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出得醫院,天已經擦黑了。
李斯緊了緊夾克外套,感覺顴骨附近的肌肉還是有些酸疼腫脹,這已經是今年第三次發炎了,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李斯鼓起嘴,把臉繃得緊緊的,感覺到了臉上的肌肉被拉長時的輕微痛感,這熟悉的痛感讓李斯一陣安心。李斯的臉雖然看起來瘦長瘦長的,但那其實是由于他過于突出的顴骨肌肉造成的假象。事實上,不管多寬的臉盤,只要有如此高聳的顴骨肌的襯托,恐怕也都會顯得又瘦又長。
而與他過瘦的臉一樣顯得不正常的,還有他眼角和嘴角上密布的笑紋,那一道道深刻的紋路像是墻上砸爛的番茄濺射出的濕痕,讓他年輕的臉因此顯出了怪異的蒼老感。
這里是第一百一十五層,回家需要橫穿這層樓的中心,然后乘電梯到一百二十層,總共需要……四十分鐘左右。李斯心里盤算得很清楚,畢竟現在即將入夜,高空的氣溫又低。他出來時沒想到要在醫院浪費這么久的時間,現在天色不早了,他只得抓緊時間趕回去。
李斯知道一條小路,沿著大樓玻璃墻的邊沿穿過一座荒廢的公園,就能節省五六分鐘的時間。當然,這條路之所以人跡罕至,荒廢是其主要原因,常有危險人物出沒也是一個主要因素。
但是留給李斯的時間不多了,寒意愈加深重。從樓上往下看,整個城市早已經被深沉的黑暗籠罩了,星星點點的燈火漸次亮起,燦爛的夜晚又開始了。
拱形的天空一角,太陽的余暉還閃爍著搖搖欲墜。黑夜像從地面上涌起的海嘯,翻卷起越來越高的浪花,歡呼著要將那殘存的光輝淹沒。
李斯深知,一旦失去陽光,氣溫很快就會跌破冰點,他的這身衣服,根本就不頂事。所以李斯只好加快腳步,像競走似的穿過荒園。
“喂……喂!”一聲好聽的女聲傳來,嚇了李斯一跳。借著昏暗的光線,李斯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正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她身上穿著薄薄的白色絲質長裙,露出了兩條光潔的胳膊和筆直的小腿。
李斯凝神細看,發覺她長得很秀氣,黑發又長又直的,還戴著一套明顯價值不菲的耳環與項鏈的組合式首飾。更重要的是,她的臉上沒有密集的笑紋和發達的顴骨肌。結合她的形象,不用說——她一定是上流社會的大小姐。
“那個……你要去哪?你今晚能收留我嗎?”女孩說話時顯得可憐兮兮的,她把胳膊緊緊地夾在身側,妄圖保留住身上僅剩的溫暖。但徹骨的寒冷可不管她的身份如何、長相如何,在這座大樓里生存,也自有大樓里通用的生存法則——時間每過去一分鐘,危險就會離她更近一步。
李斯注意到她的眼圈紅通通的,似乎是剛哭過。但是即使如此,她也沒有回家。說明她應該是和家里鬧了別扭,到現在氣還沒消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李斯心里有些惱怒。但是,這畢竟是救人一命??!李斯到底還是心軟了。
“你要是不怕我是壞人,就跟我走吧?!崩钏拱哑A克的衣領豎起來,繼續競走似的快速移動起來。
“哎,等等嘛!”女孩展顏一笑,快步追過來跟在他身后,“還有……你這件外套能不能借我穿穿啊?!?/p>
李斯一邊走,一邊扭頭打量了她一眼,“不能!”
“為什么啊?你里面不是還有衣服嘛!”
“我也冷!”李斯回答。
“那……那我買你的衣服行嗎?你是多少錢買的?兩千?三千?我給你三萬!”女孩不得不小跑著才能跟上李斯的腳步,但即使如此,李斯也絲毫沒有為了她放慢速度,更沒有搭理她。
“喂!”女孩跑到李斯跟前雙臂一攔,氣鼓鼓地說道:“我跟你說話吶!你怎么一點都不紳士啊,沒看見我已經冷得發抖了嗎?”
