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以為一成不變的事情,稍微大一點的時候就會開始漫不經(jīng)心。等到讀到一首詩,聽到一首歌,想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了。于是,竭盡全力想要去握住殘余的碎片,于是,有了撕心裂肺的珍惜。
我依稀還記得,在深圳,迷迷糊糊地過了大概有三個月,弟弟在微信上突然給我發(fā)了一張外婆家屋檐下空空的燕子巢的照片。
“姐,院子里的紅菊花開了,就像咱們小時候看到的那樣紅艷艷的,屋檐下的燕子巢空空的,只聞鳥鳴聲,你覺得何時燕歸來呢?”
前幾天打電話給外婆的時候,外婆沖著電話大聲嚷著:“你幾時回家?”我信誓旦旦說:“中秋我就回去了。回去就去看你。”想到自己到底什么時候才算是真正有空回家都不知道,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外婆的這句承諾即將失效的時候,心里有一種刀子割一樣的感覺。
我還是決定給外婆打一通電話,解釋一下這件事情。電話接通的時候,電話另一端向想起了外婆洪亮的聲音:“誰呀!”
聽到外婆那清晰明亮的聲音的時候,我突然就有一種溫暖明亮的感覺。
外婆今年90多歲了。我在大學做義工的時候,見過很多老爺爺老奶奶,大抵到了七八十歲的年紀,很多老人家的聽力會下降,說話也會變得含糊絮絮叨叨起來。可是我的外婆,我親愛的外婆,聲音還是一如既往洪亮,聽力也還是一如既往。
“外婆,公司不放假,中秋節(jié)我就不回去了!”我?guī)еc愧疚地說。
“不放假啊?那就不放假吧,在公司里頭好好工作,要對得住自己拿的工資!”外婆輕松自然地說著,還笑了起來。
“噢,好嘞!”
我倒是松了一口氣。
等到我要和外婆說再見的時候,外婆突然很自然地又問了一句:“那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呢?”
“我......”我一下子覺得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
“這過完中秋,都要過年了過年你會回來的吧?”外婆突然又問了一句。
我強忍著眼淚:“外婆,我中秋完了就回去,咱不用等到過年......”
外婆終究還是年紀大了,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中秋是什么時候,她只知道農(nóng)歷八月十五是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日子,也許她根本就不記得我說我中秋不回去的事情,也許她覺得撒個嬌就可以看得到我——就像我小時候撒個嬌就能看得到外婆一樣。
“外婆,時間到了了,我上班了!”我匆匆忙忙找了個借口掛掉電話,我怕再說下去自己就該哭了。
不管放不放假,我決定利用難得的一天的假期,早上趕最早一趟車回家,晚上再趕最后一趟車回來深圳。
從深圳到家里需要五小時的車。一路上,深圳的高樓大廈在倒退,對深圳的記憶,我也開始迷迷糊糊起來,反倒是我和外婆相處的日子,卻清晰在目。
我的外婆,出生于1920年那個動蕩的年代偏遠的山旮旯里,即便革命鬧得再轟轟烈烈,山村里終日不見天的生活還是傳統(tǒng)保守。唯一慶幸的是,我的曾外祖父母開明,沒有讓外婆和她的同齡人一樣裹腳,而外婆的腳也神奇地長到了要穿四十碼的鞋子。也正是靠著這雙需要穿40碼鞋子的大腳,外婆一手帶大了六個孩子,我的媽媽,是老四。
我出生的時候,不哭不鬧,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當時第一個將瘦小的我從醫(yī)生手中接過來的就是我的外婆。外婆抱著我的時候,我的小手不停地撲楞著,瞪大眼睛看著外婆。再后來,外婆抱著我哄我睡覺的時候,我也安安靜靜的,躺在毯子上,撲騰了幾下,便乖乖睡著了。換作別人就不行,我打小就嗓門大,不吼上幾嗓子吼累了是絕對不會睡覺的,但是在外婆那里,就是例外。
外婆說,我從小就親她。
外婆還說,小時候我不吃飯,每次外婆說把我扔去喂“山老熊”,我就乖乖吃完了飯。
外婆還說,我是她唯一的外孫女,所以她最疼我。
這些都是長大后外婆告訴我的,每次外婆和親戚們聊起這些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極度不好意思的感覺,仿佛是小時候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一樣,倒是外婆,每次談起這些的時候,有一種臉上熠熠生輝的感覺,她覺得這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
再后來,弟弟出生了,我還記得弟弟滿月后,爸媽工作也比較忙,所以弟弟一直都是外婆抱在懷里的。外婆總喜歡抱著弟弟坐在陽臺上,坐在種著一大片粉紅色的指甲花的花圃前,一手抱著弟弟,一手端著奶瓶,嘴里哼著沒有調(diào)的“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經(jīng)常弟弟被外婆逗得“咯咯”地笑著,每次弟弟笑的時候,外婆總是得意地慈愛地轉(zhuǎn)過身,看著趴在肩上的我,仿佛弟弟可以聽懂一樣告訴弟弟:“小子,這是姐姐,叫姐姐哇!長大后,要和姐姐作伴,不讓外人欺負姐姐!”
