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講的不是什么跟豬有關的故事,而是三十年前我還是青少年時在鄉村生活的部分經歷。多少年過去了,我的記憶力漸漸減弱,近期經歷的事情常常轉眼即忘,反倒是少時的印象歷歷在目,其中就包括殺豬過年這樣的經過,早已深深印在腦海中。
進入臘月,我們那里的農村基本上家家戶戶要開始為過年做些準備,俗稱辦年貨。越靠近春節,有幾件主要年貨肯定是要備齊的,像魚類、肉類、豆腐、花生瓜子薯片等副食,還有糍粑等。這里單表年豬。
農村有農村的講究。即便在同一個縣域,風俗也有小小差異,素有“路隔三五里,一處一鄉風”之說,但主要風俗和生活習慣還是雷同的。我們當地有個說法,“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秤年肉”。這“秤(買)年肉”意思是說在臘月二十六或之前,過年要吃的豬肉應該備妥,接下來該腌制的腌制,想做炸肉丸的就做炸肉丸,等等。過年的豬肉通常來自于殺年豬,那時年豬基本是家養的土豬。
年豬不是一天兩天長成的。鄉鎮每個月專門有一天是豬仔的集貿市場。農民在集市上買回豬仔,日常以米糠、剩飯為主喂養。自家米糠可能不夠供應,還需要外購米糠,或者扯豬草,曬干后加工成粉給豬喂食。我上學時就干過扯豬草這活。家豬白天在房前屋后溜達、曬太陽,晚上就被趕進豬圈睡覺。如果豬仔是年頭抓回來的,年底一般能長到兩百斤左右,正好宰了過年。
農家豬以植物飼料日復一日地喂養長大,那豬肉吃起來特別香,遠非現在以配方飼料喂養、幾個月就長到幾百斤的豬可比。我記得那時候農村黑豬多、白豬也不少,偶爾也見到花豬。這當中最受歡迎的是黑豬。有少數人是不吃白豬肉的,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身體感覺上確實對白豬肉有排斥。我的一位叔祖母就是如此,她年底買豬肉或吃豬肉之前一定要親眼看過宰之前的豬,必須是一根雜毛都沒有的純黑豬,她才肯放心地買來吃。
農家豬是農民的一筆財產性收入。種莊稼即便收成好,也給農民帶不來多少收入,因為賣價很低。那時候農民種糧食須賣一部分繳農業稅(或稱繳公糧),剩余糧食基本是留下來做口糧的,有時也不得不變賣一部分做家用。而養一頭豬年底殺了除留少部分過年吃之外,往往能變出幾百塊錢的現金收入。這些收入用于平常的家用添置、人情往來,還有子女上學的學費等等。我讀書的學雜費基本是靠賣豬的收入。
每到寒假,我總是幫母親將自家喂養的豬送到鎮上的食品廠屠宰。冬季白天短,要確保新鮮的豬肉在開市時能上肉攤的案板售賣,就得一大早將豬趕到食品廠去,食品廠屠宰生豬也是要預約、要排隊的。我和母親一般早上四點多就趕豬出門,走三四里路到鎮上。家豬活動范圍一般是在家庭及周邊范圍,陌生的地方它不愿意去。所以賣豬一個人可能應付不來,得兩個人搭把手把它送過去。尤其路上如果碰到橋,豬會心生恐懼,四足抵地不肯前行。這時就得一個人在前面拉,另一個人在后面趕,趕過橋后豬就肯走了。
食品廠的屠夫壯漢居多,領頭的卻是一個60歲左右的老頭子,我認得他名叫慶福(化名)。說起來慶福老漢還做過民辦老師,我小學二年級的數學還是他教的。不過,他教書真的是教的不怎么樣,脾氣比較暴躁,偶爾體罰學生。一般人揪小孩子的臉習慣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夾住臉頰用力扭,慶福老師則喜歡用食指和中指的指關節同時夾住學生的臉頰扭,力度更大,讓人感覺痛上加痛,因此學生們都很怕他。我實難將眼前這個紅光滿面的屠夫與曾經的人民教師這兩個渾然不同的角色聯系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否因為做屠夫收入好得多讓他選擇了改行,還是殺豬原本是他家傳的手藝??梢钥隙ǖ氖?,慶福老漢做殺豬匠顯然比做教師更成功。