李斯不耐煩地從鼻子里重重地呼了口氣,說:“首先,我叫李斯,不叫‘喂’。其次,你現在應該做的是跟緊我,再這么耗下去,太陽就要落山了。最后,你要是有錢,早去住酒店了,還需要求我收留你?你的卡是被家里凍結了吧?還三千呢,你連三毛都沒有了吧!”
“我……”女孩尷尬地縮了縮頭,精致的鎖骨在連衣裙下形成了一個窩。李斯看了看女孩的胳膊,已經有大片的皮膚被凍得發紅了。李斯有些不忍心,他脫下皮夾克一甩,夾克就牢牢地把女孩的半個身子包裹住了,女孩頓時像小貓一樣舒服地瞇起了眼睛。
與此同時,李斯感覺自己身上像是被插上了散熱片一樣,本就不多的熱氣瞬間被散了個精光。李斯開始慢跑起來,女孩則裹著夾克緊緊跟在他的后面。兩人就這么一路小跑,趕到了電梯處。
電梯里裝有恒溫裝置,但離閉門啟動還有兩分鐘,所以電梯門一直敞開著,不過即使如此,電梯里也比外面暖和多了。這個電梯轎廂比大樓外面常用的貨運電梯還要大,可此時里面的人并不多,只有四個穿著臃腫大衣的男女,他們各自沉默地站在角落里,把轎廂襯得更加空曠了。
李斯在轎廂里舒展了下筋骨,長長地松了口氣。可隨即他就注意到那另外的四個人都默契地低著頭,躲在轎廂的角落里全當沒看見他們倆。李斯直到此時,才終于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傻事——他怎么能隨意收留這個大小姐呢!
要知道,在大樓里,人們的階層是涇渭分明的,像李斯這樣的人,只是這個社會上的普通一員罷了。而他拙樸的生活智慧告訴他,隨便和上層社會的人打交道,是危險和愚蠢的。不要妄想灰姑娘的故事會發生在你身上,更多的可能是你將變成一個棋子和玩偶,他們玩夠了就會將你一腳踢開!
一定是我急昏了頭……明天,明天就把她禮送回去,對,就這么辦!
李斯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正好奇地打量電梯轎廂的女孩,心里隱隱泛起了一陣不安??蓻]有我救她,她說不定就凍死了,所以應該沒事的……嗯,沒事的!
電梯門關閉了,電梯開始快速爬升,冷冰冰的機械女聲響起,播報當前的升速和樓層:
“電梯上行,當前升速:二十米……二十五米……三十米……一百一十六層到了!請先下后上,保持秩序。本層停留時間:兩分鐘?!?/p>
呼啦一聲,那四個人都一股腦地下去了??伤麄兿氯ズ蟛]有四散離開,而是站在門口等下一班電梯。多聰明啊,這才是明智的選擇。李斯牙疼似的扯了扯嘴角,僵硬的臉上多少露出了些無奈。
門又關閉了。
“電梯上行……”
“哎,李斯!”女孩悄悄靠過來,拉了拉李斯的襯衣下擺,“他們怎么都下去了?還有,你們的這種電梯可真難看,像個鐵棺材!”
李斯不著痕跡地挪開了點,說:“這些事回去再說,你先別說話。”
“哦——”女孩噘了噘嘴,安靜了下來。
電梯緩慢上行,每層都會停留二到四分鐘,所幸直到到達一百二十層,都沒有再遇到其他乘坐電梯的人了。從電梯出來,面前就是一大片密集的住宅樓,慘白的燈光在路邊投下一塊塊灰色的光團,路邊行道樹的影子一動不動,黑暗嚴實地填滿了光團與光團間的所有空間。
李斯領著女孩一路小跑,趁著電梯提供的暖意還沒消散,他們很快跑回了家。
李斯借給女孩干凈的衣服和外套,并讓她洗了個熱水澡,然后做了一大鍋面條,兩個人嘖嘖有聲地分著吃了。
女孩吃完飯后,開始窩在沙發里昏昏欲睡,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半干的頭發隨著她的腦袋一晃一晃,看起來可愛得緊。
李斯洗完碗,走到她的身邊說道:“明天你就回去吧,今天你睡我房間,柜子里有新的床單被套,自己換一下吧。”
女孩一聽,立馬就清醒了。她急忙說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回去。我……我給你打工吧,你別趕我走行嗎?”說完,她還做出一副可憐的樣子,濕潤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李斯看。
李斯扭過了頭,說道:“你以為你家里找不到你嗎?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里的。再說了,你一個千金大小姐會干什么?還打工?不添亂就不錯了?!?/p>
“不會可以學嘛!我學東西很快的,而且我很聽話的!”