弟弟每次聽到外婆說這句話的時候,圓溜溜的大眼睛都要笑起來一樣,看著外婆,“咔咔!咔咔!”地笑著。這時候的外婆總是笑得眼睛瞇起一條縫來,一邊的我,握著弟弟的小腳丫子,或者搖著撥浪鼓,靠在外婆肩上,也“嘻嘻”地笑著。
到了稍微大一點的時候,我和弟弟總是有事沒事愛往外婆家里跑。我們總覺得,外婆家比我們家里有趣得多。
外婆的家在鎮(zhèn)子上一條古老的巷子里,巷子里的人共用一口長滿青苔的鋪著大青石板石階的古井,井里的水剛吸上來的時候,是涼絲絲的。每次我們跑去外婆家的時候,大老遠我們就會大喊著:“外婆!外婆!”外婆倒是耳朵伶俐,大老遠聽到我們喊便拎著個小桶過來,吸上滿滿一大桶的水,再牽著一直在旁邊看著外婆取水的我和弟弟,慢慢地回到家里。接著,外婆又會眉開眼笑地往水里加入白糖。
每次這個時候,媽媽看著大碗大碗喝水的我和弟弟,就會指著我倆說:“瞧你外婆把你倆慣的!”
是啊,瞧我外婆把我倆慣得!慣得我倆長大后,還是愛喝那種純純凈凈的山泉水。
我覺得自己極度幸運,外婆留給我的習慣,是外婆對我一輩子的愛,也是我對外婆一生的念想。
外婆家里有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整整齊齊地種了一大片紅菊。每到秋天的時候,這些菊花,突然一夜之間就會開紅了整個院子——這個時候,大概也是中秋臨近的時候了。
每到菊花盛開的時候,外婆總愛站在院子里,帶著我和弟弟,一邊削著要用來晾蘿卜干的白蘿卜,一邊絮絮叨叨地和我們說著五舅的事情。
這個舅舅我和弟弟還是模模糊糊有點印象的,和外婆長得很像,濃眉大眼的。但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帶著老婆孩子到外地去謀生了,這些年來,逢年過節(jié)地會打著電話回來,至于在外地過得怎么樣,孩子有多大了,我們大家都不知道。所以對著舅舅的一家,外婆也甚是想念。
那是一種怎么樣撕心裂肺的想念,大概我現(xiàn)在還不能體會,但是我依舊記得外婆常說的一句話:“都說紅菊開了,八月十五到了,一家人就該團團圓圓了,那是人家月亮吧,和我們這些普通小百姓有什么關(guān)系?”
