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抔黃土，滿腔悲傷，送您在能看到海的墓地，安然下葬。小姨說，這塊墓地是您生前自己選的，您說葬在此處，子孫三年內必發大財。 您還說，這塊墓地是風水寶地，所以，您不愿葬回靠近祖先的地方。我們完全遵照您的遺愿，妥善處理了您的身后事。當悲傷的嗩吶聲停止嗚咽的時候，從此，天人遠隔。

別了，我最親愛的人。

01

尚記得，我的第一次出島就是您帶的我。那年，正值放暑假。您說要去城里探望正在做生意的小姨，大概會去三四天。我央求媽媽同意讓我跟著你去。媽媽想著：您又不懂字，又不常去城里，怕年老的您帶丟我，不同意。我哭著跟您說，我想去，讓您做通媽媽的思想工作。后來，媽媽還是聽了您的話，同意讓我跟您去。動身之前，媽媽再三叮囑我，一定要跟好您，不能到處亂跑。我不太記得當時的詳細過程，我就記得您帶著我走了好遠好遠的路，穿街小巷，我哭著說腳疼、肚子餓。您一路騙我，很快到了，很快到了，再拐個彎就到了。年幼的我，讓您的謊言哄得像是把一生的路都要走完了。

到達小姨早餐店的時候，我一臉掛著淚水，一邊說著腳疼。小姨問您到底怎么回事，您才不好意思說忘記了路怎么走，又不舍得坐車，所以就一路轉啊轉啊轉啊，才轉到這里的。小姨哭笑不得。打那以后起，我都不敢再跟您出城。而這件事，也成為您日后稱贊的我一個典型例子，逢家庭聚會就說起我當初有耐性，有毅力，小小年紀就能陪您到處走。

那年，您72歲。

02

您自從踏入六十歲之后，就不再從事捕魚的工作，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收拾破爛或者是采摘一些人家藥店需要的草藥。

您熟悉掌握潮汐，常常早出晚歸，徒步到附近的海域收拾海水沖上岸上的塑料瓶、爛漁網等等。您背著一個比您還大的籮筐，手上拿著一把棍子，腳上穿著一雙不相稱的拖鞋。不管春夏秋冬，您都是一腳的拖鞋，從來都不曾穿過襪子。就因為這件事情，被小姨她們不知道嘮叨了多少次。大家都勸您在家享福，可您從來都不曾聽勸，依然是早出晚歸，做著您所謂的事業。您收拾的破爛把舅舅家變成了垃圾廠。幸好您有個通情達理的媳婦，不但沒有責罵您的行為，反而經常幫著您出貨。每出一次貨，都能有成百上千的收入。不會賺錢的您，如何不珍惜這個事業？

那一年，您采摘了很多草藥。由于鎮上藥店給的價格低，您打算挑著您的草藥到城里來賣。來之前，舅舅說幫您拿來賣，讓您不要自己到城里來。您怕舅舅不懂行，賤賣您辛苦采摘的草藥，所以自個到城里來賣。上車前，您把草藥放在了車尾，下車的時候太匆忙，把草藥落在了車尾。當您記起的時候，車已經開出了五十多米。

沒有手機的您，又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能聯系上司機，于是，您作出了讓所有人都震驚的舉動——向著車開出的方向，一路追趕著。年老的您，瘦小的您，用盡您的全力在追趕。當姐姐流著眼淚告訴我您的舉動時，我忍不住哭了。我腦海里清晰地顯現出當時的畫面，那么大年紀的您，怎么不叫我心疼。

那年，您80歲。

03

您和外婆自打進入老年生活之后，兩個人意見不相符，經常吵嘴，甚至還不相好。您們像小孩子一樣，你不和我說話，我不愿待見你。所以，有您在桌子上吃飯，外婆從來都不肯上座；外婆在大廳坐著，您不會出現在大廳。雖然我們很著急這樣的你們，但是，誰也勸說不了。外婆甚至把您叫成“老鬼”。旁人聽了或許覺得是在罵您，但了解你們的人，會感受到這個稱號里面包含了多少濃濃的愛。

那天，外婆因為心肌出現問題，睡眠中呼吸不過來，被送進醫院搶救。您看著救護車把外婆帶走，著急得不得了。由于只有小表弟在家，沒人開車送您到鎮上，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個時候，什么不和好，什么不說話，都不復存在了。您甚至還叫舅舅給您買個手機，隨時能知道外婆的狀況，否則您放心不下。那段時間，您哪都沒去，守在家里，等待著外婆。

外婆像是聽到了您的呼喚和等待，最后被搶救過來了。從醫院回來后，您像戀愛中的人一樣，天天守著外婆，還認真打理著外婆的一切，一會交代舅舅做這個，一會交待妗子做那個。您仿佛變了一個人一樣，開始認真珍惜著和外婆的情誼。

