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姥姥永遠離開了我們。

結(jié)束了她孤苦的一生。

享年一百歲。

01

姥姥出生于1917年。

姥姥沒有名字，也沒人知道她的生日。

她父母在她出生時候沒有給她起名字，她的生日沒有人記得。

姥姥剛懂事的時候就開始用一層又一層的裹腳布裹腳了。那個年代，小腳的女人最美，姥姥也想做最美的女人，于是每天疼的眼淚直冒還是堅持裹腳，硬生生的把一副大腳板裹成了三寸金蓮。小時候，我曾經(jīng)好奇過姥姥的小腳，曾打開姥姥的裹腳布看過，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雙怎樣的腳啊，完全不是正常腳的樣子，腳骨彎彎的，腳趾全部變了形，腳底布滿了老繭。在很多年，我都清晰的記得姥姥說如果她走路比平時稍微多走幾步，腳的疼痛便會蔓延開來。

姥姥排行第三，上面有兩個姐姐。

那個時候，姥姥的父母做著小本生意，賣甘蔗。

想必，在姥姥尚未婚嫁的那些年，除了裹腳外，那么十幾年的日子應該是姥姥一生中最快樂的生活吧。因為，曾聽姥姥說過，她小時候吃的甘蔗都是父母把皮一口一口啃掉把甘蔗里面甜甜的部分拿給她吃。父母舍不得讓她干任何一點家務(wù)，所以導致姥姥嫁人后什么針線活都拿不出手。姥姥還說，那個時候，她做過最多的事就是坐在街頭跟其他同齡的姑娘一起打牌。姥姥回憶這些的時候，眼神變得神采奕奕，神情看起來溫暖而幸福。

也是因為在家門口打牌，年輕的姥姥認識了姥爺。

那時候的姥爺家很窮，年輕時候的姥爺常年走街串巷賣用芝麻碾磨好的香油。姥姥每次都在姥爺賣香油的時候領(lǐng)著瓶子來買香油，一來二去，兩個人相識了。

那個時候不流行自由戀愛，都是父母做媒。姥姥的父母也喜歡勤快質(zhì)樸的姥爺，于是請來媒人提親。姥爺滿心歡喜得一口應承下來，姥姥十幾歲便早早的嫁了過來，聘禮是一只羊。

02

姥爺和姥姥成親后，苦難的日子便拉開了帷幕。

為了謀生，姥爺一直在做著小生意，賣點瓜子、花生之類的零食。為了活下去，原本在娘家大手大腳的姥姥也開始變得節(jié)儉起來，姥爺做好的瓜子、花生姥姥是完全舍不得嘗一口的，她也不允許姥爺吃，他們把每一粒瓜子和花生都拿去換了錢。

在那個年代，重男輕女尤其嚴重。

姥姥和姥爺只有三個閨女，沒有兒子，這成了他們的心頭病，一直到他們離開這個世界，都在他們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烙印。

因為沒有兒子，姥姥和姥爺很自卑，在人群里抬不起頭來。

因為沒有兒子，姥姥和姥爺?shù)募乙约叭齻€閨女很多年都被街坊鄰居欺負。

因為沒有兒子，姥姥和姥爺都常年勞作，很辛苦，沒有男勞力，他們苦苦的支撐著那個家。也因此，姥姥很年輕的時候就留下了腰疼的頑疾，姥爺腿也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犯過一場嚴重的病，后來，還做了手術(shù)。

也因為沒有兒子，姥姥對三個閨女便管教嚴格，無奈強迫三個閨女常常像男人那樣去田里干活，由此，導致了三個閨女對我姥姥長達很多年的不滿。

姥姥不是沒生下過兒子，她曾經(jīng)生下過兩個兒子，三個閨女。

三個閨女都完好無損得活下來了，兩個兒子卻都在四、五歲的光景因疾病夭折了。

我無法想象，那個年代，接連痛失兩個孩子對姥姥的打擊到底有多致命，因為每個孩子對于母親來講，都是五指連心。

生活的窮苦已是舉步維艱，失去愛子的傷痛更是讓姥姥悲痛欲絕。破屋偏遭連夜雨，黃河突然決堤，奔涌無邊際又無情的黃泥水一夜之間淹沒了整座村莊。整個村子的人哭喊著扶老攜幼拼命地逃生，姥姥和姥爺也拉著一個孩子，抱著兩個孩子沒命的往高處爬。

