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佩服選刊的編輯,在浩如煙海的小說新作中,居然能找到"性相近"的兩篇。
我指的,是被2020年第6期《思南文學選刊》安排在"敘事"欄目二條和三條位置上的兩篇小說,分別是林曉哲的《鴨子與先知》和郊廟的《我們夜里在咖啡館喝啤酒》。
說它們"性相近",是因為它們都選擇了中年婚姻危機這個切入點。如果將感覺到婚姻危機的過程假定為一個點,《鴨子與先知》的敘述者朱盾站在這個點上回憶了一場沒能結出果實的轟轟烈烈的愛情,《我們夜里在咖啡館喝啤酒》則讓敘述者薛濤選擇,與出軌的妻子分手還是假裝糊涂地將日子過下去。如此,一口氣讀完這兩篇小說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林曉哲和郊廟聯手完成了一個面對七年之癢怎么辦的故事。
為給孩子吃冰激凌而與妻子起了勃谿的朱盾,聯想到自己的生活時時處處受到妻子周芹的掣肘,不免萬分沮喪。恰在此時,前女友張宛的身影在不遠處一晃而過,與她在一起的那些愛到瘋狂的過往,呼啦啦地一幕幕重現。朱盾當時選擇與張宛分手,或許是覺得云層之上的狂熱終究沒有柴米油鹽的日常踏實,而今被接送孩子和一日三餐逼仄得倍覺婚姻生活無趣的中年男子,不免想象,如果當年與張宛的愛情之花結了果,他的生活又會呈現出一番什么樣的景象?
林曉哲根本沒有讓朱盾想象假如與張宛結婚可能的生活場景,作家就這么將朱盾與張宛、朱盾與周芹之間的故事做成一塊塊展板,按照小說的創作規律冷靜地一一鋪排開來,造成的閱讀效果是,作者越平靜如水讀者就越想替朱盾回頭看:一個能整夜將照相機鏡頭對著醞釀生蛋的鴨子的張宛,一個能讓朱盾無法拒絕地與之一起脫光衣服走進冰涼的骯臟的河水里自拍的張宛,一個將攝影和生活倒置的張宛,假如成了朱盾的妻子,朱盾的日常是否會比周芹的丈夫更加活色生香?
所謂七年之癢,無非是告訴婚姻中的男女,平淡期是婚姻的必經之路,一旦處于這個階段,丈夫和妻子難免會幻想假如當年。
當年再動人,似乎也沒有讓朱盾在與張宛重逢時產生掙脫周芹的念頭。"我抱著一疊日記,鎮定地朝周芹走去",替《鴨子與先知》畫上句號的這一句話,非常清晰地表明,朱盾將義無反顧地回歸平淡無奇的婚姻。
朱盾貌似正確的選擇,是否能保證他從此幸福?至少,《思南文學選刊》不這么認為,所以,緊接著《鴨子和先知》,安排了郊廟的《我們夜里在咖啡館喝啤酒》。
剛讀完《我們夜里在咖啡館喝啤酒》的起始段,我就被郊廟不按常理出牌的敘述手段絆了一下:明明是以"我"的視角開始的這個故事,就空了一行,《我們夜里在咖啡館里喝啤酒》的敘述者就變成了薛濤。這一絆,迫使我在接下來的閱讀中小心翼翼,然而,還是一趟趟地陷入了迷局。
薛濤,派出所的所領導,分管戶籍;薛濤還是林春芳的丈夫:安安的爸爸。從社會角色到家庭角色,薛濤都不該是那個在晚上10點一個電話將"我"從家里喊出來到咖啡館這個不適合的地方喝啤酒的人,中年男人嘛。除非有無法擱置的心事非得找個人傾訴。是不是呢?且聽薛濤怎么說:安安的媽媽林春芳不在家,薛濤手忙腳亂地安排安安的早餐;林春芳為什么不在家?"去年,一家人經常在一起看美劇《行尸走肉》,有時看得興起,薛濤和安安爭著扮演僵尸在客廳里走來走去……林春芳做裁判……那些溫馨的畫面依然歷歷在目,但從此只能永遠停留在記憶中了。即便拿一條繩子再把一家三口全在客廳的電視機前看僵尸,親密無間的狀態也永遠不會再有了"……讀到這里,豁然開朗:中年人的婚姻打起了趔趄,可不要找知心朋友緩釋一下情緒嘛??墒牵紡R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篇幅來描述薛濤與素不相識的小區鄰居之間的周旋?為什么要反復強調薛濤寫不出一份重要文件,又為什么要在薛濤買手機這件事上糾纏那么久?很多個"為什么"疊加在一起,加上薛濤的警察身份,一度,我以為薛濤在晚上10點一個電話將"我"從家里叫出來到咖啡館喝啤酒,是要跟"我"分享一個案件,那么,這就是一篇探案小說了。隨著這些引誘我們認定《我們夜里在咖啡館喝啤酒》是探案小說的草蛇灰線搖身一變,指向"我"就是薛濤的妻子林春芳移情別戀的對象,郊廟選用有些別扭的一句話"我們夜里在咖啡館里喝啤酒"做篇名,并用上了層巒疊嶂的敘說手段,他的巧思固然讓小說精彩了許多,但討論的話題未見得新鮮,亦即婚姻進入平淡期后應該怎么辦。假如《思南文學選刊》沒有讓《我們夜里在咖啡館喝啤酒》緊挨著《鴨子和先知》,也許,這就是一篇寫法新穎的討論婚姻危機的好小說??墒?,緊接著《鴨子和先知》再來讀《我們夜里在咖啡館喝啤酒》,就讓我產生了聯想:朱盾雖奮力將自己從瘋狂的往事里拔擢出來安心待在了周芹身邊,他們夫妻就能在平淡的婚姻里永不脫軌嗎?
《我們夜里在咖啡館里喝啤酒》就像是《鴨子與先知》的補敘。補敘有多冷酷?薛濤那份總也沒有辦法落筆的重要文件其實是離婚協議書。在郊廟的虛構里,縱然婚姻已經平淡如水,且妻子出軌的證據也已緊握手中,薛濤也不愿意輕言放棄:"雖然她侮辱了我,我憋屈、恐懼、憤怒,但我不會放棄她,十三年一起走過的足跡,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抹去的",在小說結尾處薛濤沖著"我"喊出的這一長句話,我怎么讀都沒覺得它只能出現在文學作品里。前不久與好友聊天,說到不甚滿意的家庭現狀,不也都無奈道:"另起爐灶也未必比現在好,就將就到底吧"。在作家靈光乍現的想象力加持下,小說總是顯得非常瑰麗,可看破這道瑰麗,作家們所寫不就是我們的日常嘛。也正因為此,我們才會覺得《鴨子和先知》與《我們夜里在咖啡館里喝啤酒》,寫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