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卑微的官妓,卻同當時最著名詩人元稹、白居易、劉禹錫等人詩文唱和。
她是柔弱的女子,卻在當時只有男性可以涉足的官場擔起了“校書”一職。
她風華絕代,艷絕中唐,卻一襲道袍,終了余生。
她是大唐盛世創造的一個神話,她是千古文人對女性最崇高的懷想,她是——薛濤。
一、慧極必傷,一語成讖
盛夏時節,長安城內,一位名叫薛鄖的官員靜坐在院內的梧桐樹下,輕聲誦道:“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
還來不及想好下一句,身邊卻傳來稚嫩的童聲:“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薛鄖回頭,八歲的幼女薛濤正沖著他甜甜地笑。
嬌俏的臉龐,過人的才華,唯一的女兒一直是薛鄖的掌上明珠。
他抱起女兒,忍不住夸獎:“濤濤真棒,詩作的比為父還好啊!”
女兒蹦蹦跳跳地走遠了,看著女兒的背影,薛鄖微笑著回味剛才的詩句。
“迎來送往”,喜悅之后,他暗暗覺得不詳。
長安城內的安逸并沒有持續很久,薛鄖剛直的個性得罪了當朝權貴,一紙貶書,一家人淪落到人煙稀少的蜀地。禍不單行,薛鄖又奉命出使南詔,沾染瘴癘,很快與世長辭。
清貧的家庭沒了支柱,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溫飽都成問題。
嬌艷的面容只能對鏡空老,滿腹的詩書無人唱和,干慣了粗活的雙手已經快要忘記觸摸琴弦的感覺……身旁,還有替自己承擔了太多艱辛,在兩年里迅速蒼老的母親。
16歲的薛濤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加入樂籍,成了一名官妓。
她知道,只有成為賣藝不賣身的官妓,才不會辜負自己天生的絕色和滿腹的才華。
她也知道,縱使是賣藝不賣身的官妓,這一轉身,有些污點也會就此烙在身上,死也抹不去。
薛濤的人生就是一場豪賭,從來敢作敢為,落子無悔。
只是,16歲的她還不知道,因為她的一個決定,從此,大唐清麗的山水間多了明艷的一筆,文人騷客間永遠流傳著一個芬芳馥郁的傳奇。
二、絕世校書,枇杷閉門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
17歲,薛濤遇見了她的伯樂——韋皋。
公元785年,中書令韋皋出任劍南西川節度使。
一個偶然的機會,韋皋置酒,薛濤侍宴。薛濤的色藝雙絕,韋皋有所耳聞,便令薛濤即席賦詩。
薛濤神態從容,朱唇輕啟,邊念邊寫:
“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王。朝朝暮暮陽臺下,雨雨云云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都說“商女不知亡國恨”,薛濤卻有著比男兒還遼闊幾分的胸襟。一首《謁巫山廟》一揮而就。韋皋看罷,拍案叫絕。
從此,薛濤成了韋皋身邊的紅人,只要帥府中有宴會,就一定會有薛濤。
文人集會,曲水流觴,吟詩作對,憑借過人的才華,薛濤聲名鵲起。
韋皋對薛濤愈加看重,常讓她幫忙處理一些案牘工作。薛濤將枯燥的公文寫得文采斐然,令韋皋嘖嘖稱奇。她還熟知歷代幕府的政跡得失,因此成為節度使們諮詢的對象,受到極高的札節遇。
唐朝恢弘的氣魄造就了唐代人身上特有的豪情和浪漫,無論什么,都敢想敢做。
也許是驚艷于她的才華,又或者當真愛慘了薛濤。韋皋突發奇想,奏請唐德宗授薛濤以負責撰寫公文和點校圖書的秘書省校書郎官銜。
毫無疑問,韋皋異想天開的奏疏被駁回,薛濤也沒能真的成為校書郞。
但這件事后,“女校書”的名號卻越傳越廣,以至于她辭世后,當時的劍南節度使段文昌在她的墓碑上刻下了“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的字樣。
和所有戀愛中的女人一樣,薛濤在于韋皋的相處中喜悅又彷徨,恃寵而驕又患得患失。她享受著韋皋帶給她的難得的尊榮,又不安地試探著韋皋的愛情,觸碰著他的底線。
她收受那些想要求見韋皋的官員的賄賂,自己卻分文不取;她因韋皋而成名,卻并不因此與其他男人斷絕交往。
只鬧得蜀地滿城風雨,氣得韋皋勃然大怒。于是一紙貶書,韋皋親手將她發配松洲。
邊陲之地,人煙稀少,兵荒馬亂,煢煢孑立。
