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一、打電話
我的生命是一汩水流,泉眼在沖山腳下的一個村莊。如今回頭看,仿佛有一種力量把我千絲萬縷的人生軌跡給捋順了,重新穿回到那個村莊的小小針眼上。姥姥和媽媽是領著我走的人。
前一陣子給姥姥打電話,也是一時興起,完全不知道要跟她講什么,無非就是吃喝拉撒睡。
“喂————”她像往常一樣拖著長音。
“姥娘————”我也提了聲音喊她。
“敬啊,我挺好啊!沒事兒別打電話!電話費貴著呢!”每次都是這樣,不等我說話她就先給我來一瓢水。
“哎呀,我打電話不花錢。每個月就兩塊錢了,你打也是那些錢,不打也是那些錢。”
“噢,這個樣啊。”這時候姥姥的聲音才低下來,好像明白了我說的話。當我問起她的腿時,她說“不疼”。
“真不疼啊?”
“不疼,不疼。”
“一點兒也不疼?”
“一點兒也不疼。”
“啊?還能一點兒也不疼嗎?”
“嗯,不疼,好著呢。”
“啊……”
我張著嘴,十分地驚訝,并不相信她。以前的時候,她還會跟我說腿疼的問題,說這兩條腿“一走路疼著呢”,這一次,很顯然是在敷衍。她越說好,我越不信。
八十多歲的姥姥發覺了自己的力不從心。當初孩子們勸她去做手術換掉膝蓋時,她猶猶豫豫。膝蓋的疼痛折磨著她,自我的衰弱也折磨著她。姥姥向來不愿意麻煩別人,對于至親的兒女也是如此。每次閨女們回家,姥姥總要把盆里的臟衣服蓋起來,姥爺都無奈地嘟囔咋還有這樣的老太太。這并不是說孩子們不孝,而是姥姥的心思實在細膩,能自己做的事情決不麻煩別人,生怕讓別人說她一點兒不是。要不是想到換了膝蓋便能夠少為孩子們添麻煩,她寧愿自己疼著。手術本身就已經夠折磨她的了,二十多個疤的刀口疼起來要命不說,還花了孩子們的錢,更耽誤了他們的上班時間。這些對姥姥的小心眼兒來說,哪是輕而易舉就能放下的呢?如今,問及手術的效果,她當然聲聲說好。
二、姥姥
姥姥姓楊,名秀芬,問她哪一年出生,她卻反問我“敬啊,俺還知道俺哪一年出生的啊?俺光知道今年八十一,過了這個年就八十二。”二十四年前的農歷九月十四,媽媽又嫁回到姥姥出生的村子,于是,我便跟姥姥一樣,也在沖山腳下的甘泉村出生了。
作為家里的長女,姥姥理所應當地挑起了家里的重擔,學從來沒有上過,活兒自然沒有少干。沒有姥姥年輕時的照片,我無法想象她年輕時的模樣。自打我記事以來,姥姥就是那張臉,一說話額頭上就起三五道褶子。隨著歲月流逝,嘴巴周圍的溝壑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再加上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眉毛,失去了光澤的眼睛以及沒什么血色的嘴唇,整張臉仿佛一片水土流失的山溝溝。先前,每當過生日或者外甥的大喜日子來臨前,姥姥還讓我們幫她染染半白的頭發,如今顏色統一起來,銀發滿頭,倒是省事兒。