一家五口的命最終是保住了，但是房子沖塌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改變了姥姥的性格，她變得異常容易暴怒，她將一切歸責與世無爭的姥爺，于是，這個家庭里從此日日戰(zhàn)爭不斷，每一天都充斥著姥姥責罵姥爺?shù)某臭[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戰(zhàn)爭始終沒有間斷過。

03

姥姥的三個閨女中，我媽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姐姐。

聽我媽講，她小時候，有次地震，土房子塌方了，姥爺外出挖河，那個年代村里會在農(nóng)閑時間挨家挨戶征集男勞力集中挖溝渠挖大河，因為沒有兒子，所以每次都只能姥爺去參加。

地震的時候是夜里，姥姥一人帶著年幼的三個孩子正在熟睡。當她發(fā)覺不妙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姥姥沒命地拖著兩個小的閨女往外逃命，扯著嗓子喊著大閨女讓她自己逃。那時候的大姨睡夢中迷迷糊糊，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晚了，她的一條腿被落下的屋梁砸斷了。那時候醫(yī)療條件特別差，大姨的腿終究沒治療好，她剩下的人生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大姨恨姥姥，她恨姥姥當初沒有把她及時救出去。

這種恨，讓大姨在十幾歲的時候便匆匆的選擇了離家三里地的村子嫁人了，從此，大姨再也沒有回來過，一直到姥姥去世。

大姨嫁人后沒幾年，二姨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姥姥和姥爺考慮膝下沒有兒子，便想讓二姨和我媽都加到本村子里，便于等他們老的時候照顧他們。

我媽沒意見。

我二姨激烈的反抗。

姥姥看中了鄰居老王家的兒子，雖然他又矮又黑，口才也不咋地，但是，姥姥和姥爺經(jīng)過一番打聽得知他們家家境殷實，打定主意把二姨嫁進老王家。

二姨年輕的時候跟姥姥年輕的時候一樣貌美如花。皮膚白皙，留著長長的粗粗的麻花辮，大大的眼睛很有神。

老王家的兒子樂壞了，我二姨卻死活不肯嫁過去，我二姨看不上老王家的兒子。

姥姥以死相逼，二姨不想失去娘，最終哭著同意了。

臨近結(jié)婚前，二姨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足足流了兩天的眼淚，并做了一個決定，從那天起，二姨與姥姥的母女情變了。

二姨出嫁那天，穿戴一新的二姨沒任何表情，二姨夫把她接走的時候，二姨頭也不回的跟著二姨夫走了。

后來，我才知道，二姨那天下的決定是今后再也不管姥姥的死活了。

我媽比大姨和二姨都要小好幾歲，所以輪到我媽結(jié)婚的時候，我媽是自己選定的我爸，雖然我奶奶家窮，但是媽看中了我爸爸聰明的腦袋和高超的手工。

我姥姥這次沒干涉我父母的婚姻。

但是，我媽依舊對姥姥心懷不滿。

那就是，在我媽小時候，我姥姥總是想多攢點錢，即使在我媽生病的時候也總強迫著我媽去賺工分，去干活掙錢。而掙來的錢，一分不少的都被姥姥攢起來，不給我媽一分一文。

我媽恨我姥姥的摳，也恨我姥姥不心疼她，當然，也恨我姥姥經(jīng)常對姥爺指責不休。

三個閨女中，數(shù)我媽對姥姥最好。

但是她的好也僅僅是經(jīng)常給姥姥做新衣服，買姥姥喜歡的零食。她從未與姥姥兩個人母女兩個溫柔的說過話。她們兩人跟彼此講話的時候，總是雷聲般轟隆隆地爭吵。

04

姥爺還活著的時候，姥姥和姥爺兩位老人一起生活在他們自己的家里。

姥姥和我媽相處基本相安無事。

但是，這短暫的平靜很快被打破了。

那年剛過完春節(jié)，平日里好端端的姥爺突然毫無征兆的因為腦溢血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年邁的姥姥哭得傷心欲絕：“老頭子，你太心狠了，你走了，可讓我怎么活？”

考慮到姥姥的歲數(shù)，當時也已經(jīng)70多歲，于是我父母找來大姨大姨夫和二姨二姨夫商量姥姥的養(yǎng)老問題，希望最好讓姥姥三家輪流住，每家住一個月。

