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了,不會騎自行車的弊端越發凸顯,開學就要升初中了,總不能還天天走路上學吧,那么大的人了,更不能再讓父母騎車帶著了吧?轉為公辦教師后,我家經濟上略微寬裕了些,父親騎了十幾年的“永久”終于退役了,母親把自己的那輛讓給了父親,新買了一輛斜梁的紅色26寸的“三槍”自行車,這也促使我下定決心要在暑假期間學會騎車,以便爭奪這輛新車的使用權。母親很是通情達理,說反正暑假也不怎么出門,你就用這輛新車去練吧!我推著新車激動不已,暗自琢磨該去哪兒練車。在村里練吧,年齡這么大了才開始學騎車,太沒面子;去公路上練吧,車多人多,太危險。有了,去村南頭水壩后的麥場里練!七月的麥場里,有大片的空地,還有一堆堆新鮮的麥秸垛,關鍵是大熱天很少有人,正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練車,摔倒了也沒人看見,簡直完美。有了斜梁的新車,我決定不練溜車了,直接騎到車座上硬往前蹬,這種方法在我們那兒叫“騎死驢”,雖然名字不雅,但確實很有效果,沒過幾天我就基本掌握了平衡,可以搖搖晃晃地騎出十幾米了,而且摔倒了也不怕,每次快要控制不住的時候,我就使勁蹬幾下,沖著麥秸垛扎過去,松軟的麥秸垛成了我的天然棉墊,一直到我騎得很穩了,居然沒怎么摔傷。我十分得意,顧不上天氣炎熱,拽著父母就要去街上騎車給他們展示,我照例擺出了騎死驢的架勢,剛開始還比較平穩,可畢竟是初學乍會,再加上心情激動,手里的車把突然不聽使喚,歪歪扭扭就要往路邊的樹上撞,我趕緊猛轉車把,卻又別到了兩個騎車路過的大姐姐,她們躲閃不及,連聲叫著“哎~哎~哎~”勉強剎住了車,怒氣沖沖就要發火。我窘得面紅耳赤,扎煞著雙手不知所措,父母趕緊過來圓場,賠笑臉賠不是,好說歹說才平息了一場風波。這點小小的挫折并沒有打消我剛學會騎車的興奮和新鮮勁兒,覺得會騎車真好,去哪兒都如騰云駕霧般風馳電掣,那個暑假我天天都在騎車,連上廁所都想騎車去,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自從我上了初中,這輛紅色自行車就成了我形影不離的好伙伴,學校操場北邊就是一排車棚,全校學生的自行車都停在那兒,學校門衛大爺很是盡職盡責,很少有自行車被偷走,但經常有同學發現自己車子的鈴鐺皮不見了。早先自行車的鈴鐺都是鋼質的,鈴鐺皮可以卸下來,賣廢鐵也挺值錢,整車不好偷,就有人打起了鈴鐺皮的主意,有些同學車上的鈴鐺皮被偷了,圖一時方便,就悄悄卸下別人的鈴鐺皮給自己裝上,一時間鈴鐺皮失竊案愈演愈烈,我被偷過兩次之后,終于煩了,干脆把鈴鐺都拆掉,還落個干凈爽利,唯一不便之處就是騎車時再也聽不到悅耳的“叮鈴鈴”的鈴鐺聲了。自行車多了,修車鋪也就多了,學校門口、街頭巷尾隨處可見“三車維修”的鐵制招牌,掉了鏈子的、車胎被扎了的、氣門芯被偷了的、氣門芯慢撒氣兒的、鏈子干了需要上油的,都離不了這小小的修車攤,修車師傅對自行車的各類故障駕輕就熟,可架不住人多車多,忙起來兩腳不沾地,攤位前一般都擺著三兩個打氣筒,誰的車子虧氣兒了,也不用跟師傅說,拿過來就能用,多是老主顧,師傅也從不收錢。那會兒最常遇到的情況就是扎胎,外胎扎了不要緊,內胎扎了就會慢撒氣,車胎癟癟的,推到修車攤,師傅大眼一瞅,掀起圍裙抹一把滿臉的油汗,戴著黑色白手套的右手還握著一把扳手,往攤位前擁擠的空地上隨手一指:就放那兒吧,馬上給你弄!師傅忙完手里的活兒,粗粗一問,就把自行車整個兒倒過來,熟練地拆開癟了的外胎,一節一節地抽出紅色的內胎,先打足了氣,然后放在一盆水中慢慢滾動,看到水下的胎皮上冒起了氣泡,這就是扎胎的地兒了,把水擦干,用一把銼刀在破口處搓幾下,增加摩擦力,抹上專用的膠水,再貼上一塊膠皮補丁,晾干了裝回去,“好了,騎吧”!整個過程也就三五分鐘,我最喜歡看修車師傅熟練的操作,可惜多年前就已經無緣再見了。