外婆家的屋檐下,每到冬末春初的時候,總是可以看到有三三兩兩的燕子聚在屋檐下,嘴里銜著泥巴活著草屑、枯枝之類的壘著巢,抬起頭,看得見,幾只五黑發(fā)亮的燕子,像是閃電般,從對面的屋頂劃過,在空中馳騁著,直至消失在天空中。
開春后的外婆,格外忙碌起來,忙著端著一個大大的簸箕在門口處篩選著豆子花生,這是要選出好的豆子花生等到谷雨前后,下了雨,種到新翻的地里去。
外婆在挑選種子的時候,我和弟弟還有外婆家養(yǎng)的大大的狗阿黃,都喜歡懶洋洋趴在外婆的腳邊,外婆總是一臉慈愛地手上在不停地撥弄著種子,一邊給我們講著故事。
外婆年輕的時候沒有上過學,大概會講的故事也就只有三個,其中“珍珍姐”和“山老熊”是外婆講過不下一百遍的故事。即便如此,我和弟弟聽起來,也依舊不覺得厭煩——我們都很沉迷于外婆講的故事里夾著的山歌。
我至今還記得,外婆講“山老熊”故事里經(jīng)常唱到的一段:糖點粽,粽點糖,伢仔乖乖到外婆改來,留我好好睇下你,留外婆咬啖你。
我也還記得,外婆每次講到珍珍姐一個人爬著旗桿去救高文舉的時候,眼睛總是突然就濕潤起來了。后來,媽媽告訴我,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外婆和珍珍姐一樣,在村子里的人的亂棍中,爬著,匍匐著,流著血,去找被捆在村里曬谷場中間的外公。
還有一個故事是黃氏米氏太婆的故事,我是直到初一的時候,外婆才和我講起這個故事——傳說一個放牛女在山上吃了長在山上的野生稻谷后便懷孕了,然后有了黃氏家族。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學過了生物,所以對于外婆給我講的這個故事,我是懷疑的,但是看著外婆認真告訴我,這就是黃氏族譜上記載的故事,不管符不符合現(xiàn)在的科學,都要去尊重。該尊重的歷史和文化,就必須去尊重。
除了外婆的家,外婆的菜園也是對我和弟弟有及其大的吸引力的。外婆的菜園里種著大大的橘子樹,橙子樹,還有各種各樣的蔬菜。在一壟壟的菜地之間,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得到白色的小花,一種我至今不記得叫什么名字卻覺得極度純凈美麗的花。每次外婆帶我們到菜園里去的時候,外婆總是會先折下幾枝這樣子白色的花,盤成花環(huán)套在我和弟弟的頭上,然后便挑著黑色的塑料桶,彎著腰,細心地給菜仔澆著水,又或者是揮著小鋤頭,細心的給地里的菜松著土。我和弟弟有時候忙著追園子里的蝴蝶,忙著捉粘在蘆葦叢里的蜻蜓,忙著去和園子里的花花草草打招呼,有時候,就會蹲在邊上,幫著外婆拔地里的草。
初二的時候,外婆在去地里侍弄著她的那些媽媽和大舅三番四次告訴外婆,不要再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地去種那些不值當?shù)臇|西,應該要好好休息。
每次外婆總是搖搖頭,執(zhí)著地說:“我還年輕著呢!而且,我的孫兒們都愛吃!我中給我的孫兒吃,與你們何干?”
大概到了我和弟弟都上學的年紀,有一天,爸爸和媽媽突然嚴肅地告訴我和弟弟,以后到外婆家,不許告訴外婆說自己喜歡吃花生紅薯之類的東西,不能再讓你外婆一天到晚摸黑在地里。
我那會似懂非懂點點頭。
打那之后,再到外婆家,看到有煮好的紅薯和花生,即便是口水流到嘴角,我依舊裝出一副不愛吃的樣子。一開始外婆還會連哄帶騙地讓我吃,但是幾次后,外婆大概相信我真的不愛吃了吧。外婆的菜園子也開始荒廢起來了。
閑下來的外婆,總是極度不習慣這種生活。她始終在屋子里待不住,總愛在院子里來來回回,進進出出,一會弄著她的菊花,一會給家里的大狗阿黃洗澡捉虱子,一會又出來看看屋檐下的燕子,外婆臉上的笑容也開始減少,總是絮絮叨叨著:“老五這一家,可啥時候回來呀?快了吧?”偶爾,外婆會突然打電話給正在上班的大舅舅:“老大啊,最近老五有沒有打電話回來啊?我可想他了啊!”