遠遠看上去,姥姥頭重腳輕,走起路來有些一瘸一拐,眼看著那本來就伸不直的雙腿就要被上身給徹底壓垮。跟很多老太太一樣,姥姥的肚子上堆了不少肉,坐下來的時候一圈一圈。并且,她的乳房很大,從胸部一直耷拉到肚子上。小的時候我問她,她告訴我說這是吃奶吃的。想想也是,五個娃娃咿咿呀呀從小吃到大,下垂成這樣也是很正常的了,那個年代當娘的都是這樣吧。不過,這么大一塊肉貼在肚子上,實在是個累贅。冬天還好,可以保暖,夏天就會被姥姥嫌棄,因為很容易就熱出一片痱子。姥姥曾經買來小背心穿上,卻還是兜不住。另外,姥姥的上半身還墜了很多首飾,耳環,手鐲,戒指一個不少,她還用紅布條在戒指上纏幾匝,但因為到處擦擦洗洗,很快便發了黑。每次我拿起她的手來看戒指,問她戴這么多東西難不難受,她總要反過來贊嘆一下我的手:你看你的手多好啊,又細又長,沒有一點兒疤瘌。天知道我的手又短又粗,但是在姥姥滄桑的歲月面前,也無須解釋。因為常年的勞作,她的關節變得粗大,堆積起深深的褶皺,很多手指已經無法完全伸直。不過手上的疼痛倒是其次,最難的在腿上。從我記事起,姥姥就一直在跟這兩條腿作斗爭。從最初的老年壯骨粉,到各種膏藥和藥酒,再到電動按摩儀,最后終于做了手術。醫生說,因為姥姥年輕時過度勞作,膝蓋處的軟骨組織過早地被磨損,導致了走路的疼痛,因此才建議做手術重新植入。她的小腿只有爸爸的胳膊那么粗,感覺任何的磕磕碰碰都會讓它咔嚓斷掉。裹了一陣腳,后來又放開了,不過依然不大,還是穿三五三六碼的鞋子。
聽姨媽們說,姥姥年輕的時候不怎么喜歡吃,就愛穿點兒衣服,買點兒家具,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家里收拾得干凈凈。她跟我說,吃什么東西別人看不見,好的壞的吃飽了就行。穿衣服就不一樣了,別人能看到啊。每次別人夸她衣服好看,問她料子從哪兒買的,她就會高興半天。直到現在,每到夏天姥姥總要換上白襪子,家里也是收拾得利利索索,鍋碗瓢盆的儲物架要用一塊布給圍起來,怕別人見了難看,連墻上的電視線也要擦干凈。
三、當年的姥姥
我對姥姥的爸爸還有印象,那是我的老姥爺。他是一個精瘦的老頭,老姥姥去世后,他一人住在村西北胡同里一間黑咕隆咚的屋子中。除了家人和鄰居,鮮有人知道這口屋里還有人生活。有段時間他住在姥姥家的西屋里,出門總愛拿尿壺澆小菜園里的石榴樹,姥爺見了說他,他就偷偷地澆,最后果然給澆死了。
而姥姥的媽媽,也就是我的老姥姥,我是沒有概念的。我不知道姥姥在何時失去了她的媽媽,媽媽提起她的姥姥,說她是個明理大度之人。小姨說,老姥姥凡事很想得開,不像姥姥那樣心眼兒很細,什么事兒都往心里擱。
姥姥是家里的長女,二十一歲(這里都說虛歲)的時候,經媒人介紹去相親。媒人是鄰居的弟弟,因此兩人的見面就安排在鄰居家里。那是一個秋天,姥爺穿著一身藍布的中山服,兩人見了面都不說話。只從對方的模樣舉止來大致判斷一下情況,而具體的信息都從媒人這里打聽。媒人謊報了姥爺的真實年齡,說他比姥姥大六歲。相親結束后,老姥姥說:“我看這個小王孩兒年紀好像挺大。要不咱多問他要點兒東西,叫他散了吧。”媒人的嘴可巧:“(男人比)女人大個幾歲不要緊,女人生了孩子老得快著呢。”那時候,孩子是沒有發言權的,娘拍了板,婚事也就定下了。”同一年秋上,他倆就定親了。當時興的彩禮是,兩條褲頭(就是夠做兩條褲子的布料),兩副襪掐(當時的襪口沒有松緊,只能靠襪掐來纏住褲腿以保暖),半打襪子,兩個包袱,兩瓶雪花膏,兩盒脂粉。婚事在那年的臘月初八進行,臺頭崖來了轎子把蒙著蒙頭紅的姥姥接走了。新娘子在炕上填枕頭,坐了整整一天。八天之后回娘家,是她弟弟推著大車把她接回去的。