那年，您94歲。

04

基本上，我每個周末都會帶著小家伙回島上去看看您和外婆。每次回到家里的時候，看到的人總是外婆。問起您的時候，外婆她說您早早就出去了，早餐不吃，午餐也不回來吃，等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的。您說喜歡自己做東西吃，因為家里都是煤氣爐，您不會用，只能到老房子里燒柴火。據小表弟說，您在老房子里做炒飯、炸魷魚干、煎雞蛋餅，還像模像樣的。因為您的固執，老自己做東西吃，媽媽和小姨她們不知道說過您多少次了。但您從來都不改，依然我行我素。

由于您天天到處走，不曾懶惰每一天，所以您看起來很顯年輕。見過您的人，都不覺得您已經是九十多歲高齡的人了。那天，您說腸胃有些不舒服，要來城里看病。妗子不放心，要帶您過來。您說家里忙，年老的外婆還要有人照顧，不肯讓妗子帶您來，堅持一個人來城里看病。小姨用電動車接您到醫院看病。路上，說起電動車多少錢的時候，您覺得一千多的電動車特別劃算，叫小姨給您買一輛帶回島上開。小姨不肯。不管您怎么說，小姨都堅持不肯。

您帶著不高興回到了家里，卻很興奮地跟妗子說起買電動車的事情。妗子跟小姨一樣的意見，堅持不給您買電動車開，您不開心了好幾天。要知道，這個時候的您已經滿95歲了。一個九十多歲的人，還開著電動車到鎮上逛，沒把路人嚇倒，就已經先把家里的人嚇死了。您如同孩子般的好奇心，雖讓人擔心，卻也著實讓人佩服。

那年，您95歲。

05

那天，妗子說您腸胃不舒服，吃什么就吐什么，要帶您來城里看醫生。您開始不同意，在大家的思想動員下，您還是來了。醫院給您做了深入檢查，說您胃的下半部分堵塞了，從表面看已經可以確認為胃癌，但是具體能不能動手術切除，還要等待進一步檢查。醫生的診斷結果，沒有人敢告訴您，都只是說您胃被塞住了，需要住院觀察，要給您打營養針。

我去看您的時候，您的精神很好，還跟我聊起了家常。您問我買車了沒，還說最好能買塊地建房子。我都一一回答您。我問您，辛不辛苦，有沒有覺得哪里疼，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您都說沒有啥問題，身體很好。是啊，健碩如您，又怎會被這疾病嚇倒。等我回來之后，小姨告訴我，您跟病房里的人說，我是在城里做大官的，手下管著好幾百號人，特別有本事。這么可愛的您，實在讓我哭笑不得。

后來，醫生建議給您做個小手術，用管子連接腸和胃，解決您吃東西的問題。當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甚是恐懼。我在病房跟您說了很多，做了很多思想工作。您說，該怎樣就怎樣，已經活了九十多歲了，什么沒見過。我認真地說，外公您還要活到一百多歲，領國家多多補助。您便又開始贊揚起國家對老年人的補助政策，雖然您大字不識，但是國家的這一項政策您確實非常非常的贊同。但是，當天晚上，您就陷入了意識不清，說話也不利索了。舅舅決定把您帶回家。

在回家的這些天里，舅舅他們輪流照看著您。躺在床上的您，從來都不曾呻吟過一聲，從來都不叫一聲疼痛，也從來都不叫一聲累。您甚至還掙扎著起來自己上廁所、嘔吐，能做到的您都堅持著自己做。大家都知道您怕勞累他們，也怕他們擔心，所以特別堅強。想吃東西的時候，您會告訴大家；想喝水的時候，您也會告訴大家；但是，疼的時候，累的時候，您從來不吭一聲。我堅強又可憐的外公。

上個周末，我又回家看您了。我問您累不累，疼不疼，辛不辛苦的時候，您搖搖頭，說還是老樣子。我喂您吃了點獼猴桃，您說很好吃，要再吃多一點。看著精神很好，但卻瘦骨嶙峋的您，我忍不住哭了。我告訴您，我要回家了，您說快回去吧，天快黑了，要注意。想不到，這一聲的叮囑竟是您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3月15日中午，妗子打電話告訴我，說您離開了。拿著電話的我，顫抖不已，眼淚直往外涌，話也說不出來了。妗子說，您離去的時候很安詳，交代完一切東西之后才離開的，沒有任何疼痛。

3月16日，我帶著黑色的心情回到舅舅家。盡管是回來，但是卻再也見不到您了，甚至連您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見到。于我而言，這是多么大的遺憾。我用多少淚水，多少心痛，也喚不回離去的您，空留一生的遺憾和思念。

如今，您已在天堂開始新的生活，愿您在另一個國度健康開心。

這年，您9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