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給一群孩子推薦電影。我說,我一直拿兩部電影來檢驗自己是否長大。一部是《云圖》,如果有一天你能輕易的理清云圖六重奏的脈絡(包括類似的電影),證明你的邏輯能力沒有問題,起碼不笨。另一部就是《東邪西毒》,如果有一天你能清楚的感知出困在愛情牢籠里苦苦掙扎的男男女女那點千回百轉的小心思,證明你的心思足夠細膩。有了這兩個能力,在社會上總不至于吃虧太多。但說這話的時候,我其實還是不懂《東邪西毒》,現在也未必真懂。寫這篇的目的,就是試圖整理《東邪西毒》中千頭萬緒、錯綜復雜的愛恨癡纏。
一、癡
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綿綿無絕期。《東邪西毒》的每一個人物都為情字所困,掙扎一生,不得要領。
歐陽鋒癡,他翻越白駝山,本期望見識到更大的江湖,更廣闊的天地,終究因”情“字所困,偏安一隅,在沙漠角落終日遙望,望不到的是成了大嫂的情人。
黃藥師癡,他處處留情,放蕩不羈,為的只是想知道”被人喜歡的感覺是怎樣的“結果卻害了許多人。他愛不到自己真正愛的桃花,每年來找歐陽鋒飲酒,以歐陽鋒的消息當作探望桃花的借口,個中心酸一言難盡。
盡管歐陽鋒的戲份最多,盡管張曼玉飾演的桃花真正出場已經在電影中后段,但她才是這錯綜復雜情感迷宮的核心所在,黃藥師與歐陽鋒的交集皆由她起。這場情感波瀾向外擴散,又將慕容燕、盲劍客、另一個桃花卷入。主角們各自癡情,你愛我,我愛他,他愛她,他愛她的情網終于形成,悲劇性的命運不可避免。
癡情構成《東邪西毒》中人物行動基本動機,它為人物癲狂行為提供了內在邏輯。盡管小小的沙漠客棧被王家衛拍成江湖人物的心理治療室,先后接待了強行失憶的黃藥師,愛到人格分裂的慕容燕(慕容嫣),思念妻子卻客死他鄉的盲劍客,這么多極端癡情極端怪異的人物,但仔細思考,竟然挑不出邏輯硬傷,人物的動機皆在可理解的范圍內。
與之相反的是,這個架空原著、空間封閉、人物極端的“超現實”電影仿佛成了一面渾然天成的鏡子,二十多年后依舊被紅男綠女一遍一遍翻看,企圖從中找到自身的影子。《東邪西毒》能有這意外的現實的力量,“癡”居功至偉,畢竟人的潛意識里自己都是情圣,誰年輕時還沒玩過”聽著情歌流眼淚,假裝在拍mv“的戲碼,《東邪西毒》對”癡情“二字演繹之深,足以讓觀眾從中找到自身投射。
二、自尊
”癡“僅是表象,的確保證了《東邪西毒》中的人物們采取極端行為的持久性,卻無法說明極端行為的原因。深挖一下,你會發現每個人物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有異乎尋常的自尊心,這可能是電影主角們與金庸先生筆下那些視名譽為生命的大俠們最相近的所在。
歐陽鋒離開白駝山前對大嫂這樣說:”有句話,過了今天晚上我再也不會說。你跟不跟我走! ”后來他自我剖析說:“從小我就懂得保護自己,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絕別人。”在臨行前的那晚,他拋下自尊,給了桃花唯一一次拒絕他的機會。被拒絕后他說:“因為這個原因,我再也沒有回去,其實那邊也不錯,可惜巳經不能回頭,我的命書里說過,夫妻宮太陽化忌,婚姻有實無名,想不到是真的。 ”其實白駝山一直都在那兒,其實沙漠角落從未困住他,只是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回頭。
被自尊所累的又何止他一人,不肯低頭的大嫂,不敢表白的黃藥師,自尊束縛了他們愛的能力,這其中當屬人格分裂慕容燕最為典型。
把慕容嫣和慕容燕理解為愛與恨的分裂還是著眼于表象,她第一次出場在酒館里被人冒犯,一言不合就想拔劍殺人,已經顯示出她自尊心極強。當黃藥師失信于她,她分裂出雙重人格:一個極愛妹妹(自戀)的哥哥慕容燕,一個極愛黃藥師的妹妹慕容嫣,這恰好對應了自尊與愛情在同一人物身上的矛盾體現。
慕容燕是自尊的化身,愛自己勝過愛一切。高傲的他決不允許絕不允許任何人侵犯尊嚴,黃藥師失約,他的解決方式就是殺,殺掉這個背信棄義的浪蕩子。慕容嫣則是人心底里愛欲的體現。愛上了,便低到塵埃里,舍下自尊對負心人苦苦哀求,明知感情強求不得也要自我欺騙:“我曾經問過自己,你最喜歡的女人是不是我,現在我已經不想再知道啦。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問起,你一定要騙我,就算你心里有多么不愿意,也不要告訴我你最喜歡的人不是我。”
這種拋棄人格毫無原則的卑微愛情觀,不正是一份平凡的愛情里,剔除自尊后,剩下的那點兒肆無忌憚的愛欲嗎?