姥姥結婚的第二年才來了月經,三年之后生了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大姨,又過了三年,有了第二個孩子。以后每三年一個,直到三十六歲生了小姨。三年之后便沒了月經,也就再也要不了孩子了。當時姥姥還以為自己得了什么病,專門跑到華嚴寺的醫院去,去了才知只是例假停了,并沒有大礙。可是姥姥當時才只有三十九歲,她聽別人說一般都要來三十年的,姥姥的例假才來了十七年。姥姥如今跟我說起來,還是不住地發出嘖嘖聲,說那個年代沒有東西吃,營養跟不上。是啊,六七十年代的中國,有幾人能吃飽呢?再加上姥姥干起活兒來沒數,又總把好東西留給別人,身體怎么能好呢。
那時候,姥爺在煤礦上工作,成了吃國家飯的工人,每星期回家一次,偶爾給閨女們帶些時髦的發繩之類的小玩意兒,并不怎么說話。三姨說,那個時候的她只知道有個當工人的爸爸,其他的就再沒有什么印象了。姥爺去世后幾年,姥姥提起來仿佛很不在意:死了死了吧,省得給孩子添麻煩。跟著他沒過幾天好日子,回到家連口水也不給你倒。
年輕的時候,姥姥的確是一個人挑起了家里的活路。她既要去生產隊里干活掙工分,又要拉扯家里的五個娃娃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該干活的日子里,一天不落,被人叫做“工分迷”。她常常說起那六千斤地瓜,一個人用小細框從地里挑回家。說的時候眉頭緊皺,疲沓的嘴唇也一直向下耷拉著久久不回來。那時,進了陰歷九月份,生產隊里開始分地瓜。家家戶戶按照人口分,每人一千斤。因為姥爺是工人,戶口不在農村,家里的六口人就分到六千斤地瓜。姥姥每天在生產隊干完活之后,就開始往家里挑地瓜。她不會推小車,就用小細框子挑。那個小框往往放不了幾塊就滿了,所以就得來回一趟趟地跑。挑回家之后再一塊塊地切好,然后推出去晾上。晴天還好,怕的是下雨。一旦下雨,就切也不是,不切也不是,怎么著都怕地瓜壞掉。為了省勁兒,姥爺專門在院子里拉了一根鐵絲用來晾地瓜干兒。姥姥為了不耽誤生產隊里的一天十分工,就早早起床挑地瓜。黑咕隆咚的深秋清晨,姥姥把還在熟睡的大姨喊起來跟她做伴兒。那時候大姨才一二年級,揪住姥姥的衣角,迷迷糊糊地跟著走。
四、姥姥的小院兒
等到我記事后,姥姥姥爺就一直生活在臺頭崖的那個小院子里,對我來說,小院兒是我的第二個家。從幼兒園開始,每到周末媽媽都會送我去姥姥家,就這樣一直到初中畢業。高中時候,我每半個月回家一次,也要在不到兩天的時間里抽空去一趟那個熟悉的地方。從1997年到2012年,這個小院兒見證了姥姥姥爺十五年的暮年時光和我的成長歲月。如今,姥姥常常笑著說起多年前,我們在小院里的石桌上吃飯,飯后她從繩子上拿了一只剛洗過的襪子給我擦嘴,小小年紀的我當即說了一句“姥娘,你不知道臟凈。”
小院兒不算很大,一排屋子在北邊沿東西向分布,中間是三間大屋子,大屋子的東西邊兒各有一間廚房和棚子。南北寬度相對來說就要窄很多。大門設在東南邊,一進來先是一個帶頂棚的門樓,雨天可以停放自行車之類;夏天也可以搬著那張小木桌在這兒乘涼吃飯。過了門樓右手邊是緊挨著廚房建的一個燒火棚,棚子外面有張石桌,我們常常在石桌上吃早飯。有段時間,姥爺喜歡吃雞蛋泡餅干。就是把一枚生雞蛋打在碗里,然后把一塊點心掰成幾半,拿開水一沖,就做好了一碗連吃帶喝的早餐。然而這種早飯實在不符合常人的口味,我們最常吃的是菠菜雞蛋面。大多數時候,姥姥姥爺早早地先吃了早飯,給我留些菜和湯,等八九點鐘我起床后再給我單獨煮面。就算到了那個時候,姥姥還總勸我“再睡會兒吧,不晚”。起來之后,姥姥總要先問我是吃面條還是吃方便面。在他們的眼里,方便面總是比面條好得多,而好東西是留給孩子們吃的。于是就重新把鍋坐到火上,煮一碗方便面,我就在小石桌上撲嚕撲嚕滿足地吃完;晚上呢,姥爺經常做茄子肥肉燉粉皮,燉好了,直接把鍋端過來,放到旮旯上(用玉米皮編成的圓圈,當鍋墊用),然后從鍋里拿出剛熘好的饅頭就開吃了。吃完飯,姥姥就拿那塊深藍色絲絲繞繞的破抹布來回這么一抹,石桌上的飯渣掉到地上,就算擦干凈了。
