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興之所致,林月亮上Google地圖搜尋自己的家鄉,沒想到,詳盡的程度令她稱奇:那些熟悉的村莊名稱隨著她手指的滑動一一呈現出來。凡林村(詳盡到分得出東凡林,西凡林,北凡林和金家冢。那是她出生和生活過19年的村莊),由凡林村折向北起,屯莊,劉村,向陽村,新鄉村,曲家村,新農村,和睦莊,八個村莊圍繞著河壩水庫形成河壩鄉。
那是林月亮人生最初的世界,她的父母鄉親,所有的初中、小學同學,全部都生活在這一小片世界里,祖祖輩輩,連同他們的后輩,還要一直在此延續下去。
在Google地圖上,她第一次發現和琢磨水庫的整個庫形,怎么看,它都像一只有腳有翼又有巨大尾翼的恐龍,尖而長的前喙向上挺起,仿佛這只龍就要飛翔出去。如果不是在地圖上,她永遠也不會有這么直觀的感受和這么清楚的認識。
在河壩水庫的上游,有兩條河流與其相接,一條叫做易水河,一條與更遠處鄰縣的另一座水庫相接。河壩水庫的下游,延伸出去的河流還叫易水河,流經林月亮她們村和許許多多的村莊,蜿蜿蜒蜒一直向東南方向延伸,出了徐縣界改叫南易水河,最后注入臨縣所屬一個淡水湖。
地圖上藍瑩瑩的河流標志表明著它的確存在,非常真實。但現實中,如果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林月亮的父輩們閑時還能在河流中捕魚撈蝦,孩子們夏天能在河中戲耍,冬天去溜冰取樂;但到了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水庫里的水和上下游河流就已經萎縮的非常嚴重,許多河流段已經斷流。雨季時,偶爾某一段河道還能匯集一些雨水,形成涓涓細流。一旦雨季過后,大多的河流段已經徹底干涸,只剩一條叫做“河”,其實已是滿目瘡痍、充斥著垃圾的河床而已。
到了2008年,水庫周邊的村民們陸續發現,不知道哪一天的事情,河壩水庫已經干涸了最后一個水洼,一滴水也看不到了。曾經需要兜圈子繞著它走才能到凡村林趕集上店的那些村民,再也無需繞道而行,直接穿行庫區近多了。
于是,在曾經被漫漫水波覆蓋的區域中,人們尋著前者的腳印很快開辟出來一條一條道路。這一點,充分印證了魯迅先生的那句名言:“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曾經是一片汪洋的庫區被勤懇的勞動者撒播下種子,馬上就變成了一塊塊肥沃的農田;曾經每年都會淹死某某村民或某某村民孩子的水庫和河,不但威風不再,而是徹徹底底消亡了。
而林月亮曾真心為此而開心:“再也不會有我的子侄輩在夏日里去那里嬉戲,然后傳來噩耗了。”
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對水的最初的恐懼,就是來源于這條曲曲悠悠的小河。
那大約是在她七八歲的夏天發生的故事,也可以叫做事故。
村莊外的那條小河,彎彎曲曲,河邊郁郁蔥蔥,河水就那么靜靜悄悄地向前流著,永遠是那么靜謐的,甚至聽不到嘩嘩的流水聲。但陽光明媚的午后,這種靜謐總會被三五成群的孩子打破。
因為在炎熱的夏天里,光腳淌在河水中真好:小魚、小蝦、水草,再加上河水,從腳趾縫間流過,那感覺:涼涼的、滑滑的、癢癢的。而男孩子們,則脫得精光,在水里像泥鰍一樣歡脫的玩耍。
但不幸有一次,林月亮被玻璃碎片扎傷了腳。從此,她對河水有了最初的恐懼,再也不敢像其他伙伴一樣,一路小跑到河邊甩掉腳上的布鞋就跳進河水中(小時候家里或者是農村太窮了,很少有孩子能穿上涼鞋。他們穿的,都是媽媽們親手做的布鞋)。不想下水,林月亮多是躡手躡腳的蹲在河邊抓魚蝦,瞅準小魚游到近旁,就把手攏在一起去捧,偶爾捧住一只,就特別快樂。
對河水的恐懼,伴隨林月亮成長。她再也不想學習游泳;再也不想光著腳步入任何一個水溝,任何河流,甚至沒有對大海的想往。
而更深的恐懼,來自那些被河邊的沙洞掩埋了的玩伴們。
易水河的兩岸,很多地方都是天然沙場。細細的沙很純,顆粒均勻。河流沿途的村莊,哪家垛墻蓋房用沙子,隨便去河邊用鐵锨挖就是了。用得多,有的洞會掏得挺大挺深,里邊鉆進去幾個孩子不成問題。
想想看:夏日的中午,烈日炎炎下,從河里玩水出來,扎進陰涼的沙洞,打個滾。光著的胳膊上、腿上、背上、小屁股上,甚至滿臉上,沾滿金黃色的細沙。伙伴間互相嬉戲打鬧,多么美妙呀!