一個人不能因為愛情而丟了自尊。愛情可以再有,但自尊一旦踩在腳下就很難再撿起來了!一個人不能因為自尊而耽誤了自己,神女峰屹立千年威嚴自致,又怎能抵得過在戀人肩頭的片刻休憩?這兩種截然對立的愛情觀,被王家衛安排在同一人身上,通過人格分裂的方式展現出來,不得不說真是神來之筆。
如今各類電影一旦,劇情走不下去,結尾無法收場,就安排主角人格分裂或是精神失常,背后既無邏輯又無寓意,反觀慕容燕和慕容嫣,只要人類意識里還有自尊的概念,還有愛的能力,這兩種愛情觀的沖突永遠具有現實意義。從虛幻銀幕戲法找到現實映照,這是一部能稱之為經典的電影該有的品質。
三、 本我
癡情與自尊的沖突給片中人物們帶來的,不僅是悲劇性的愛情故事,還有本我迷失。
《東邪西毒》里有一個非常出彩的道具—鳥籠,在歐陽鋒與慕容燕的對手戲時,鳥籠映出斑斑駁駁的光影,美到極致。仔細聽,如夢似幻處,配樂中總少不了“撲棱棱”的鳥飛聲,一切已然明了,王家衛悄悄暗示,《東邪西毒》的每個人都是被囚禁在愛情牢籠中“撲棱棱”亂飛的鳥,東飛西撞中失去本我。
何為本我?弗洛伊德說,本我是人類本能欲望,遵循快樂原則,拋開一切鄉約民規、法律道德,只為快樂,肆無忌憚為所欲為的那個,就算是“本我”。《東邪西毒》里的鳥兒們在癡情與自尊的夾擊下,忘記如何使自己快樂。
盲劍客因妻子愛上黃藥師,獨自承擔痛苦四處漂泊;歐陽鋒因為大嫂的拒絕離開故鄉;黃藥師因大嫂桃花的拒絕傷害了更多人;桃花的一世賭氣,辜負自己美好年華。其實快樂很簡單,只要你夠簡單就行,無奈人總愛把簡單的事情想的復雜,一來二去,甚至連自己真心想要的都不記得。
為了幫助大俠們找回自己,王家衛設置了兩面鏡子,完全獨立于六人感情迷宮之外的兩個人—孝女和洪七。
歐陽鋒說:每個人都會堅持自己的信念,在別人來看是浪費時間,她卻覺得很重要。從這里看下去,她(孝女)好象一個人。往后的幾個晚上,我做的是同一個夢,我夢見我家鄉的桃花開了。我忽然間想起,原來我已經有很多年沒回去白駝山了。 這是孝女的執著等待給出的一層映射,歐陽峰在孝女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對大嫂的眷戀。
孝女這面鏡子還幫助盲劍客與洪七找到本我。盲劍客的段落淺顯易懂,代表的是愛情與友情的兩難,用標題黨的話說,就是“老公出軌閨蜜,賢妻凈身出戶流落街頭”,不再贅言。延伸出去看,我懷疑《花樣年華》里,在婚姻與愛情、道德與欲望中難以抉擇的蘇麗珍,恐怕脫胎于劉嘉玲飾演的桃花。
你看《東邪西毒》里,在馬上的那段充滿性暗示的鏡頭,背景樂“情欲流轉”早已透露一切,體內充斥無法抑制的情欲的桃花被牢牢困在婚姻框架中,與蘇麗珍的境遇如出一轍。
不穿鞋,認為對就去做的洪七是片中唯一的異類,因為其他人都是九曲回路,玲瓏心腸,只有他夠簡單。
后來他在與歐陽鋒做殺人生意的時候,穿上了鞋,刀卻沒從前快了,歐陽鋒的思維邏輯正在全方面的影響洪七的行為模式。當他決定為了一顆雞蛋幫助孝女報仇的時候,歐陽峰問他:為了一個雞蛋而失去了一只手指,值得嗎? 洪七 答道:不值得!但是我覺得痛快,這才是我自己。本來我應該沒事,但是我的刀沒以前快。我以前快是因為我直接,認為對就去做,從來不會想什么代價。我以為我這一輩子都不會變,直到那個女孩來求我,我才發覺我完全變了,我竟然沒有答應她,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答應。那天,我很失望,我覺得我已經和你混在一起,變成一個人,沒有了自己。我不想跟你一樣,因為我知道歐陽峰絕對不會為一個雞蛋去冒險,這是我和你的分別。
孝女的一筐雞蛋,清清楚楚的照出歐陽鋒、盲劍客、洪七的本我。洪七斷掉一顆手指,卻看破人生霧障,帶著老婆闖蕩江湖。洪七走的時候,歐陽鋒很嫉妒他,因為他是《東邪西毒》中最幸福的一個,他所代表的簡單的愛情觀給歐陽鋒展示另一條道路,也是王家衛給出的關于情感迷宮的答案。其實愛情這東西不用想的太復雜,只要再邁出一步,當真就是海闊天高。