三間大屋子中,最東邊的那間叫里間,中間的一間叫外間,最西邊的那間是西屋。里間的窗戶外,是一張石頭的擱幾,上面放滿了姥姥種的花花草草,什么辣椒,癢癢草之類的,種在花盆里,或者隨便什么小盒子小桶里。擱幾前面是個水池,一米見方,水管子就在這兒。當時村里有專人負責在規定的日子里放水(大約是幾天一次我也記不清了),所以人人都得記著這事兒。等到放水那天,先把水龍頭早早地擰開,等到九十點鐘的時候,就時刻留意著水龍頭那邊是否發出呼嚕呼嚕的嘶啞聲。要是我在的話,姥姥可能就這么說,“敬啊,去看看是不是來水了”。有時候忙起來忘記了,得聽到水已經嘩嘩流起來才能反應過來,于是趕緊跑過去擰緊水龍頭,然后插上那跟黑色的笨重水管(據說是大姨從煤井上搞的),捋順了拖進池子西邊的水缸里,再用那塊木板和黑皮做成的蓋子把它壓住,這樣就可以安心地做別的去了。水缸旁邊就是外間的屋門,屋門旁邊各有一個方形的小花壇,各栽著一棵月季花。靠西的花壇再往西,就是姥姥長方形的小菜園。菜園周遭用紅磚圍起來,磚頭斜插進土地里,只露出一部分三角形的頭。放水的日子,在各個水缸接滿之后還要把水管子拿到菜園里來滋潤下里面的滾當菜(不知道學名是啥)。
趕上放水的時候,我會趁此機會給姥姥拖拖地。里間的屋子地面光滑,拖起來比較輕松,而外間的水泥地面未經打磨,如粗粒花崗巖一樣坑坑洼洼,拖起來阻力極大,只能輕輕地來回拂掃幾下,要是實打實地拖地,倒霉的一定是拖把。菜地的盡頭就是西屋的門口,門口墻邊有個石槽。簡單地說,就是一處靠墻的低洼地,左右兩面各壘塊石頭,就圍成一個筆記本電腦大小的石槽。冬天的時候,把煤面兒和燒土加水混在一起,就能做成燒火的煤坯。
西院墻很矮,站在院子里里就能望見外面的樹和破房子。因為西邊的地勢倏地低下去,因此隔壁并沒有人家,只是些早先廢棄了的破屋子。靠著院墻的是個雞窩,有幾年姥姥養了幾只雞,還把一個破笊籬綁在木桿上往外掏雞蛋。西南角是個廁所,就是那種最簡易的兩塊石頭壘成的蹲坑式廁所。等坑里被填滿,就把糞便清掃出去,堆在門外的園子里,施到菜地里。鄰居是個養雞的,大家也都不覺得臭。
南墻邊有兩棵大梧桐,還有幾口水缸,缸里裝著二姨家不用的東西。整個院子就是這么多東西,地面用磚鋪成,磚與磚的間隙有一指寬,下雨之后常有蚯蚓和小草從土地里鉆上來。
五、屋內
北面的三間大屋子本來是有兩個出口,里間和外間算作一大間,西屋算是另外一間,因此這兩大間共有兩個門口。后來,為了姥姥姥爺進出方便,在裝修時就把西屋在院子里的門封死,直接在西屋與外間之間打了個門,于是三間大屋連通起來。以外間為中心,西屋與里間各在左右,像是一體兩翼。
外間面積最大,按照今天對房間的劃分,算作是客廳。正沖著門口的是那個年代的典型擺設,一條擱幾,一個方桌,旁邊各兩把椅子。擱幾上有一個小小的木質梳妝臺,是姥姥當年在老家的時候買的;以它為中心,擱幾上還擺著藍色的瓷花瓶和假花。媽媽說,那對藍色的瓷花瓶還是當年貪便宜買的次品。擱幾背后有扇小窗戶,不過一平米左右,是那種左右兩扇的對窗,窗戶東邊是一個掛鐘,一年一年從不停擺。大方桌上鋪著那種塑料的桌布,桌子上的三個抽屜都已經不好使了,每次要么是拉不開要么是關不上。逢年過節,姨夫們總是把這張方桌向外拉一拉,好四面都能坐人吃飯喝酒。
