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嗅覺
小南醒來時，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38個未接來電。
“我靠。”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忙回看，從值班同事到責(zé)編，到主編，到記者部主任，輪番上陣給她打了電話。她趕緊選了級別最高的那位撥出回電。
“主任，對不起……”
“穿衣下樓，75街，870號，大案子，準(zhǔn)備報道。”
“好，我馬上，主任，那……”
“嘟……嘟……嘟……” 電話已經(jīng)掛斷，只留下冰冷的沉默。
小南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拿上包，錄音筆、照相機、還有紙和筆，跑下樓。事發(fā)地點離開她住的華人聚居區(qū)很近，跑步就能到，這想必也是她被臨時通知去進行突發(fā)事件報道的原因。
還有兩條街，小南深深吸了口氣，午夜的大街上散發(fā)著白日人群遺留下來油污和酸臭味，但在這些惱人的味道背后，有淡淡的濕氣，帶來一股別樣的清新。子時剛過，清氣上升，濁氣下沉，大地在呼吸。
遠遠聽到了有警車尖銳的鳴響聲，小南暗叫不好，立刻加快了跑步速度。
事發(fā)現(xiàn)場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小南將“狗牌”，也就是記者證，掛到脖子上，捏了捏鼻子，彎腰穿過警戒線。
不遠處，一個相熟的警察將目光投過來，小南趕緊面露微笑打招呼，警察漠然地移開視線，像不認識她一樣。小南心中一緊，看來真的是個棘手的案件。找警察下手是沒希望了，小南快步走向站得最靠近案發(fā)地點的人群。
小南迅速相中了一對華人男女，上前直接用中文。
“發(fā)生什么事了？”
聞言，穿著黑色短袖汗衫的男人，轉(zhuǎn)頭看了看身邊的女子，向后退了兩步，隱入黑暗中。
女子尷尬地笑了一下。
“不知道啊，我也是聽人說，好像有人殺人啊。”
“殺人？天哪！”小南刻意夸張了語調(diào)，“怎么會殺人啊！”
女子見小南一驚一乍，頗為自己的鎮(zhèn)定感到得意，決定再甩出幾個猛料。
“是真的，而且好像死了好幾個呢，還有小孩。”
這下，小南真的被嚇到了。在紐約做了一年多警線記者，小南不是沒有見過血。每個媒體都有自己的線人，不少車禍、事故、甚至是突發(fā)案件，記者都有可能比警方更早到現(xiàn)場。小南報道過溺水案，趕在警戒線攔起來之前，拍下了被警方剛打撈起來、用防水布草草蓋著的尸體，死者的兩只腳還露在外面；還有一次車禍，一名老者被集裝卡車壓去半邊身體，小南和老人一起等警車、救護車，拍下的照片太過血腥，把責(zé)任編輯直接嚇哭了。當(dāng)然，這些照片，即使打了馬賽克，也能令第二天報紙銷量飆升。不過，殺人案，還牽涉到小孩，卻是極為罕見，小南摸了摸胸口，莫名有些心慌。
“您認識他們么？”小南用眼神緊緊抓住那個女子，好像抓住一根稻草。
“我們是住在對面，但跟他們也不是很熟啊，就是見過那家的媽媽帶了幾個孩子進進出出。”
“那家有幾個小孩啊？”
“有幾個小孩啊，好像，好像是有三個吧，有兩個女孩比較大，還有個弟弟。”
“最大的女孩大概幾歲啊。”
“好像十歲左右吧。哦，好像還有個小嬰兒，我看到過媽媽推嬰兒車。你問他，你去問他，他是他們家親戚。”
女子在透露了一堆信息之后，突然覺得緊張，皺起眉頭，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抬手指了指不遠處，再也不愿開口了。尋著她指的方向，小南看到一名穿深藍色毛衫的中年男子站在街角。
只看了一眼，小南背上汗毛倒立。
無奈，先前的女子已經(jīng)忙不迭地走開了。小南只好用極慢的速度，向男子走過去，避開一切與他目光交錯的機會，收攏步子，慢慢靠到他的身邊，與他并排，身體和面部向著同樣的方向。小南側(cè)耳傾聽他的呼吸聲。
那是一種極重極重的呼吸聲，讓小南想到孤獨地站立在月球表面的宇航員，穿著厚重的宇航服，帶著密不透風(fēng)的頭盔，整個人都與外部世界隔絕開來。而他的體內(nèi)像是有無數(shù)體積微小、質(zhì)量龐大的黑洞，每呼吸一次，就有什么東西被生生磨損掉一截，每過一秒鐘，就有一顆恒星耗盡燃料，發(fā)生引力坍縮。
終于，小南鼓起勇氣開口。
“我什么都不問，您愿意說，我就聽著。”
詞語像被投進了另一個平行宇宙，說不出得怪異。
小南等待了很久很久，從一個冰川時代，到另一個冰川時代。
“我什么都沒有了。”
男人的聲音從平行宇宙另一頭傳來。
“如果不是晚下班，我的老婆，我的四個孩子，我應(yīng)該和他們一起的。十一年，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小南突然感到窒息，她知道自己也被吸進了黑洞里。
就在這時，案發(fā)民宅的大門打開了，呼啦啦，記者全部都沖過去，小南腦中殘存的意識，命令她的軀體也跟過去，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舉起手中的相機，高舉過頭，鏡頭對著大門，食指大力摁在快門上連拍，咔嚓咔嚓咔嚓。幾名警察在前面推搡，閃光燈閃得小南根本無法張開眼睛，突然她聽到攝影記者們整齊的吸氣聲，一名穿著黑色風(fēng)衣的探長，帶著幾個穿著西裝的警察走出來，身后跟著一名被拷著手銬的男子。
男子精瘦，頭發(fā)蓬亂，眼窩深陷，穿著灰白色的汗衫，牛仔褲的兩個褲兜外翻，明顯在逮捕后被搜查過，他赤著雙腳，腳上沾滿了鮮血。在被押進警車之前，男子忽然轉(zhuǎn)頭，看著記者們，眼睛瞪得極大，眼白包裹著赤黑的眼仁，里面沒有一絲可以稱為感覺的東西，只有無窮無盡的虛空。
等小南回過神來，人群都已經(jīng)散去，她狂奔回家，打開筆記本電腦，十指翻飛趕稿，終于在最后一刻，將稿件寄出，確保在凌晨付印之前送抵印刷廠，案件的相關(guān)報道文字和大幅圖片將會占據(jù)明日報刊的頭版頭條。
完成一切之后，小南長舒一口氣，起身泡一杯咖啡。
手捧著暖暖的咖啡，小南靠在閣樓窗沿，看著遠處淡藍色與金黃色交錯的天邊，太陽就快要出來，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可是，為什么她身體里怪異的感覺揮之不去？有什么不對勁？
突然，小南的身體僵直了。
咖啡，手里的咖啡。
溫?zé)岬模€在微微冒著煙的咖啡。
竟然沒有任何的氣味。
昨晚，就在案發(fā)現(xiàn)場，五條人命，滅門慘劇，她居然沒有聞到一絲血腥味。
她什么味道都沒有聞到，她的嗅覺……喪失了……
30天寫作營--78足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