁擠、游人爭相賞花的長安道上,他根本無法策馬,那無數(shù)盛開的鮮花,也不是他一日能看盡的。但是荒唐夸張的筆觸背后卻是他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
他筆隨意動,在情與景的交匯中酐暢淋漓地表現(xiàn)出高中之后的得意。
雖然孟郊將一生的時間都用在了科考上,但是他對詩的執(zhí)著卻不輸給大唐的任何一個詩人。每一次寫詩,他都會掏空心思,恨不得找到最好的詞句來形容。
他看到的女子相思,是完全不一樣的相思,在他的詩里,女子似乎有了不亞于男子的氣魄與膽識。
《怨詩》
試妾與君淚,兩處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為誰死。
相思之情,看不見也摸不著,只能夜夜“與君淚”,只能夜夜盼著丈夫歸來。但是茫茫天涯,帶回的卻是一天又一天的失落和惆悵。
她癡癡地認為:把兩個人的眼淚滴在“芙蓉”池中,看誰能將芙蓉淹死。
可見她的相思之深。
誰的相思多,誰的眼淚就多。既傻氣,又天真,又讓人忍不住與之同落淚。或許只有癡情人才明白她內(nèi)心的苦楚吧。
《古怨別》
颯颯秋風(fēng)生,愁人怨離別。
含情兩相向,欲語氣先咽。
心曲千萬端,悲來卻難說。
別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
“颯颯秋風(fēng)”一下子讓離別的愁思涌上了心頭。他們難舍難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與臉、眼與眼相對,每次想要說話,卻都忍不住哭了起來。
終是淚眼相看,欲說不能。然而,在這分別的時刻總要說些么吧?
可是顆那痛苦不堪的心,已經(jīng)不需要再多說什么了。
以“別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這樣一幅遼闊的畫面收尾,仿佛看見在月光之下,他們望著明月思念對方的身影,是多么悲傷,多么孤獨。
《古別離》
欲別牽郎衣,郎今到何處?
不恨歸來遲,莫向臨邛去。
在這首詩中,她只想“牽”起丈夫的衣服,讓正準(zhǔn)備遠行的他多停留片刻,因為她心里有好多話要說。
她問道:“這次要去哪里?”這些話語應(yīng)該在臨行前早就說過了,為何在分別前再問呢?原來她不想丈夫去“臨邛”。
這里的“不恨”卻是一種隱痛,她愿意用兩地的相思來贏取他的真情,不愿他離開后另覓新歡。
她堅貞,卻不安;她真摯,卻擔(dān)驚受怕。她只能隱忍,只能克制。或許這就是一種癡情吧。
雖然他工于詩作,卻一生漂泊無依,生活十分貧苦。他所能做的就是寫詩。
他渴望及第,以為在及第之后,他的生活就會有所改變。但是這種改變并沒有因為他的高中馬上到來。直到他五十歲時,才獲得了一個卑微的職位-溧陽縣尉。雖不是什么大官,但好歹是一份差事。他欣然前往,在溧陽定居下來,至此他才結(jié)束了長年流離失所的生活。
失意的仕途,炎涼的世態(tài),瘡痍的故土,讓他看透了一切,頓時感覺到親情的可貴,于是他決定將年邁的母親接到身邊。
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與母親分別時的樣子:
《游子吟》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這份母愛是他心中最珍貴的財富。
“線”和“衣”兩個平常的事物將“慈母”和“游子”緊緊地連在了一起,這是一種骨肉相連的感情。然而他們就要分別了。母親在為他縫制出門的衣服,她手里“密密縫”的千針萬線,所灌注的是她所有的愛,她擔(dān)心孩子在外面會“遲遲”難歸,只能多為他縫制幾件衣裳。
這是多么偉大的母愛啊,真切又感人。
他頓時醒悟,兒女就是小草,母愛便是那春日的陽光。而對于母親的撫育之恩,兒女不知要如何才能報答。在這樣懸殊的對比中,是他對母親的肺腑之愛。
原本他可以在溧陽平靜地生活下去,可是縣尉并不是他所渴望的,他將那份失意寫進詩中,卻忽略了自己該盡的職責(zé)。
他時常去投金瀨游玩,坐在那里賦詩,荒廢了曹務(wù)”。終于,他被革去職務(wù),只能領(lǐng)取一半的薪俸,以至于他后半生貧苦潦倒。
長期有俸無職,他再也無臉待在這里,便辭去了溧陽尉的職務(wù),回到了洛陽,在河南尹幕中充當(dāng)下屬僚吏。
《秋懷其二》
秋月顏色冰,老客志氣單。
冷露滴夢破,峭風(fēng)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腸中轉(zhuǎn)愁盤。
疑懷無所憑,虛聽多無端。
棓桐枯崢嶸,聲響如哀彈。
他將一生的心酸與苦澀都寫了出來,那種晚境的凄涼,更反映出了現(xiàn)實的殘酷。
他一生仕途不佳,貧困潦倒,卻只能整日愁容滿面,過著得過且過的日子。在他眼里,此時的秋月是冰冷的,寒氣逼人,正如他此刻的凄涼境況。
他自比為“老客”,畢生為仕途奔波,卻頻遭失意,“單”字更透露出無限的孤單和感慨,種種往事讓他心生寒意。
這一“滴”是他的悲痛;那一“梳”是他的輾轉(zhuǎn)。
病痛日夜折磨著他,他臥床不起,縱然滿心愁緒,卻也只能寬慰自己。然而這種自我寬慰也只是徒勞罷了。“枯桐”“哀彈”正是他一生的失意與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