方桌西邊是個高低櫥,高的櫥子放衣物,低的正好放電視。低櫥分為上下兩段,上段是兩扇玻璃門,類似于現在廚房或者衛生間里的推拉門,上面畫著花花綠綠的草、公雞之類。這里面一般放著姥姥的茶葉、糖罐、茶壺茶碗等東西。下段呢,是左右兩扇木門,里面放些體積大的杯子盤子等物件兒。
緊挨著高低櫥的是個衣帽架,最上面掛著姥爺的帽子,也零零散散掛著些塑料袋之類。衣帽架往西是個兩米多高的帶鏡子的大衣櫥,背靠著西屋的墻站著,仿佛一個將軍,俯視著門口的來客。
進門之后的右手邊是個比較老的高低櫥,原本的玻璃門早就已經不見,換上了兩張硬紙板。櫥子旁邊是個小水缸,方便在屋里取水用。水缸旁邊有個洗臉架。進門左手邊呢,是張長沙發,和沙發平行的是張黑白相間的大理石茶幾。每當逢年過節在姥姥家,女人小孩一般在這張茶幾上吃飯,男人們在方桌上。
水缸與方桌之間,是通向里間的門。進來之后,左手邊是姥爺睡的雙人床,右手邊是個爐子,冬天里火燒得通紅,爐子四周就煨些南瓜子之類。旁邊放個打火槽,里面就放做好的打火,杵一根一米多長的火燭。每次打火放進爐子里,就用這根直徑約兩厘米的火燭往下捅一捅,黑炭之中便露出幾個紅通通的小孔,讓人忍不住想要鉆進去暖和。門口正對的是張寫字臺式樣的桌子,桌子靠墻而放,墻上有那個年代流行的小壁櫥,里面也是亂起八糟放些閑置物品,比如撲克和手電筒。與桌子并列靠墻而放的是姥姥的單人床。床頭有一扇大窗戶,陽光照進來暖洋洋,風兒吹進來涼颼颼。夏夜里,我跟姥姥睡在這里,打開一扇窗,我就伴著姥姥的蒲扇和窗外的蛐蛐聲兒入睡。
西屋的格局與里間類似,也有雙人床、桌子和爐子。每次二姨和姨夫回家過年,就睡在這間屋子里。西屋那個面朝院子的門還沒被封的時候,屋門處有一把用滑輪作的開關,屋外的繩子末端掛一把鎖,每次開門那把鎖就通過門頂的滑輪升上去。等人進了屋,鎖因重力下降,便又把門給帶上了。對于幼時的我來說,是個好玩兒的地方。
六、通向院子的路
那時候,我每個周末去姥姥家,每次可能走不一樣的路。假如說是剛趕過河洼集,我們就從集市的盡頭出來,沿著村子西頭那條又陡又細長的石階小路上來。這條小路至多兩人并行,綿延卻有好幾十米,仿佛是從幽暗城堡里抽出的一條秘密管道,斜切著進了村莊內部。小路一邊是高高的田地,一邊是菜園子和一個泵房。在這樣陡峭的小路上騎自行車是萬萬不行的,倒不是說它危險,而是根本騎不上去。那一級一級齒狀的臺階像是一道道關卡,阻擋著輪子的前進。尤其在小路將盡,馬上就到坡頂的最后一段,也許是耐不住性子了,它一下子挑了最短的路線升到了坡頂。于是,就連摩托車爬最后一段坡也相當困難。當時,我們一家人坐在爸爸的雙獅牌(弟弟糾正道發動機是宗申的)摩托車上,每次到這里慢吞吞前進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想象車子突然失靈,一家人沿著小路又滾回去的狀況。
就在小路到達坡頂的地方,左手邊是一個下坡,下坡的中間有個幸福池,而坡底就是三姑的家。水池是當年生產隊入社之時建起來的,主要用于灌溉。每隔幾天就會有專人負責往水池里放水,這個時候村子里的婦女們便都來洗衣服。水是從地下用泵抽上來的,泵房就在水池邊上。有一年冬天,負責的女人坐在電機上取暖,長長的辮子一下子被卷進去,一命嗚呼。