“你聽話?”
“嗯嗯!”
“我家里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不過嘛……”李斯把女孩上上下下地看了看。女孩的臉上滿是期待,像只等著喂食的兔子。
“——你倒是能滿足我的性需求!”
“??!”女孩受驚似的一把抱住自己,夸張地瞪著眼睛喊道:“你,你……”
“行了,看你演的,假不假!你明天就回去吧?!崩钏狗藗€白眼,說完就自顧自回了書房,看樣子是要工作了。
女孩看著空蕩蕩的客廳,一撇嘴從沙發上下來。她在客廳里轉了一會兒,可狹窄的客廳又有什么好看的。于是她干脆跑到書房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
“哈哈哈……”門上傳來了微弱的聲音,聽得出聲音很洪亮,聽著很有感染力。連人的笑聲都隔不住,看來這間書房的隔音材料應該都很老舊了。
這家伙挺摳門啊,女孩心想,裝修書房的錢對他們來說可并不算多。
女孩貼著門聽了一會,又無趣地走回到沙發上坐下。
“笑得那么賣力,一看就收入不錯?!迸⑧洁熘f道:“家具陳舊;電器都是三代以前的了;沒有貴的電子產品;也不舍得裝修書房;除了書架上的書和收集器之類的設備,平日里幾乎沒有大的花銷……要么以前就欠著債,要么是省著錢在攢晉升券!”
“那么應該是在攢晉升券了!”女孩輕而易舉地下了判斷。
“哈哈哈哈哈哈……”李斯賣力的笑聲隱約傳來。
安靜的客廳里,女孩盤著腿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聽著,若有所思……
早上七點不到,女孩就“砰砰砰”地敲響了書房的門,“李斯,李斯,我餓了,快起來做飯!”
李斯被敲門聲嚇得挺尸一般坐起身來,然后一臉茫然地坐在小床上發愣,可門外的女孩還在用力地敲著門:“我餓了,快給我做早飯!”
李斯終于回過神來,他一看時鐘,竟然還不到七點!一股無名火騰了起來——卻又瞬間被壓了下去。他有氣無力地打開門,也不管女孩絮絮叨叨的說話聲,上完廁所連手也沒洗就進廚房做起了早飯。
女孩一臉不滿,可她說的話李斯根本就不聽,看他那迷糊的樣子,恐怕一時半刻是醒不過來了,女孩更加生氣了。
她眼珠子轉了轉,突然止住了話頭,賊兮兮地問道:“晉升券攢夠了沒有?。恳灰宜湍泓c?”
李斯一聽,像受驚的蛇一樣立刻挺直了身體,人也馬上清醒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攢晉升券?你能幫我?”
“這有什么難的!”女孩得意洋洋,她找出梳子一邊梳理自己亂蓬蓬的頭發,一邊說道:
“這東西在我們那里就是廢紙,造出來就是用來流通經濟的……游戲幣你理解吧?我們其實就是游戲開發商,所以這玩意要多少有多少!”
“那——”
“慢來,慢來……”女孩突然一臉端莊地坐在餐桌前,那副無可挑剔的儀態讓她看起來靜雅而賢淑。她轉過頭對著李斯明媚地一笑,“先做飯,吃完了再說!”
