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到亞洲文藝片導演時，王家衛是無法略過的名字，就像在想看愛情悲劇的時候，王家衛的《東邪西毒》總是在我記憶里前三名，它披著刀光劍影，刺得人心鮮血淋漓。
若干年前我還是中學少女時，曾經在電視上匆匆看過老版，僅余的印象是王家衛的片果然不是一般的悶，實在沒耐得住看完。到7年前的2009年清明節前一天，我去影院看了《東邪西毒最終版》，物是人非，青春過半，也許到了能看懂的時候。看懂之后，我再不想看王家衛的其他電影——不想再目睹這種貌似溫吞無害的場景下，露出的無可回避的荊棘。
片頭曲《天地孤影任我行》的音樂，給甫入場的觀影者以撲面而來的悲戚之感。整個電影的場景都是以黃沙漠漠為背景，在電影院的碩大屏幕上看好像有噪點，但正顯出懷舊的意蘊。大漠孤煙，最宜飲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我看梁家輝很不順眼，電影中的黃藥師也是一個讓大多數旁觀的女性不順眼的人物，風流倜儻處處留情，無論清高孤傲情竇初開的慕容嫣（林青霞），還是本夫妻恩愛鶼鰈情深的桃花（劉嘉玲），都被他毀了原本的幸福生活，一個人格分裂獨孤求敗了，一個拋家棄夫（梁朝偉）與馬惺惺相惜。這樣一個段正淳式的人物最后敗在歐陽鋒的大嫂（張曼玉）手中，真是大快我心。是浪子因為頭一次遇到對自己無感的女人所以反而愛上，還是兩人的孤獨和執拗恰好共鳴？但人之所以不開心都是因為記性太好，這句話很對。
說的正是歐陽鋒（張國榮），他顛覆了金庸原著的角色，漂泊、沒有安全感、滄桑，讓張國榮來扮演真是如本尊附體。歐陽鋒是電影的主線，他在大漠之中做殺手掮客的日子串起了各個人物的經歷和情節，而與作為情節暗線的黃藥師第一次相交便是電影開場那一壇“醉生夢死”。
歐陽鋒與大嫂本是戀人，但脆弱而沒有安全感的歐陽鋒遲遲不向戀人表白自己的心意，倔強驕傲的另一方狠下心嫁給了他大哥。“他以為我一定會嫁給他，所以我就嫁給了他大哥。”——戀人之間微妙的斗氣其悲劇不外如此。然而在賭氣那一剎那，并不知道，擦身而過之后，也許便永不再有交集。一個為此遠走他方，一個終生后悔郁結成病，“以前我一直以為我贏了，現在才知道，我輸了，在我最好的時候，我最愛的人不在我身邊。
黃藥師愛上了歐陽鋒的大嫂，為了見她，每年跑到大漠來見歐陽鋒一次，為她帶回他的消息。直到她死后，把遺贈給歐陽鋒的“醉生夢死”酒帶給歐陽鋒，她希望歐陽鋒忘記跟自己的過去，不再不開心。因為人之所以不開心都是由于記性太好。
可惜，歐陽鋒沒有喝。黃藥師倒是喝了半壇：“我想這壇酒我們要分著喝了。”——是他也想忘記這個自己所愛但卻愛著別人的女子？還是希望借此同時忘了過去所負的女子？一個執著的拎著鳥籠找歐陽鋒殺掉阻礙自己跟黃藥師在一起的“哥哥”慕容燕（其實就是她自己的另一重人格），一個拋家棄夫，丈夫為了湊夠回家見她的盤纏接歐陽鋒的生意而客死大漠。
幸福的人的幸福大多相似，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在這些悲劇之中，幸好還有兩個不那么悲劇的角色，一個是洪七（張學友），一個是無名的貧女（楊采妮）。
一個是身懷絕技的鄉下小子，心懷壯志丟下糟糠初闖江湖，為歐陽鋒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看不慣歐陽鋒浸淫江湖已久而心腸冷漠不接貧女的生意，——“我幫她不是為了雞蛋，我只是想證明我跟你不一樣。”（哪怕風大雨冷，我只想卓爾不群）。最后帶著尋他到大漠的鄉下妻子繼續闖江湖——“沒人規定不能帶著老婆闖江湖，事在人為嘛。”（任憑江湖水深波浪闊，規矩于我是何物？）在我們所處的局促環境、迷茫人群中，要統領天下第一大幫，成為高山仰止的人物，莫如洪七。
一個是家境赤貧但荊釵布裙不掩國色的少女，為了給命喪刀客手下的弟弟報仇，傾盡家財找歐陽鋒幫忙卻仍然不夠付傭金，執著的等著某一天有人愿意收下她的雞蛋和驢子幫她，直到等到了洪七。
十年后的結局，歐陽鋒與洪七大戰之后相擁而亡，黃藥師成了坐鎮桃花島的東邪。前兩者相擁而亡，是緬懷曾經有和已失去的江湖壯志？還是兩個相似的人最終達到了同樣的結局？
黃藥師如果真的因愛桃花而居桃花島，為何不與桃花（劉嘉玲）在一起？
似懂非懂之間，我隱隱感到，各個角色，這樣的命中注定，還是王家衛式的悲戚。
洪七就是年輕時的歐陽鋒，心懷壯志闖江湖，最后不過是跟自己的前輩同樣的看破江湖。
洪七又跟年輕時的歐陽鋒不一樣，他讓中年的歐陽鋒嫉妒——因為他比自己有勇氣，敢于帶上所愛的人一起漂泊。歐陽鋒大概很想重來一次，像洪七那樣及時抓住所愛，可惜覆水難收，悲劇已成。然而即使能像洪七那樣，帶上愛人闖江湖，最后的結局，西毒與北丐相擁而亡——仍然是殊途同歸的命中注定。錯究竟在哪里鑄成？錯在不該進了這個江湖。
在現實中，歐陽鋒和洪七式的悲劇人物很多，為了事業/現實壓力……而放棄摯愛，追悔莫及，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
在現實中，悲劇的女主角們總能發生同樣的悲劇——愛上風流才子而不得，或寄情于事業；或感情至上，勇敢的拋棄一切，等待一生。
在現實中，黃藥師式的人物雖然讓人乍看很不順眼，但其實同樣悲劇得讓人同情。“年輕時的黃藥師，很容易被別人喜歡”——少年意氣春衫薄，年輕時的我們，如果能這么容易被人喜歡，何嘗不會意氣行事處處動情？在辜負了一個又一個之后，遇上命中的克星，才想忘記過去。
但醉生夢死無法幫人忘記過去，越想忘記，不過是讓自己記得越加清楚。時間已成灰燼，ashes of time——東邪西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