此時的薛濤終于明白自己在韋皋心中的地位,他能成就她的美名,也能輕而易舉地收回所有恩情。
自己于他,終究只是個色藝雙絕的妓女,觥籌交錯時的玩物,僅此而已。
薛濤聽見自己心中的一些東西碎了。她向來是個拎得清的女子,能屈能伸。她不想從此流落邊陲,就只能低頭服軟。
對真心的愛人,她不想耍心機,但對薄情的男人,她知道該怎么討好。
于是她匍匐在塵埃里,忍著委屈,藏了心事,寫下了婉轉動人的《十離詩》。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她將自己比作離開了主人的狗,離開了籠子的鸚鵡,離開了手掌的明珠,離開了池塘的游魚……
她將自己斥為惹主人不快而遭厭棄的玩物,雖是諂媚,卻曲折動人,格調不高,但效果不錯。
韋皋見了《十離詩》,就好像唐明皇見了楊玉環送去的那一縷青絲,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于是當即派人去追,將薛濤接回了了成都。
她感激這個男人,卻沒辦法再愛上他,于是從此兄妹相稱,不再糾纏。
歸來不久,她脫去了樂籍,重回自由身。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定居,院子里種滿了枇杷花。
三、浣花彩箋,錯付深情
重獲自由的薛濤并沒有就此沉寂,她的才情美貌,早已名動天下。白居易、劉禹錫、杜牧……當時最頂尖的詩人都同薛濤唱酬交往。
浣花溪邊,薛濤自作彩色小箋,深紅淺紅,明黃銅綠,再配上她俊秀的書法,清麗的詩句,寄予友人,時人稱為“薛濤箋”。
詩酒風流,薛濤本可以在這種瀟灑肆意的生活中安穩到老的。
只可惜,她遇上了元稹。
809年三月,31歲風華正茂的詩人元稹,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地方。久聞薛濤芳名,元稹一到蜀地,就特意拜訪。
詩人俊朗的外貌和超凡的才情吸引了這位寂寞多年的才女,42歲的薛濤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了到了什么叫噬骨的愛情。
沒有了年少時與韋皋的交往中的利益和輕狂。這一次,驚鴻一瞥,就此沉淪。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陷入愛情的薛濤仍舊好似16歲的少女,癡心一片柔情萬種。
郎情妾意,兩個人忘卻了世俗,也不去想以后,終日登山臨水,詩酒唱和。那段時光,也許是薛濤一生最暢快的日子。
然而幸福總是短暫的,三個月后,元稹就調離川地,遠赴洛陽,兩人只能以書信遙寄相思。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春望詞》中,薛濤將心中的相思寫得婉轉悲涼。
然而,元稹是才子,也是浪子。就像他當年負了鶯鶯一樣,薛濤等來的,一直是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一個永遠不會圓滿的結局。
五、遁入道門,香消玉殞
即便愛得再如何真摯濃烈,薛濤也是個睿智大氣的女子。她知道,11歲的年齡差距和自己曾經風塵女子的身份,足以嚇退任何一個在仕途上有追求的男人。
她會成為許多男人最無法忘懷的一段芬芳回憶,但卻不可能有人愿意陪伴她書寫一生的傳奇。
韋皋不會,元稹也同樣不會。
她認真地愛過,所以并不后悔。比起男人,她更看重自己一生的傳奇。如果想要相夫教子,活過一世卻了無痕跡,16歲的她就不會毅然決然地入了樂籍。
只是,心中的火總有熄滅的一天,飛了多年的彩鳳,也終于覺得累了。從此她脫下紅裙,褪下金釵,一襲道袍,了此余生。
她離開了有著太多回憶的浣花溪,移居到碧雞坊,獨自寫詩,安心修道。
832年的一個秋日黃昏,百花落盡,65歲的才女溘然長逝。
她熱烈地活過,盡情地燃燒。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也付了尋常女子付不起的代價。功過榮辱,隨后人評說。
水國蒹葭夜有霜,
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
離夢杳如關塞長。
她的詩,我們永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