慶福嫻熟地指揮兩三個壯漢七手八腳地將待宰的豬拖上石案,死死地按住,在豬凄厲的嘶叫聲中,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頭肥豬在幾分鐘內宰殺完畢。每當這時候我總覺得心驚膽顫,要么躲到門外,要么躲在角落別過臉,不忍也不敢直視。屠夫這個職業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干的,起碼內心要足夠強大。想起“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句老話,看著朝夕相對養了一年的豬被宰掉,我和母親都覺得心里有點酸酸的。
接下來屠夫們將豬放在一大鍋開水中浸泡,再倒掛在鉤子上,用氣筒從豬腳處切口打氣,讓豬膨脹起來。然后刮凈豬毛,開腸破肚,將豬肉分成兩大片放置。至于豬腸、豬心、豬腰、豬血等豬下水另外用桶裝起,這些通常不賣(也賣不出好價錢),而是拿回家去打牙祭。
殺年豬的那天是一家人一年中難得改善伙食的時候。晚上,母親將豬下水清洗干凈,一鍋燉了,一家大小圍在桌上開心地吃起來。那可真是無上的美味,遠遠勝過平常偶爾吃到的燉雞或者排骨。我們那里管這叫喝“豬晃子湯”。豬晃子湯外溢的香氣甚至引來了村里的幾條狗,在門口逡巡著不肯走。平常最兇的那條狗表現得最服帖,搖頭擺尾地望著你,指望你賞它一段熟透的豬腸什么的。喝“豬晃子湯”我們那里很少獨享,一般也會裝一兩碗送給左鄰右舍一起分享。農村的鄉情還是比較重的。
那時養豬對普通農村家庭蠻重要,尤其家庭婦女對自家的豬是有期望的。按習俗農歷小年(我們那里臘月二十四是小年)那天晚上要點灶燈(也即祭灶),送灶神上天過年。之后還有一個俗稱“炸豬槽”的選項,寓意希望自家的豬來年長的好。我記得母親圍著圍裙戴著袖籠從灶臺邊走過來,點燃一小掛鞭炮扔進給豬喂食的槽(盆)中。聽著鞭炮劈劈啪啪的響,再說上幾句討吉利的話,如“炮子響,豬兒長。日長千斤,夜長萬兩”云云。沒有人覺得這有什么不妥或是好笑。這就是年,農村人心目中的年,包含了多少對來年的美好期盼。
參加了工作,尤其是在外地城市安家以后,我不再每年回老家過春節,有時甚至要幾年才回去一次。城市里過年的年味與我少年時在鄉村經歷的年味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每到春節,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從前在老家過年時的那些說不上有趣但又讓人難以忘懷的習俗。
大概從十幾年前開始,我回鄉時不怎么能看到滿地豬跑的情景,近幾年就更加罕見了,村里的豬幾乎絕跡了。原來,青壯年常年在外務工,每年春節期間像候鳥一樣回來住一段時間,過完年又紛紛外出,村里平常留守的是老人和婦孺,田地很多都荒了。不種田的人家都是買糧食吃,沒什么米糠用來喂豬。況且家豬的飼養成本高企,賣一頭豬也賺不到什么錢。偶有人家喂一頭豬,年底殺了很快就被幾個親友一分而空,不再有土豬肉上市銷售。鎮肉菜市場上充斥的都是外地運來的豬肉-來自飼料豬的肉,與大城市市場上的豬肉沒有什么不同。本地幾乎沒人喂豬,沒什么年豬可殺,食品廠日益門庭冷落趨于倒閉。至于當年的資深屠夫慶福老漢,也已過世多年。
殺年豬是越來越稀罕了,但年豬只是鄉下年節的一個符號,同樣漸行漸遠的還有故老相傳的許多習俗。城市化固然帶來生活富足的一面,無疑也消磨了多少年來傳承的觀念和生活習慣。當祖輩父輩紛紛老去,青壯年離開家鄉加入農民工或成為市民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新生代日益接受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這片土地上孕育的古老文明也在淡化甚至消失。民俗固然如此,那些所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又能好到哪里去?
歲月的年輪無情駛過。如果現在不做點什么,像殺年豬這種事兒,也許有一天終將成為傳說。那就只有等到給兒孫講故事的時候,說一回那過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