李斯只好按耐住性子,手腳麻利地做起了早飯。等到女孩吃完,梳妝打扮整齊了,他才一臉緊張地坐在她面前,像等著主人遛的小狗一樣等著她說話。
女孩端著杯熱茶,瞇著眼睛不急不慢地輕輕綴飲著,直到李斯臉都黑了,她才假模假樣地清了清嗓子,小聲說道:
“首先,你要知道,晉升券這種東西其實就是限制你們做主播的門檻,它可以是任何東西。一堆石頭、一些電子積分甚至一疊草紙都行,只要公司愿意背書!所以,晉升券不是問題,問題是攢夠了晉升券后,你還要面臨很多選擇,比如主播培訓時選擇哪位老師、如何給老師送禮、送多少,還有怎么通過考核、通過考核后又該怎么申請節目、什么樣的節目更有價值……這些問題你有想法嗎?”
李斯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我從沒——”
“你從沒想過?”女孩打斷他的話說,“這些在上層都是眾人皆知的知識,可是你們卻一無所知?!?/p>
“……”李斯沒有說話。
“你知道偌大一個集團,為什么要在你們和主播之間設置嚴格的壁壘?因為你們就是些提供笑聲的機器——任人宰割的綿羊!而主播則是牧羊犬,一只牧羊犬可是能管一大群羊呢!”女孩表情曖昧地說道。
“我們是……綿羊?可是……”
“可是這份工作在外界看來是高收入的好工作是吧?那是因為你們的笑聲具有特殊的性質,你想想自己是經過了多少次筆試和面試才成為研究員的?而為什么你們明明被叫做‘研究員’,卻從來不在研究室工作?其實所謂的‘研究員’,全稱應該是叫‘被研究員’才對!”女孩笑瞇瞇地說道。
她的話讓李斯的心里一陣發寒,他的臉色漸漸蒼白了起來?!氨谎芯繂T”?我是小白鼠?我辛辛苦苦考進公司,竟然只是一個——小白鼠?
女孩等了一會,等她的話像是潑在沙地上的水一樣深深地滲透進李斯的身體里后,她才認真地說道:
“可怕嗎?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呢。你知道這座九號樓有多少‘研究員’嗎?至少三十萬。而整座城有十三棟樓,每棟樓一年只有三人能脫穎而出,成為主播??墒且粋€人就算當上了主播也只是邁出了第一步,他還要努力制作好的節目,讓觀眾——也就是你們,笑得更賣力,笑得更大聲。然后把這些收集起來的笑聲,轉換成強大的能源,為公司提供利益。而一旦在每年的內部評選中落后,就會被末位淘汰,給新的主播讓位。所以,即使你成功了,可一個主播的職業生涯……也許只有一年!”
李斯這時終于回過了神,他對此倒不覺得有多么可怕。他早就知道成為主播并不容易,也知道做主播是要頂著巨大的壓力的。但他有信心做好,只要給他機會,只要能夠有一個機會……
“你是不是以為,只要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能當上主播,就一定能成功?”女孩臉上的笑消失了,她嘆了口氣,看著一臉驚異的李斯說道:
“你還不明白嗎?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但是大多數人連晉升券都攢不夠。你想想,即使你攢夠了券,考上了培訓班,可要想從每年的數萬人中成為前三名,那得多難啊!更別說,等你當上主播后,一切才剛剛開始呢?!?/p>
李斯沉默了,女孩說的一切,都已經超過了他想象的極限。她說得對,我的希望真的很渺茫!可是……他的眼睛又漸漸閃亮起來,李斯對自己有信心!
“哎……”女孩見此,深深地嘆了口氣。她決定不再勸了,就讓他試試看吧。
可是,即使成為了優秀的主播,那也只是我們家的一條好狗而已啊……女孩沒說這話,但她覺得等李斯冷靜下來,他就會明白——一切都是謊言,在這里,根本就沒有晉升的途徑!
“咚咚咚……”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響亮的敲門聲?!按笮〗悖幽能囎拥搅恕!币粋€中年男人的聲音傳來,語氣謙遜而恭敬。
“大小姐?你真的是……”李斯回過神來,驚訝地問,“你……難道姓全?”
女孩點點頭,她姿態優雅地站起身來,帶著矜持的笑容居高臨下地對李斯說道:
“我跟你說的話可不能往外說哦,不然要闖大禍的!”