坡底正沖著的就是三姑家。最初,三姑家的大門是直沖這個土坡的,后來不知怎么,找人算了一卦,便把門移到東邊去了。宇哥(三姑的兒子)一定十分懷念原來大門正沖著土坡的時候,騎著他的公路車就可以從坡頂一路沖到院子里。
從陡峭的小路上來后,是另一條小路。這條路就像是高聳的屋脊,僅容得下兩人并行。往北望,是三姑家那排房屋,向南看,是地基更高的一排房屋。走個三四十米,終于來到一個具有安全感的開闊地,這里四周的地基終于一樣平,北邊有個小土地廟,估計就是原來村子的中心吧。
過了小土地廟,又是一段緩上,大大小小的青石鋪成了這段不足十米的小路,然而石頭高高低低,排列得也并不緊密,仿佛長得稀疏的牙齒。摩托車因為有減震器以及厚實的身軀,還可以抵擋一番;自行車要通過可就倒了大霉,尤其是坐在后座上的那位,屁股可就遭了秧。終于磕磕絆絆走過去,迎來一個十字路口————要知道,在這個奇形怪狀的村子里,有個十字路口是多么地困難啊,一大片平整的土地是多么地不易啊。這里恰好有一戶人家,原先應當姓暴,所以這個路口就叫做暴家門口。后來口口相傳,在方言里“家”字被省掉,代之以“ao”補位,變成了“暴ao門口”。
暴家門口前有一片小小的平地,也用青石鋪成,十幾平米的長方形臺子。這里的青石四四方方,靠路邊的兩面多壘一塊,于是正好可以坐在上面拉呱。在這么個土窩窩的村子里,有這么一片又干凈又寬敞又齊整的地方實在難得,難怪大家都喜歡往這里跑呢。尤其是夏天的夜晚,老人們都帶著玉米皮編的墊子,往石頭上這么一鋪,搖著蒲扇就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上閑話了。家里找不到人時,一般也先到這個暴家門口瞧一瞧————除此之外,是真的沒地方可去了呀。
這個十字路口往北的那條路,僅容一人通過,并且剛走兩步就有一根電線桿,讓本來就狹窄的空間更加局促。下雨的時候,路邊屋檐下的滴水總會濺到行人身上,但你沒法兒躲,總共才這么寬的路,往哪兒跑也是被滴水。不過水滴滴出一個個小坑,把墻角的小石頭磨得光滑可愛。路邊的野草莓受了雨水的滋潤也悄悄在綠葉子地下生長。
沿著這條小路走半分鐘就是姥姥家。準確地說,這是二姨曾經的家。因為97年二姨夫在市中心分了房子,搬進了城里,姥姥姥爺便搬了過來。自打我記事起,姥姥姥爺一直就在這里住。姥姥家門前是個丁字路口,也是難得的一片小開闊地。早些時候,村里的學校就在不遠處,而這個空地曾經是學校的廁所。后來學校撤走,廁所填平,才有了這片空地。我三歲的時候,曾經抱著一個梨在這兒照過相,相片上的我面色凝重,似乎是在思考自己的光頭,身后還有一堆麥秸,足見空間資源絕對沒有被浪費。靠西邊有一棵槐樹,有些年頭了,雖然枝干有些歪扭,但枝葉繁茂,成些氣候,每年總有一樹一樹的槐花香。樹旁是堆燒土,做煤坯用。姥姥常常因地制宜,從集上買些蔥回來栽上,孩子們則在這兒玩泥巴或者放炮仗。因這里是個丁字路口,因此,通向姥姥家的路也有三條。
前面所說的小路算是最有故事的一條,因其幾乎穿越了大半個村莊。然而那段小路畢竟是太陡了,除非趕集,不然我們很少走這條路。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從另外兩個方向進來。
另外的兩條小路一條由姥姥家向北,一條向東,出去都是公路。這條公路連接著309國道,是濟南向東的重要通道。也正因此,村子靠公路的一面有眾多的汽修店,從姥姥家向東的這條路與公路的交接處就是一個。