這樣子反反復復地嘮嘮叨叨,讓每次在大舅舅一家人著實是無奈。一年后,大舅舅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有了他的大兒子了。因為工作原因,大表哥和大表嫂決定把孩子放在家里讓舅媽照顧,白日里舅媽去上班,就給外婆照顧。
這下外婆臉上的笑容又回來了,每天開始忙里忙外地給曾孫子忙碌著。
我高三的時候,外婆在送我的小表侄去上學后再回去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這一摔,摔得外婆當時直接倒在地上起不來。瘦小的外婆像是小狗一樣,蜷縮在地上,膝蓋的血不停地流著。路上的路人匆匆忙忙路過,都是對外婆表示同情,卻始終沒有人敢扶一把外婆。有好心人說幫外婆打電話給外婆的孩子,可是外婆唯一記得的電話是我的電話號碼,那時候我正在課室上課。路人打了幾次,大概沒有人接,便好心安慰外婆幾句就離開了。唯一幸運的是,我的小表侄在學校里看到對面馬路上圍了一群人,跑到學校圍欄去看,遠遠看到像是太奶奶倒在地上,便不顧老師阻攔沖出了學校跑去把大舅舅找過來。
大舅舅過來的時候,外婆全身發(fā)抖著所在舅舅的懷里,嘴里還不停地叨著:“老大啊,我想見見我的孫女,還有打個電話給老五。讓阿良正仔回去上課”。良正仔是外婆對小侄子的愛稱,意思是希望他長大后端端正正,純良厚德。
我那可憐的小侄子,趴在路上“哇哇”大哭著,只喊是因為自己害了太奶奶。
我下課后就從學校趕回到醫(yī)院。在醫(yī)院,我看到了我那可憐的外婆,蜷縮在病床上,干瘦的手上,插著輸液瓶。醫(yī)生說外婆年紀大了,這次又流了這么多血,而且估計以后會行走不便。
我當時記得急得直接喊:“我和外婆血型一樣的,我給外婆輸血!”其實倒也是巧,真的是只有我和外婆血型一樣的。
外婆大概聽見我這么喊,枯瘦的手顫抖著抓著我的手:“囡囡乖,醫(yī)院有血,醫(yī)生幫外婆輸血咧!”
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以為不會變老的外婆,竟然就這樣子變老,曾經(jīng)牽著我過馬路,給我做花環(huán)的那雙溫厚的大手,竟然變得如此枯瘦,如此瘦小。心里瞬間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時間,都去哪兒了呢?上一輩總是用盡自己的青春和精力,總是把自己的生命線拆下,然后一針一針裝訂出我現(xiàn)在的模樣。
外婆出院后,需要拄著拐杖才可以走路。那段時間,外婆的情緒特別嚴重,動不動就沖著舅舅發(fā)脾氣,也不愿意做恢復治療,一天到晚就把自己鎖在小房間里,不說話。
媽媽地打電話和我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我都聽出了媽媽地哭腔:“你外婆啊,怎么勸都不聽,一天到晚還發(fā)脾氣,如果這樣下去,估計真的以后都走不了路了......你勸勸你外婆,讓她聽話......”
接下來,我聽到了爸爸在敲著門,哄著外婆的聲音,大概這樣過去了五分鐘,我聽到“咔”的開門聲,然后是外婆洪亮的聲音:“囡囡啊!”
“外婆,你咋不聽話咧?不聽話你的腳怎么樣好起來?”我沖著電話急吼吼地叫著。
外婆卻說:“好起來又怎么樣?”
“你好起來了,我?guī)闳フ椅寰司耍 蔽乙膊恢罏槭裁矗蝗晃揖驼f出了這句話。
外婆卻像是很欣喜的樣子:“你說的是真的?”
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說了不該說的話,許了不該許的承諾。可是為了外婆早日康復,我還是倔強地說答應你就做到之類的話。
自從這次后,外婆開始積極去做康復治療。很慶幸的是,三個月后,也就是我上大學后的一個月,外婆算是恢復了正常的走路,只是稍微走得會慢一點。
不久后,我?guī)е馄艁淼搅藦V州,說是去尋找我的素未謀面的舅舅,其實就是帶著外婆來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然后告訴她外面的世界這么大,這么繁華,舅舅過得很好,某一天,他會到車站的,會回家的。
外婆來廣州的時候,我從車站接她出來坐地鐵去學校門口的酒店的時候,外婆像是一個孩子一般,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就像我小時候抓著她的手一般,興奮地看著四周:“為什么叫地鐵啊?”
“因為是地下的用鐵做成的車。”
“哦!那它為什么要在地下?”
“因為地上太擠了,地下面積大,走起來快!”
“你舅舅也坐地鐵嗎?”
“也許坐著,說不定咱們可以在地鐵上遇到他。”
我拉著外婆的手從地鐵出來的時候,外婆樂呵呵地說:“這東西可快了,咱們家那邊為什么就沒有呢?”