但幾乎每年都發生不幸。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一切都無可挽回。當四個孩子被一幫大人瘋了似的從沙坑里拔尋出來,一個個好安靜。各個渾身沾滿細沙,像沾裹上一層金黃色的面包屑的漂亮的小黃魚。四條赤裸裸的小身體,再也沒有了笑聲,打鬧聲,甚至也沒有哭泣聲,就是那么安靜,除去嘴角、鼻孔、耳邊有些混在沙上的血跡。
當很多小時候的事情,都隨著時間被沖淡了,可那天的景象,是林月亮關于童年最清晰的記憶。
四個中有三個是親兄弟。老大十一二歲,老小五歲,另一個處于中間。而中間者正是林月亮二年級同學。
她看著他,那么熟悉,她知道他的名字;她知道他在班上做的任何一件壞事;她知道他欺負女同學時是如何出手,罵出的臟話多么令人生厭;她還知道他在老師面前交不出作業時是那么不以為然,有時也會有羞愧的表情,但更多的時候就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氣。他是個壞男生!
但現在,他竟如此安靜,他不再野蠻、不再跋扈、不再令人討厭、不再不可一世!就那樣安安靜靜的、一動不動的,再也淘氣不起來。
空氣中,一切都很安靜。那個午后很詭異,連一絲微風都沒有,樹上的蟬也像是都死去了,沒有叫聲。
他們的父親把他們三個一個個擺好,按照他們出生時的順序:老大、老二、老小。三個都是赤裸著的,就像當初他們初來到這個世界,但身上沾滿金黃色的細沙。
然后,那個父親,一把拉起老大的肩膀,憤恨的扇著他嘴巴,左臉一巴掌,右臉一巴掌;左臉一巴掌,右臉一巴掌;又是一巴掌,又是一巴掌……
然后,那個父親搖著兒子的雙肩憤怒的質問:“為什么不聽話?為什么帶著他們來玩水?為什么這么可恨?偷著跑出來?為什么?怎么這么可恨?……”
他的所有,他的所有的兒子們,一天之中,一個中午,一瞬間,全都安靜的擺在他面前,全都不淘氣了。
然后,做父親的,淚水、汗水混在一起在他的眼上、黝黑的臉上肆意滂沱。沖刷著他的臉上的細沙。林月亮怯怯得站在幾步開外,她沒有聽清他在哭訴什么,或者咒罵什么。
她一輩子也沒有見過一個大人、一個大男人,那么樣哭過。
從那個午后,林月亮開始討厭這條曾經給她帶來無盡歡樂的小河。
但無論你愛不愛它,它仍然是那么靜謐的、緩緩的向前流,連嘩嘩的流水聲都沒有。
那個夏天呀,成就了林月亮一輩子對水的恐懼。以后每看見水塘、看見河流,哪怕在電視上看見游泳池,她的腦海中可能就會閃過某一個片段。
如今,小河早就干涸了,變成了一條干癟的、滿目瘡痍的河床。沒有了魚兒、水草和清澈的流水。但是林月亮每次回家,從沒有流水的橋上通過時,她的腦海就會看見那個郁蔥蔥,有耀眼陽光的午后;看見悠悠南流的綠水、郁蔥蔥的河岸、岸邊的沙洞;耳邊聽見“啪啪”的擊打聲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那些過早離開的伙伴,若沒有那個意外的中午,如今,他們的孩子都比當年的他們自己大啦。
但記憶的薄片,也許只在那一刻為那一感念而欣慰;過了一刻,她又為河水的消亡而滿懷感傷。
河壩水庫,這座建于1958年,由大部分周圍村民義務出工建立,在歷年暴雨洪災年份為附近村莊數次攔洪,又在旱災年份為這些村莊農田灌溉提供水源幫助的水庫,為河壩鄉的人民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它承載了附近村莊幾代人的苦辣酸甜,和林月亮這一代人最初的記憶。她們這一代之后,河壩水庫,只是一個名字。
易水河,當她再次經過它的身旁,只剩兩列高大的樹木互擁的、一個到處散落著垃圾的溝渠。她回憶起小時候的往事,就必然會有它碧波蕩漾的身影。它曾經的每一滴水中都蘊含有自己父老鄉親們的淚水和笑容,以及他們幾輩人的故事。林月亮稍感欣慰的是,它也包含有她自己年少時的一些喜樂哀愁。
有的夜晚,夢中的林月亮還會在那條易水河中和伙伴嬉戲,抓魚摸蝦,清澈的河水在自己的腳趾間穿過,涼涼的癢癢的。一群群小魚在水流中向自己游來,撞在自己的腿上,自動落進自己的手掌中。魚兒們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她捕獲的成果也越來越豐碩。林月亮清楚這是個好預兆,夢中收獲的幸福常常會給她帶來第二天的好運連連。
伴隨林月亮成長的河和水庫,它們都消亡了,只剩下留存在地圖上的一個地標。當林月亮握著手中的照片,看著照片上那碧藍的水域,似有易水河中一片片水花不停歇地沖蕩著自己胸腔的感覺,癢癢的,暖暖的,又含著一份感傷。那感覺持續著,久久不肯平息。
當對家和遠方親友的思念,如一股錢塘潮汐向她奔涌而來,林月亮在心中默念:“下一次再回老家,路過時該去看看了——我的易水河,我的河壩水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