路口處這個汽修處并不是一開始就在的,然而也是存在了很多年,以至于我也記不清楚它出現的具體時間。低矮的房子前面有一大片空地,當作修車場,畢竟那些大貨車的體積也非同小可。“斯太爾”“前四后八”這些詞語是弟弟小時候經常嘟囔的。晴天的冬日,這片空地就是人們嘮嗑的好地方。去公路對面的小賣部買個東西,回來在這兒準能遇見熟人,于是便站住聊起家常來,反正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兒。清晨,賣豆腐豆汁的也在這兒停駐,村里彎彎繞繞胡同里的人家也都循著梆子聲出來,在這兒又是一頓閑扯。
每次我們從這邊的公路上來姥姥家,到了路口總能遇到幾個熟人。我就坐在爸爸或者媽媽摩托車的后座上,微笑著看他們互相問候。一般也就是:
“四兒啊,來走娘家啊?俺二嬸兒挺好的吧?”
“嗯,挺好,挺好啊。”
“喲,這是那閨女啊,都這么大了,你看都比你高了。”
“可不是嘛……”
“有空到我們家坐坐的啊。”
“恩,行啊,嬸兒啊,那俺們先走了啊。”
“慢著點兒啊。”
“哎。”
往往在一頓你趕我趕,你笑我笑的對話中匆匆告別。剛剛說了再見,我便扒著媽媽的肩膀,湊到她耳邊問剛剛的人是誰。媽媽仍沉浸在喜悅的氣氛中,笑著回我:那不是誰嘛,你姥娘的……一般也就是我姥爺或者姥姥的某個妯娌親戚之類的,總之關系繞得很。最后我也只好嗯嗯啊啊地含糊過去,沒有耐心弄清楚他們到底是誰了。下次見面的結果就是,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喊人家,只能趁著他們互相問候時含含糊糊地叫個“姥娘”,或者干脆笑而不語,然后等著媽媽提醒我“敬書,這不是你……”聽了這話,我趕緊喊一個。說來奇怪,喊了一個“姥娘”還真的就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親近了不少,感覺我們之間確乎是有了某種聯系。
初中的時候,每次走姥姥家經過這里,總要望向南邊的胡同口,期待著從里面能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卻從來沒想過,假若真的遇見了,該是何種場面。到那時候,我一定又是扭頭假裝看著什么東西,心里卻緊張地突突跳。他也不是擅言談的人,估計看到我這高冷緊張相兒,也一定默默地騎車子走掉,避免一場尷尬。直到現在,直到剛剛過去的春節,我又去臺頭崖,又路過那個地方,還去了離曾經的他更近的小胡同里面,仍免不了幻想一陣,是該熱情地上前還是假裝沒有看見呢?離得近,我一定會大聲地喊出來,其實也不過是緩解尷尬和緊張;離得遠,我就悄悄地溜走。
從河洼上來的那條陡路和這里的修車路口,算是這個村莊最重要的兩個入口了,在這西北與東北的兩個入口中間,也有一些并不成規模的路,連接著公路,只有近處的幾戶人家行走,其中一條就是由姥姥家徑直向北的那條路,也就是通向姥姥家的第三條路。
這條路的伊始,也就是村莊的土路與公路的連接處,就是一個小土坡,這個坡不過七八米,也鋪了一些碎青石,因此車子在上面走起來也是相當費力。上來之后左手邊是一戶姓韓的人家,門口總是堆著很多柴火。男主人叫韓祥步,老婆黑黑瘦瘦,已經發黃的牙齒之中露出一些銀色的鑲牙來,說起話來很是利索。每次經過姥姥家門口,她都會停下來寒暄幾句,然后扛著鋤頭下地,小小的女人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誰曾想,今日聽說她的消息,竟是陰陽兩隔了。