我告訴她,要健健康康的,幾年后就有了,那時候就可以看得到了。
外婆又樂呵呵笑著。
直到外婆回家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帶外婆去找過舅舅。這是我第一次失信于外婆。
臨上車前,外婆也不生氣,拉著我的手:“囡囡長大了,就好了,外婆回家好好的,有空來找囡囡,你那個舅舅啊,也許看著這外頭的城市,熱鬧,不想回去了吧。不管他了。不擔心外婆。”
外婆坐的車駛出的那一刻,我一個人,站在車站里,淚流滿面——我親愛的外婆,原諒我的謊言,在其他事情上,我始終對你坦誠,可是找舅舅這件事,原諒我一直撒謊。
我大三下學期的時候,外婆再一次摔倒了,這一次是摔倒在家門口,還是之前的膝蓋,又重新裂開了,這一次,醫(yī)生說建議外婆靜坐休息,不宜行動。
表哥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淚水隨即在眼眶里大轉(zhuǎn)著——我實在不知道,我該怎么樣,去面對我那可憐的外婆——要知道,上一年,我的大姨,我外婆的大女兒,永遠地離開了,那段日子,我可憐的外婆終日以淚洗臉。
我打電話給外婆的時候,外婆平靜地告訴我,不就是靜坐著,也好,勞動了一輩子也應該坐下來好好休息下,自己年紀大了也不想動。最后,外婆讓我不要擔心。
我知道,不擔心有三種意思,第一種是讓人放心,不要緊張,第二種是告訴對方好著哩,第三種,其實就是不想添麻煩。而我的外婆,就是不想添麻煩。
之后 ,我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每星期都會給外婆打一次電話,逢年過節(jié)回家都會去看她一次,給她買新衣服,新的鞋子,帽子,幫她修修指甲,幫她澆澆花。
外婆幾乎不給我打電話,可是每次我打電話回去,她總是撐著拐杖,迅速跑出來,要和我說話。
我媽每次打電話給我都告訴我,你外婆說你前幾天打電話給她了,她特別高興。
其實我知道,外婆的喜悅,也就只有和媽媽分享了。
后來我回去看外婆,看到我給她買的衣服鞋子都整整齊齊地放在柜子里沒有穿,給她買的零食也還沒有打開,甚至有的保質(zhì)期都過了。
頓時我火冒三丈,直接告訴外婆,如果我下次給她買的東西,她還這樣子放著不動,我就不打電話,也不看她了。
外婆先是呆呆看著我,后面怕我真的不看她,便連連答應:“我用便是了,要看外婆啊!”
我又好氣又好笑。
大概從外婆90歲開始,我仿佛又活成了那個讓外婆圍著我轉(zhuǎn)的小孩。
比如,我給外婆買東西,我用“不給你打電話,不來看你”之類的話威脅她用;
比如,我不再敢告訴外婆我想她,我甚至會給她打兩小時電話就讓他給我講一個故事,將她心中的故事;
可是,她每年給我的紅包,我再也不敢打開。她每次送給我的紅頭繩,我也一一珍藏著。
外婆現(xiàn)在送給我的每一樣東西,我都如珍寶一般珍藏著,我害怕,有一天,我再也收不到這些東西。
回到家后,我放下行李,立刻去了外婆家。
推開長滿了紅菊花的院子的鐵門,看到了弟弟正陪著外婆在曬著太陽。陽光暖洋洋灑在外婆身上,外婆瞇著眼,燦爛地笑著。那只養(yǎng)了十幾年的大狗阿黃,也懶洋洋趴在外婆身邊,吐著舌頭。
“外婆!”我大聲喊著。
外婆先是一愣,隨即轉(zhuǎn)過頭,大笑著:“我的囡囡回來了!”
“外婆,我回來了!”
我的外婆,千千萬萬的外婆中的一位。我不奢求其他的,唯一希望的就是外婆可以身體健健康康,精精神神的,我也希望,一家人可以團團圓圓的。外婆這輩子,算起來,算是苦的,年輕的時候,外公便去世了,五舅舅一直在外,直到近兩年才回到家里,還有我的大姨,也離開了。我不知道時間去哪兒了,我只知道時間就像是我和外婆做過的地鐵,準時準點發(fā)車,不為誰等候,錯過了列車的乘客就要做下一趟車。我不希望我錯過所有與外婆相伴的日子,我也希望,我所有的重要的時間階段,外婆都可以和我的爸爸媽媽一起見證,比如我的畢業(yè),還有我以后的婚禮等。
謹以此文,祝外婆身體健康,壽比南山,平安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