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下班推開門,天色已經(jīng)暗了,將近七點。飯桌上,母親抬頭看了看電子鐘,“要七月半了,不知道你爸給你姥姥燒紙錢了沒?你姥姥去世都快有七八年了。”
姥姥,我才發(fā)現(xiàn)姥姥的名字在記憶里只是一個音節(jié),我竟然不會寫出她的名字。姥姥是勞苦人沒有文化,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那些音節(jié)和一個很吉祥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任福有”,這便是我腦海里記下的關于姥姥姓名的音節(jié)。
我靠在椅背上,母親去了廚房。一個個模糊了又空白掉的人形,在霧氣彌漫的的小山坳里,我先看見了姥爺,坐在寬寬的谷場中,抽著廉價的香煙,煙頭是亮紅色的,灰白的煙灰落在姥爺?shù)拇植诘难澴由稀?/p>
終于看見了姥姥,穿著暗色調(diào)的棉寸衫,忙忙碌碌地,洗衣做飯,養(yǎng)雞喂豬,她的手,她面部的顴骨突出,那么瘦弱,就是這樣一個老人,在姥爺去世之后,子女外出工作之后,一個人在那個小山坳安靜地生活了那么多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從公路要到姥姥居住的老屋里,要下一段很陡的山坳,坳的兩邊是姥爺年輕時種下的茶樹。沒有瘴氣(山里的霧氣)的時候站在山梁上便可以看到老屋,站在那里,大喊姥姥一聲的習慣一直到她去世之后一年才改變。因為明白了有些事情過去了,就是真的離開了,你喊再大聲,她也不會答應你了,這一次不是因為姥姥耳朵不好使,她真的聽不見了。回家是下坡,離開是上坡,回來簡單,離開不易。多少年來,這個老人沒有離開過家,卻看著一個個子女上坡離開的背影。直到姥姥去世,那里也沒有通上公路。
小山坳里的屋子,孤單的老人養(yǎng)了一群雞,它們是老人生活在那里難有個寄托,老人的屋外總是會放著一根竹竿,竹竿已經(jīng)磨得很光滑了,多少一個人的日月里,姥姥就是這樣一邊趕著雞,一邊又和它們聊著天。
山里濕氣重,小山坳尤其。山雨未來,小坳里卻已生起了濃濃的霧氣,姥姥告訴在母親小的時候那是藏在山里妖精的瘴氣,后來母親也把這個瘴氣的故事告訴我,我想倘若我如有機緣,也是會把這個故事說給我的子女聽,讓她也記住這個老人,可惜她緣分薄淺,無緣看到這位老人。
在瘴氣升起來的時候,從坳里最低的地方冒出來,一直漫到谷場前的水田里,瘴氣要是重起來,能高過山坳最高處的魚塘那,姥爺在離開我們之后就長眠在魚塘旁邊的小山,有松樹小竹子長在周圍。
頑皮時愛在瘴氣玩耍,《西游記》看的多了,總想著自己也能騰云駕霧。手里揮舞的便是姥姥養(yǎng)雞用的光溜溜的竹竿,姥姥在側面那里站著,會去忙幾下堆在屋檐下的柴火垛,兒子和女婿把柴砍好后便堆在那里,方便老人。而我在瘴氣里學起猴子來,問姥姥像不像,姥姥笑著,顴骨鼓得更高了。有一個夏天的傍晚,姥姥帶著我穿過坡道外的竹林小路回家,年少的我手里提著剛剛買回來的鹽,那個時候鹽袋特別容易破,鹽撒了在積下的厚厚竹葉,留下白白的印記。姥姥沒有責怪我,而是對我微笑,告訴我重新提好鹽袋,這樣一幕場景就這么映在了我的記憶深處,一直到很多年后,每次和別人談起老人時,我難免會提起此事。
姥姥依著老屋的門框,日子不緊不慢地度去,門框刷的漆風化剝落后就再也沒有刷過,小舅家早年在老屋旁建的房子也因為疏于修理倒塌,時間老去了,老人老去了。
病來如山倒,姥姥得來了胃癌,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時間里在醫(yī)院里化療,子女們輪流著照顧著老人。二姨家住的離醫(yī)院比較近,姥姥麻煩二姨家也就自然多一點。聽二姨說起來,姥姥不舒服的時候,就趴在盥洗池上,吐出一整盆一整盆的黑水。年邁的老人即便年輕時趟過大災大難也經(jīng)不起這樣的病痛折磨,沒有堅持多長時間,姥姥放棄了化療,回到了老屋。
在姥姥離世的前一天,我和父親母親還去一趟老屋。姥姥坐著椅子上面和我聊天,硬朗的老人已經(jīng)瘦的像一根即將燃滅的燈芯,臉因為瘦了太多顴骨高的有些離譜,我的淚水在眼里打轉,我堅持著和老人聊天。那段時間是三姨在照顧,母親去了三姨說老人好長時間沒有洗澡了,母親便和三姨燒起水來,給老人洗浴。我和父親便離開老屋,坐在大舅家的竹林外,父親抽煙,我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圈,都不說話。
正值我初升高,全家人忙著我的升學,爺爺那個時候也生了病,家里的商店沒人照顧,母親便留在家里,以至于姥姥的最后一面母親也沒有來的及見著。我一直覺得對不起母親,因為我的緣故,在母親到了老屋的時候已經(jīng)人隔黃泉。姥姥生有8個子女,母親是姥姥最小的孩子,和姥姥待在一起的時間也是最久,自然感情最親。在姥姥剛離開我們的那段時間里,每次遇到年歲高的老人,母親總是會說“如果你姥姥還活著,也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紀了。”
姥姥葬禮那幾天,兒女租賃了一個戲班,給老人唱了一出戲,“讓她走的熱熱鬧鬧吧。”母親說。商量后,老人就葬在姥爺先前的墓旁邊,出殯那天,送葬的子女跪在地上,老人兒女子孫多,白綾一直延續(xù)了三十多米。
老人不在了,山坳里漸漸變得冷清,山坳里燈現(xiàn)在只剩下了大舅媽家的一盞。本以為自此老屋便要荒涼,前些年回去大舅媽家拜年,和往常一樣站在山梁上,突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屋的門打開著,一瞬間恍如姥姥還在那里,下了山坳,才知道那是大舅媽開的門,屋里老人的物品已經(jīng)燒卻,現(xiàn)在存放著是之前屋外的柴垛,還有一方再也不會冒起炊煙的灶臺。
我轉到門后面,女人牽著白馬的畫還在那掛著,姥姥的鐘還在那里走著。
年后,我去了搬了新家的小舅那里,舅舅將姥姥的照片按照風俗擺放在屋子的正堂上,毫無避諱。我斗膽問過舅舅忌諱么,舅舅沒有生氣,“那是我的親娘啊。”
傳說閻王爺每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一,打開鬼門關,讓逝人出關,來享受人間的祭奠,七月十五最后一天,鬼門重關閉合,逝人折返陰間。?
我從來不忌憚誰去懷疑生命的長度,只是在我將活著視為珍重的時候,生命從來未曾給我?guī)硐蛩罒o生的感動和死而復生的奇跡,她只是簡單地來,帶走一些東西,人或物,又毫不留情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