李斯茫然地點了點頭,跟著站起身來,把女孩送到門口。
門打開了,外面站著一個穿著高檔燕尾服的中年管家。他的旁邊是一個打扮瀟灑的英俊公子哥,他一見到女孩,立刻滿臉堆笑,噓寒問暖的話不絕于耳??膳s對他不理不睬的,對管家也視若無物,只是徑直走下了樓。李斯看著她消失在樓道里的倩影,心里有些不舍,他想再和她聊聊關于主播的事情。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甚至都沒有說話的資格。
等女孩和管家離開以后,公子哥馬上換了一副陰狠的表情,他探頭瞅了瞅屋子里的景象,又惡狠狠地看了李斯一眼,然后什么也沒說,轉身快速下樓了。
李斯被他看得心里發慌,不知他的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但他馬上安慰自己,身為收留女孩的恩人,自己應該是不會受到針對的——
可是事與愿違,到了晚上,李斯就發現不對勁了——他的等級竟然快速提升了!
要知道,研究員的升級系統是通過復雜的計算和嚴格的分級制度來保證公平的。一級的研究員,他只要毫無感情地對著聲音收集器笑幾聲,就能快速升級。但是到了十級后,就需要長時間的、高質量的笑聲才能升級。
相對應的,同樣質量的笑聲,等級越高,越不值錢。這也就逼迫著大家不得不發出更具感情的、更富有感染力的笑聲,而笑聲的質量越高,升級就越快,收入也越少,笑聲也就不得不更加具有力量——這樣也就形成了良性循環。
而富有感染力的笑聲,就是集團最豐富的可再生資源,是集團發展的基石,也是李斯這樣的研究員得以生存的關鍵。
可是再有感染力的笑聲,最后也會到頭的。于是就有了晉升券,攢夠了晉升券,就能進入主播培訓班。畢業時成績最好的三人,就能成為新的主播,建立自己的團隊,成為制造笑聲的知名主播,一舉一動都能自帶流量,名利雙收……
當然,再好的制度都有漏洞。李斯此時就深切體會了什么叫做特權——不管他的笑聲有多干澀、多無力,都能讓他的經驗值快速提升。一個晚上下來,他的收入沒有多少,等級卻已經升了一級了。要知道他前幾天才剛升過一級,而他現在都已經三十五級了!
天又亮了,李斯一夜未睡。
到了后半夜,李斯已經不敢再發出笑聲了。他關閉了收集器,一個人枯坐在窗邊呆呆地望著樓下燈火輝煌的城市夜景。從一百二十層的大樓上俯瞰,地面上所有的建筑都像是積木一般。在以各大樓為中心的城市圈里,螞蟻一樣渺小的人群正熙熙攘攘地無序移動著。遠看,那些建筑和燈火就像是一根根通天接地的巨柱底下亮起的篝火,而巨柱越往上,越是龐大巍峨,直插入深藍色的夜空,最后和鉛灰色的云層融為一體。
這個城市,都是“全音”集團建造的,老板就姓全。這十三座大樓,就相當于十三個行政區劃,大樓就是城區的中心。而生活在大樓里的人,都是大家羨慕的對象——曾幾何時,李斯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他才努力學習,畢業后經歷了多達十幾次的筆試和面試,最后才成功當上了“研究員”,端起了“鐵飯碗”。
可想不到……
太陽再次升起,氣溫迅速回暖了。中央空調無聲無息地自動關閉,自動送風系統從通風口里傳出了一陣陣清新的空氣。雖然在高空中,氧氣略有些稀薄,但是這里的空氣質量卻好得驚人。
灰藍色的穹頂像個近在咫尺的玻璃罩,外面就是無垠的宇宙。玻璃罩下是連綿的群山、巨型披薩般規整的城市和雞腸一般細長而密集的公路。