騎車上學比步行輕松了許多,原來得走半個多小時的路程,現在十分鐘就到了,既省時又省力。春秋天騎車非常舒服,天氣不冷不熱,或春風和煦,或秋高氣爽,如果遇到順風天,基本不用自己蹬,簡直像御風飛行一般快意,好多同學都喜歡玩“大撒把”,就是雙手都不碰車把,全靠慣性和身體平衡前進,我也試過幾次,有幾次成功了,有一次摔得老慘了,從此不敢再嘗試這種瀟灑卻又危險的方式。盛夏時節,騎自行車可不是件美事,揮汗如雨不說,回家的公路上還經常晾曬著麥秸或玉米,每一段公路上都用白漆涂寫著“張占”、“李占”等字樣,向往來的行人和其他村民宣示著對這段公路的“主權”,晾曬時也十分霸道,橫到邊豎到沿兒,根本不考慮行人和車輛的安全,這種時候騎車一定要萬分小心,要盡量走路的中間,不能走路邊,鄉村公路雖已硬化,但路邊沒有任何遮攔物,軋久了的麥秸光滑無比,玉米粒兒更是滑溜,如果騎得太靠邊,稍不注意就會滑倒,再順勢摔到路邊的溝里。冬天騎車需要全副武裝,棉帽、棉手套、棉口罩、圍巾圍脖,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這才能抵擋撲面而來的頂頭寒風,可這樣一來,耳朵聽不清楚,脖子也轉不動,難以察覺突發路況,安全性又不得不降低。晴天還好,要是下了大雪,第二天早上路面必然會結冰,這種天氣干脆就不要騎車了,就算騎也最好推著走,否則一會兒一個屁股蹲兒,會摔得你懷疑人生。初三那年,學校開始上晚自習,晚上放學已經是九點多了,同村曾經一起上小學的小伙伴們多已輟學,我們村又是一個孤零零的小自然村,村頭村里也沒有路燈,一到夜里就只有零星的幾點燈光,整個村子黑漆漆的,靜謐而沉寂。在最近的鄰村和同行的同學分手后,我必須獨自騎行這一段夜路,雖然內心充滿了恐懼和慌亂,但男孩子的自尊心驅使我從不讓父母到村口接我,我強行按捺著心里的不安,盡量以最快的速度走過這幾百米的路程,反復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世上沒有鬼,什么都不用怕,快到家了,快到家了,快到家了!白天走過的胡同,突然變得幽暗崎嶇,路邊的柴垛和樹影,也仿佛在黑暗中潛伏著,伺機撲向落單的行人。我梗著脖子,盡力什么也不想,眼睛直盯著前方,絕不往兩邊或身后看,對于異樣的響動也全然充耳不聞,直到沖進自家的院子,停好車關好門插好門閂,這才徹底松了一口氣。母親總是責怪我騎車太快,怎么就不能慢一點,她哪知道每天晚上我都經歷了怎樣的考驗啊。只有一種天氣,是必須要父親來接我的,那就是下了大霧的夜里,我記憶里有那么一次,也是晚自習之后,那天晚上濃霧鎖城,出了校門能見度不到五米,眼前幾米開外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有的同學自行車上安裝了自動充電的車燈,打開車燈也無濟于事,車燈的光柱照出去不到十米,就融入了茫茫霧氣,我們只好推著車,憑著每天回家的記憶,摸著道兒往前走。有個別心急的同學,嫌推著走太慢,說這么晚了路上也沒汽車,騎著走也不會有事,結果夜深霧大沒法辨別方向,就有兩個同學直接騎到了溝里,還好摔得不太重。我們就這么在霧氣中摸索著往前走,因為速度的變化,到哪兒該拐彎了也難以確定,走了足有一個小時,還沒看到熟悉的村頭的水壩。我又急又氣,一面還擔心著沒做完的作業,突然依稀聽到父親的喊聲“虎子~虎子~”,是父親來接我了!我循著喊聲的方向激動地回應“哎~爸爸~”!聲音很遠,前面什么也看不清,我和父親就這樣互相回應著,終于我看到了十來米外一道模糊的光柱,接著又看到了父親匆匆的身影。那天晚上,父親是唯一一位來接孩子的家長。
李虎,2019年4月15日于赴魔都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