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凱文
一千七百九十一，一千七百九十二，一千七百九十三……
走在回家路上的凱文，心里默默數著步子，從家到學校，一共要走兩千四百五十六步，回家則兩千三百步就走完了。一呼一吸間，雙腳有條不紊地交替邁進，雙手隨著身體前進自然擺動，雙目直視前方。腦子里什么都不想，只出現一個屏幕，上面勻速變換著數字：一千七百九十四、一千七百九十五……
時不時，有同校，甚至是同班的同學，三五成群地從凱文身邊走過，但沒有任何人跟他打招呼。已經是第三周了，在學校里，沒有任何人跟凱文說話，他也不跟別人說話。并不是他不愿意嘗試，以前也有過幾次這樣的情況，他試圖和同學搭話，甚至是傻傻地問起“為何大家不理我？”，被搭話的同學都或是笑鬧、或是沉默地躲開了。
不過，如今這樣尷尬的情況已經難不倒凱文了。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正在被孤立，被霸凌，雖然原因不太清楚，隨之而來是否會遭遇暴力，也不確定。但可以明確的是，自己越是流露出弱者的姿態，被欺凌的時間會越長，程度越深，恢復起來也更難。
因此，凱文盡可能讓自己顯得有條不紊，上課時，全神貫注，腦袋變成海綿，拼命吸收老師所說所教的知識，小組討論時，也傾聽同學的發言，即使那些同學完全忽略他的存在。下課后，立刻進入爸媽的洗衣店里幫工，在高溫的洗衣間背負運送大包的衣物，加倍鍛煉體力，雖然幾乎沒有時間學習，凱文的成績卻一直名列前茅。
而他真正的自我意識，如同經歷寒冬暴風雪的小動物，謹慎呼吸，保存實力，縮小體積，躲進幽深的洞穴里冬眠。他空殼般的軀體，則被留在外面，不悲不喜，日日對抗著嚴酷的暴風雪——體感溫度低于零下10度，時速超過70邁的大風，強卷著大量冰冷堅硬的小雪珠，忽而在灰色的天空中盤旋，如同死神的舞蹈，忽而砸落下來，像千萬把剃刀，鋒利地切割血肉之軀。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沒有時間、也沒有方向——凱文要穿越的，就是那樣的暴風雪。
“凱文，嘿，凱文！”
快要到家門口了，凱文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他僵硬地轉過頭。叫他的是一個膚色黝深的印度裔同學，好像這周剛剛轉學過來。
“你是凱文，對吧？我不會記錯的。你記得我叫什么嗎？算了沒關系，我叫阿俊。知道我為什么認出你嗎？我們一起上歷史課的，你聽講太認真了，我的天呢，你肯定把老師每句話都記下來了，對不對？我什么都沒聽進去，坐在我后排的三個女生太吵了，不停地聊天，從她們上周吃的晚飯到未來要找什么男朋友，我都知道了。對了，你等下借我看看你的筆記吧？”
凱文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位自來熟同學。
毫無預兆的，暴風雪散去，天空出現了瓦片狀的高積云，波浪似地排列著。
阿俊是個活寶，班上同學喜歡嘲笑他，他絲毫不介意，甚至很擅長自嘲，很多時候刻意裝傻賣萌。他和凱文組成了一冷一熱的搞笑組合，有時即使阿俊的笑話不好笑，搭配凱文的鐵板臉，大家都要笑得肚子疼。阿俊上課特別不認真，總是被老師點名，課外活動，也是去給大家講笑話而已，但不知道為什么，成績卻很出色， 與凱文不相上下。大家都以為是凱文的筆記厲害，紛紛問他借來看，只有凱文知道，阿俊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有了聰明人做朋友，凱文中學的生活愉快了許多。再也沒有遭遇過莫名其妙的隱性霸凌，凱文也不再是鐵板一塊，漸漸地，他開朗起來，和班級同學、課后興趣組的伙伴們的相處也越來越融洽。臨近畢業的時候，老師鼓勵凱文申請優秀畢業生，如果成功，他將是這所白人學生為主的中學里，第一位獲得優秀畢業生稱號的華裔學生，還能夠獲得大學的獎學金，大大減輕家里的負擔。
凱文認真準備了講稿，講述了父母日夜辛勤工作，攢錢投資他的學業，自己多么刻苦努力，不光基礎成績優異，在計算機方面顯示出驚人才華，此外還具備領導才能，帶領課外小組在全國機器人大賽上獲得名次。不僅如此，他還有著遠大的理想，將代表新一代的年輕移民，為美國社會的蓬勃發展注入新鮮血液。
上交了講稿的那天下午，班主任帕翠莎老師把凱文叫進辦公室。
桌上放著一包成疊的吸墨紙片，每張都分割成極小的一塊一塊，印著好笑的卡通圖案。
LSD，又稱迷幻劑，令吸食者產生快感的同時，伴有幻聽幻視，情緒崩潰等等不可預料的變化。
“凱文，你知道這是什么對嗎？你是個誠實的人。有人告訴我，我們班有人在偷偷出售這些垃圾。你知道是誰嗎？有人說是你，還說你在服用‘聰明藥’，否則不可能成績這么好。凱文，說實話，我不相信你會這么做，你是個優秀的孩子，是學校的驕傲，我不希望……”
“是阿俊。”
“是嗎？是阿俊？我就知道。他爸媽根本不管他，他和祖母一起住。來參加家長活動的也總是他祖母，天哪，他父母必須負起責任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一直在幫助他。”
帕翠莎老師快速地把紙片包放進抽屜，又拿出了凱文新鮮出爐的講稿。
“凱文，我的孩子，你的講稿寫得真好，令人感動，只有一些小小的地方需要潤色一下。”
凱文認真地看著帕翠莎老師，時不時點頭，腦子里回想起前幾天放學，阿俊喜滋滋地拿出兩小片吸墨紙，說是好不容易弄來要和凱文一起爽一把，被凱文拒絕之后，阿俊沮喪地把紙片丟進下水道。這一大包，不可能屬于阿俊。
三個月后，凱文作為優秀畢業生，在畢業典禮上進行了慷慨激昂的演講，校長更將此稱為歷史性的時刻，標志著學校在培養低收入少數族裔學生上，取得了出色的成績。
而此時，阿俊已經退學，不知所蹤。
30天寫作營--78 足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