李斯每天都能看見這樣的景色,卻次次都看得心神搖撼。不過也許我很快就看不到了,李斯突然失落起來。他明白,自己這是受到針對了。李斯覺得很有可能是昨天那個公子哥動的手腳,他感到很窩囊??伤B報復的可能都沒有,因為他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過了幾天,李斯的情況越加窘迫了。他的等級升得很快,沒幾天工夫就升到了六十級,于是他賺到的錢就開始大幅縮水。他每天都在賣力地大笑,笑得顴骨肌不停地抽搐,很快就紅腫發炎了起來。但是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有再去醫院治療。為了攢晉升券,他平日里省吃儉用,存款一向很少。
現在面臨這樣的窘境,他只能一邊想盡辦法聯系大小姐,一邊開始考慮出售晉升券。在黑市里,一張晉升券的收購價錢一般是七千到八千元,而購買時的原價是一萬元。無奈官方只出售晉升券,卻從來不回收它——最好的回收方式就是從那些攢夠了券得以加入培訓班的人手里回收,一次一百張,總價一百萬。
李斯手里已經有八十多張了,他很快就能加入培訓班——如果沒發生這種事的話。但是他眼下只能優先考慮生存問題,因為他就要連飯都吃不起了。
這天夜還深的時候,他就帶著十張晉升券出門了。晉升券的樣子類似二十元的紙幣,是土黃色的,兩面印著的是十三座大樓的全景圖,高聳入云的大樓像是電影里的外星武器,又像是撐起天穹的十三根石柱。即使在被濃縮在了一張小小的晉升劵里,這幅圖畫仍然顯示出極高的清晰度和極強的視覺沖擊力。這就能保證除了官方,沒有人能仿制出這樣的晉升劵。
李斯穿著厚重的大棉襖,懷里揣著晉升券,哈著冷氣從家里出來,乘坐電梯來到了一百層。在離電梯不遠的一個小公園里,有一片小樹林,每天凌晨兩點到五點,這里都有黑市。樹林不大,也沒有燈光,但靠著林子外小路上的幾盞路燈,倒也勉強能看得出人來。
入場費是一百元,規矩是不能大聲喧嘩,更不能打架。所有人都站在樹下交易,三言兩語就聊完,成不成都不做糾纏。至于黑市的來歷……其實誰也不知道它到底存在了多久,但是至少李斯從沒聽說官方取締過它,可見肯定背景驚人。
李斯和一個姓劉的二道販子很熟,平時常到他那里淘換些二手的收音設備。別看這個二道販子長的一副莊稼人的忠厚樣貌,其實心黑得很,眼光毒辣且極擅長壓價。不過和他做生意至少不用擔心買到假貨次品,而且他口風很嚴,從不多嘴,是個很守規矩的生意人。
“大劉哥?!崩钏拐业剿臅r候,他剛做完一筆生意,嘴里正咬著根煙,在借著稀薄的燈光快速地數錢。
大劉哥手里的動作沒停,只是飛快地瞥了他一眼,說:“下次別來了?!?/p>
“???”李斯一愣,說道:“什么別來了?怎么回事?”
“別那么多廢話,帶了多少?”大劉哥說話的時候,嘴上煙頭上下抖動著,劃起一道道通紅的殘影。
“帶了……十張?!崩钏剐睦锓浩鹆瞬缓玫念A感。
“八萬?!贝髣⒏邕@次倒是罕見的沒有壓價,他深深地看了李斯一眼,說:“惹到惹不起的人了吧?上頭發話了,叫別跟你做生意。沖你叫了我這么多次哥,這次就算了——你好自為之吧!”
李斯只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了深海里,深沉的黑暗和窒息感猛地攝住了他。
“快點,別磨磨唧唧的。”大劉哥飛快地數出八萬塊現金,一把塞進李斯的懷里,“東西呢?別發傻了……行了,你趕緊走吧,以后別來了,沒人會跟你做生意的?!?/p>
大劉哥收起手里的錢,也沒看李斯帶來的晉升券,三兩下卷成卷就塞進了衣服里走了。李斯在原地愣了幾分鐘,接著突然打了個寒顫,然后失魂落魄地揣著那厚厚一沓的錢,像個孤魂野鬼似的飄回了家。
很快,半個月就過去了。
李斯每天徒勞無功地工作,可他的收入卻少得可憐,大樓里的一切消費都很高,房東又突然上門提早收了他的房租,使得他手里的錢快速縮水。他早就舍不得吃肉了,如今他每天只能吃些饅頭和面條。但即使如此,他也撐不了多久了。
李斯后來又偷偷去了黑市,不出所料,所有做生意的販子都不理他。他們都是人精,和李斯說話時雖然客氣,但要想賣晉升券,沒門!