因為兒子結婚買房欠了債,她便在田里喝藥自殺了。如今只剩老伴兒韓祥步一人獨守在這公路邊的房子里,最后竟然到了去鄰居家偷饅頭吃的田地。從他家一路順著單人的小路往里走個三十米便是姥姥家。這一路的兩邊也總是有那種乳白色,像鐘乳石一樣的小石頭,有些布滿了小孔,像是發酵的面包(是什么石頭?),奶白的顏色給人一種溫厚的感覺。在一個拐彎處的小土崖旁,有一堆白色的玻璃珠大小的石球,當時的我覺得驚喜,疑心怎么會有這么多規整的石頭,還以為發現了寶藏,便把這里當做一個秘密基地。后來才知道,這些小石球不過是電線桿里的東西,不值得稀罕。拐過這個彎兒,直走就是姥姥家了。
不過就在直走的這不到二十米當中,一條小胡同橫插進來,構成一個新的小丁字路口。這兩條小路像是小兄弟一般,在此處握手。橫插進來的這條胡同一眼望去幽深僻靜,人跡罕至,連阿貓阿狗也鮮有蹤跡。胡同里兩旁的房子實在是太老了,低矮的土坯墻,木制的一人高、兩人寬的小黑門,以及門前大桐樹常常投下的一片陰涼,賦予了它幾分神秘感。在這些老房子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呢?那些顫顫巍巍、瘦得干干巴巴的老爺爺老奶奶,說不了幾句話,只剩了一口牙花兒和不怎么好使的眼睛,也許是吧。有時我站在虛掩的門口邊向里望望,卻一個人也見不到。幾年前,村子里還沒有完全澆筑水泥路的時候,這條小路十分干凈,是那種深褐色的細濕的土路,踩在上面感覺到與大地的相連。在這樣的土路上,塵土細細揚揚,下雨過后也不泥濘,因為土地實在厚實,小小的雨水也不能把它怎樣,反而會讓它散發出泥土的清香。天晴之后水分一點點地蒸發回天空,小路又泛起細細的塵土。
胡同的盡頭就能望見公路了,從這兒可以俯視那些正在爬坡的笨重貨車或是騎摩托車的男男女女。這里有一條南北向的小空地,空地下是坍圮的老房子,如今成了一片樹叢。老人們就搬個馬扎,拿把蒲扇,在這一溜空地上享受日落時分的陽光,看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這里有一棵棗樹,歪歪扭扭,結出的棗子不大但是很多,我們把這個地方稱作“棗樹底下”。小時候去姥姥家,下午三四點鐘,姥姥剛蒸了饅頭,我就拿上一個熱氣騰騰幾乎跟我的臉一樣大的饅頭,姥姥幫我端著一只瓷碗,放上小半碗白糖,然后到棗樹底下去吃饅頭蘸白糖。曾經,我從這里拔了一棵小石榴樹苗回家,栽在姥姥的菜園子里,后來竟然真的成活長大,還結了石榴。有一年,小姨夫還數了數,正好有七個,說姥姥姥爺和他們的五個閨女一人一個正正好。不幸的是,我的石榴樹最終被老姥爺的尿給澆死了。
六、如今
現在,姥爺去世將近四年,姥姥八十二歲,身體還算可以,住在小姨樓下專門為她裝修的車庫里,電暖氣空調自來水馬桶樣樣都有,她自己可以舒坦地在這兒照顧自己。大姨二姨也都離得不遠,隔三差五給姥姥送個自己做的包子酥鍋之類。媽媽和三姨離得遠,姥姥就總是叮囑她們沒事兒不要去,她過得挺好,就像總不讓我給她打電話一樣。有好幾次,我剛說完“那咱就說到這兒吧”,還在等她說句“行啊,掛了吧”,她就一邊答應著一邊“啪”一下放下聽筒了,打得我一個措手不及。
小院子里現在住了別人,有一年快過年的時候我進去,人家熱情地邀我進屋,姥姥的梳妝鏡還在,掛鐘也還在。有人住還是挺好的,院子沒有荒蕪,還一直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