大姨堅決不同意。

二姨堅決不同意。

我媽堅決不接受大姨和二姨的意見。

姥姥一邊罵閨女們沒良心一邊躲在角落里傷心的抹眼淚。

最后，我媽心軟，同意讓我姥姥常年住我家，由我父母照顧。

姥姥這一住，在我家住了二十二年。

我姥姥和我媽個性都比較強勢，于是，戰(zhàn)爭常年不斷，大大小小的事兒都能引起她們之間的戰(zhàn)爭。

我媽一邊詛咒著兩個沒良心的姐姐不盡贍養(yǎng)義務(wù)一邊心不甘情不愿的獨自照顧著姥姥。

而姥姥，從此每日流淚，恨自己命不好，沒有兒子，大女兒和二女兒都不肯來她床前半步。

姥姥和我媽之間，這么多年始終沒有對彼此好好說過一句話，她們之間仿佛只有惡毒的話才能講給對方聽。

姥姥年紀越來越大，很快過了八十多歲，又到了九十多歲。

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里，姥姥足不出戶，她暈車，也不會騎自行車，她年輕的時候沒出過她的村子，嫁人后從沒出過我們村子。

姥姥滿肚子不滿，有的是對舊時代，有的是對沒兒子，以及有的對三個閨女不孝，沒有人愿意聽姥姥嘮叨，她逐漸變得耳背，后來眼睛也從剛開始的視力模糊變得完全看不見了。她一個人待在房間里嘟囔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有的時候大聲責罵三個不孝的閨女，有的時候小聲地哭。

05

姥姥人生中最后的日子，很可憐。

二姨最終拗不過良心的譴責，把姥姥接到她家小住過一陣子。

我回老家去二姨家探望姥姥，發(fā)現(xiàn)姥姥住在一個滿是尿騷味沒有窗戶的小屋子里，她眼睛看不見了，行動也不方便，常年坐在床上，大小便就在床上解決。時間長了，她經(jīng)常會把大小便弄在床上和地上，時間長了，二姨也懶得管了。姥姥也出不了門，于是，她就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呆了一個月。

而我，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呆了三分鐘便忍受不了了。

我譴責我二姨用那樣的環(huán)境給姥姥住，我媽看不下去把姥姥又接回了我家。

姥姥每次看到我或者聽到我回家她都會哭，然后拉著我的手講她的這些傷心事。

沒有人能了解姥姥內(nèi)心的傷痛，我大姨、二姨、我媽都沒走進我姥姥的內(nèi)心過，甚至我，也不能全部了解。

一年前，姥姥突然昏迷不醒了。

我媽媽開始害怕姥姥會離開我們了。

姥姥變得不吃不喝，不再嘮叨了，世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一天又一天，姥姥的舌頭不會吞咽了，我用嬰兒用的奶嘴拼命地往姥姥干涸的嘴里滴用溫水攪拌過的奶粉，姥姥用那只還能活動的手緊緊地握著奶瓶往嘴邊放，我知道那時姥姥還有意識，還有求生的本能，她只是不能說話了，但是她肯定能聽到我們講話。

我媽終于開始緊緊的握著姥姥的手，不肯再放開了。她撫摸姥姥的身體和頭發(fā)，不停的喊著“媽，媽……”，這是我聽到的唯一的一次我媽媽沒沖姥姥吼叫著說話。

可是，一切都無能為力，一切都無濟于事。

又過了一天，姥姥另半邊的身體也沒有知覺了。再后來，變得全身沒有知覺了。最后，連呼吸也沒有了。

姥姥走了。

我媽嚎啕大哭，我二姨沒有哭，我大姨終于也來了，大姨也沒有哭。

因為姥姥生前怕火化，所以尊重姥姥的遺愿沒有將她火化。

但是，不火化的結(jié)果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舉行葬禮，只能偷偷的將姥姥埋葬在家族以外的墓地里。

姥姥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了荒郊野外，因為姥姥沒有名字，墓碑上她的名字處刻著的是“韓任氏”。

棺材是用姥姥一輩子省吃儉用的錢買的。

姥爺姓韓，姥姥的娘家姓任。

姥姥，希望天堂里能有人真正懂你，理解你。

我愛你，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