在這樣的環境下,李斯被逐漸加深的恐懼和無助狠狠地攝住了。他每天都在悔恨自己的莽撞,他知道當時自己的一時好心,給自己的前途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杉词棺约阂恢表橈L順水,那天大小姐告訴他的真相也已經徹底顛覆了他的世界觀。
我這些年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李斯無力地躺在床上,通紅的眼睛被眼屎和眼淚糊住了一半。為了省電,通風系統早已被他關閉了。隱隱的酸臭味從他身上傳來,昏暗的房間里被這種渾濁的空氣徹底占據了。
在李斯的世界中,時間的轉換變得不再有邏輯,他只覺得世界在一明一暗中度過了幾次,意識在清醒和昏沉中輪轉了數番。再次驚醒時,他是被不斷按響的門鈴吵醒的。
“咚咚咚!”粗暴的敲門聲響起,門鈴聲已經起不到應有的作用了。
李斯起身揉了揉眼角,虛弱地走到門后,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嚇得一陣哆嗦。
“是……是誰?”李斯喊了一聲。
外面沉默了一會,突然響起了李斯熟悉的女聲:“是我!李斯,你開門,我給你帶禮物來啦!”
“全小姐?”李斯被這一聲清脆的女聲震落了心中的塵霾,名為希望的光芒再次照到了他的胸膛。
門打開了,李斯看見全小姐兩手抱著一大摞大大小小的箱子和盒子,胳膊上還各掛著好幾個手提袋。怪不得她敲門的聲音那么粗暴,原來是用腳踢的。
“快快快,接一把!”全小姐把手里的東西往李斯懷里一塞,然后做出一副累慘了的模樣轉眼擠進了門里。
“呃——好累啊!你家怎么住這么高啊!累死我了!”全小姐有氣無力地往沙發上一躺,但馬上又蹦了起來:“哎呀,這都是什么啊……你,你這內褲怎么都亂扔??!”
全小姐這時才發現,李斯這原本不大但很整潔的房間此時亂成了豬窩似的,不僅衣服到處亂扔,而且地上的垃圾也扔了一地。一些好久沒洗的碗盤摞在茶幾上,油膩膩的黃乎乎的,散發著令人惡心的氣味。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來?!崩钏贡е凶诱驹陂T口,那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的樣子讓他顯得猥瑣又邋遢。
“哦,是我的錯,不好意思!嘿嘿……”全小姐俏皮地笑了一聲。
她站在屋里,光鮮亮麗的樣子和這昏暗骯臟的房間根本一點都不搭。但她并沒有嫌棄李斯,她仔細掃視了一遍屋子后,對他露出了燦爛明朗的笑容:“看來你遇到困難了……這回換我來幫你,好嗎?”
一陣春風突然刮進了李斯的胸膛,無盡的生機狂涌出來,他的眼睛頓時在眼屎的輝映下變得明亮而生動起來。
“對不起啊,因為我亂跑,被爸爸禁足了一個月……你最近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嗎?”全小姐走過來,把李斯懷里的禮物拿下來放在桌子上——那上面也有一堆臟兮兮的碗盤和發了霉的快餐盒——他看起來很是虛弱,她有點擔心他會不會昏倒。
“我被人整了……我的等級已經升到七十級了,這才一個月……現在沒有了收入,我連賣手里的晉升券也都被警告了。不出意外,應該是那天來接你的那個青年?!崩钏瓜肫疬@些天的事情,心里既委屈又無力,他咽著唾沫緩緩說著,生怕自己下一刻就哭出聲來。
“小景?怎么可能,他沒那個權限……七十級的研究員,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啊。一般最多到了五十幾級,就要么晉升,要么離開了……李斯,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全小姐慎重地說道。
“不是他嗎?”李斯一驚,但隨即心里一涼。如果不是他,那么也許是個更加了不得的大人物,李斯對此根本毫無對策。
“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全小姐這時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到了窗邊打起了電話。