當孝女和洪七折射本我的功用完成,迅速被導演清除,洪七作為原著中的宗師之一好歹有個結局,孝女的人生就只剩一句“再也沒見過她”,如此而已。
四、醉生夢死
因為非線性剪輯的關系,醉生夢死在影片開場即出現。很有意思的是,歐陽鋒剛聽說這壇醉生夢死的神奇功效時,他選擇不喝,表面上是因為他對于太古怪的東西總是很難接受,實際上,他早已耗了半輩子的青春來爭這口氣,他哪里舍得忘記白駝山的一切,否則又怎會邁不出這沙漠。在影片結尾,歐陽鋒得知大嫂死訊,悔不當初,實在不該為尊嚴賭這一生氣,此時喝下醉生夢死,一來,已知此酒乃是大嫂所釀,借此緬懷;二來,恐怕也是心生“重來”之意。
天地無情,四時成序,此皆自然道,而非有意作為也。《東邪西毒》中的時間就是如此無情有序,隨著節氣循環往復,從人物身上滾滾碾過。時間是看破世事皮相的解藥,但不是后悔藥,節氣可以往復,時間卻不能掉頭。當這情感迷宮中的所有人真正看清自己本心后,其實才是悲劇真正的開始。
歐陽鋒去盲劍客的家鄉看了桃花,終于領悟黃藥師年年東來的原因,只是故人西去,為時已晚。
桃花對鏡梳妝,依窗默望,最好的時光里愛人不在身邊,待韶華逝去,容顏彈指老,手中嬌花由盛轉衰,才猛然醒悟,賭氣一場,輸的到底還是自己。(這場戲堪稱演技巔峰)
于是桃花為歐陽鋒做的這一壇裝滿愛意、恨意、悔意的醉生夢死成了與時間對應、貫穿始終的符號,這個符號代表的命題是:倘若殘酷時間車輪下的一線生機,如果忘記能夠讓你回頭,給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你會不會選?
時間無情輪回對紅塵男女來說本就殘酷無匹,這可令人重來的醉生夢更是超越時間的傷人利器。給一線生機再狠狠撲滅,這股絕望比單純時間流逝可怖萬倍。當歐陽鋒懷著后悔、懷念與僥幸的情緒喝下醉生夢死后,他說:其實"醉生夢死"只不過是她跟我開的一個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你反而記得越清楚。
電影里有兩個人喝了這壇酒,產生截然不同的功效。黃藥師喝過后如桃花所說忘記過去種種,只是依稀記得,自己最愛物乃是“桃花”;歐陽鋒喝過后卻將想忘之事記得更清楚。探討醉生夢死的真實功效是沒意義的,重要的是一壇酒在兩人身上的不同呈現方式令人神傷。倘若醉生夢死真有令人忘記前塵的神效,歐陽鋒要愛的多深,悔的多沉,才能抵御住忘的力量;倘若醉生夢死只是個玩笑,那黃藥師心里有多苦,才能讓身體強行失憶,相信一口酒,塵緣消。又是懷著怎樣的情感,才能在世事皆空的心底,硬生生的給“桃花”騰出位子。
這樣極端濃烈的感情可能人一輩子都碰不到一次,可誰不希望能有一個身披金甲,腳踩五色祥云的多情種子來愛自己呢?兩個當然會更好。悲劇不就是把美好毀給你看,這兩個多情種子,這些極度真摯的感情,在時間的滾滾巨輪下茍延殘喘,電影魅力自得。
總結:
《東邪西毒》與《一代宗師》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子。《一代宗師》形散神不散,用寫意的手法去勾勒整個民國武林,格局大,借“規矩”來找現代中國已經全面土崩瓦解的儀式感,這中間參雜太多徐皓峰的基因;《東邪西毒》看似寫意,實際筆觸凌厲,處處濃墨重彩,對人物內心挖掘深刻,華語電影百年,拍愛情的電影極多,把多種態度的愛情當作精神分析來拍的極少。《東邪西毒》深度極佳,可若論氣度,終究差了《一代宗師》不少。
可是,正如電影尾曲所言,世事蒼茫成云煙,電影中人物悲苦離散,電影外八大巨星過世、出家、退隱。節氣依舊循環往復,可那個沙漠中的心理治療室,那個古龍風骨金庸框架的武俠世界,那個香港娛樂產業最輝煌的年代,終究不會再回來。掰掰手指頭數數當今線上大腕,如今的娛樂圈,從氣質到演技,恐怕再也集不齊人來拍,這種由內而外、渾然天成的佳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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