“是我,幫我查個人,叫李斯,木子李,斯文的斯,ID是1543968788……嗯,什么原因?哦……能改嗎?嗯……嗯……”
李斯站在不遠處,靜靜聽著全小姐輕輕的說話聲。窗外來自高空的狂風呼嘯著吹過大樓的玻璃,絲絲的雨滴時而滴落,時而消失。李斯感覺自己的聽力因為專注而變得無比敏銳,他似乎能透過堅如鋼鐵的大樓玻璃,聽到水滴拍在玻璃上的聲音,又或是狂風有力地擊打大樓的玻璃幕墻時發出的悶響。但他無論如何專注,卻也始終聽不清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
那“嗡嗡”的說話聲時斷時續,模糊不清的聲音攪得李斯心神不寧。他不想再偷聽了,這太煎熬了,但他的耳朵卻仍能聽到全小姐的說話聲。這含混的聲音又一下下將他拉回現實,將他拉回現在這個令人忐忑不安的時刻。
終于,全小姐掛斷了電話。她面色鄭重地轉過身來,看見她的表情,李斯不知怎的突然放下了那一直懸著的心。
“對不起,這個命令是從董事會傳下來的。除了我爸爸,就只有我哥哥能下達這樣的指令了……我無能為力。”全小姐很失落地說道。
“呵……”李斯扯著嘴角笑了笑,然后無力地癱坐在沙發上。
“李斯——”全小姐露出了愧疚的表情,又很快又氣勢洶洶地拿著手機說道,“他們太過分了,你明明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得逞的!我這就打電話,讓他們修改你的等級——”
“不用了!”李斯打斷了全小姐的話,他緩緩說道:“這是對你的懲罰,你難道看不出來嗎?除了禁閉一個月,斷絕我的生存之路也是對你的懲罰之一。目的就是為了告訴你,耍小性子胡來的下場是什么……如果你給他們打了電話,今天晚上我也許就會死。”
全小姐站在窗邊,愣愣地看著李斯,似乎被他的這番話嚇到了。
“我就是個升斗小民,和你這種千金大小姐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你不應該和我這樣的人有交集,而一旦發生交集,對于我來說,也許是禍非福。這就是他們想要告訴你的道理,這也是我存在的意義——對他們來說。
“不,不是這樣的,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們做不了朋友,你還不明白嗎?我會死的!我他媽的就是你們手里的玩具,一個讓大小姐明白人生道理的教學用具!只要能讓你長大一點,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我他媽的真是謝謝你??!”李斯朝著全小姐大吼道,他通紅的眼眶中溢滿了淚水,但他一直努力不讓它流下來。
全小姐呆呆地看著李斯,半晌后說道:“……謝謝你當初救我?!?/p>
“我當初不該救你的!”李斯咬牙切齒地說道。
全小姐低下了頭,抽泣的聲音隨即響起。過了一會,她擦了擦眼角,徑直走向了門口。打開門,她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說道:“我叫全萱兒……保重身體!”
李斯沒有回答,他抱著頭緩緩坐在沙發上,聽著房門慢慢合上,門鎖發出了“咔擦”的輕響,全萱兒走了。李斯呆呆地看著茶幾上邋遢的桌面、油膩的碗碟和凌亂的雜物,這與不遠處的桌上那些精致的禮物格格不入,一如他自己和全萱兒一樣。
“咣啷咣啷!”李斯一把將桌上的碗碟撥拉到地上,瓷碗破碎的聲音亂成一片。“啊——啊——”李斯胡亂揮舞著拳頭,歇斯底里地大吼著,他猙獰的表情像極了被關在籠子里的瘋躁的狗。
夜幕漸漸降臨了,高聳如云的全樓逐漸亮起了璀璨的燈火,宛如巨大的燈柱從地上直插上天。而在全樓的一角,某個黑暗的房間中,李斯正扯著笑臉,情感飽滿地對著收音器大聲笑著。“哈哈哈哈……”極具感染力的笑聲仿佛得到了系統巨大的肯定,他那漫長的經驗條仿佛像個新人一般以極快的速度被填滿了。與之相對的,賬戶里的收益卻在以極緩慢的速度增加著。而李斯看著這樣荒唐的對比,笑得卻更加大聲,更加癲狂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斯抱著肚子,在簡陋的工作間里笑成一團。逐漸沙啞的笑聲徹夜回蕩在這里,不知何時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