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無雙——薛濤

點沉香,倒上佳釀。眉眼一嗔,自是恩情深處,美人無雙。

今晨是《關(guān)山月》,明日是《鳳求凰》。桃花扇款款,遞一段皓腕,凝雪霜。鏡中貌,月下影,隔簾形,睡初醒。繡幕芙蓉一笑開,眼波才動被人猜。

你頌一篇盛世繁華,卻難懂我女兒心事。幽幽,就讓我嘆一聲,風塵不戀,只怨前緣。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yīng)彼此知

除了妓,我想不出更適合薛濤的職業(yè)。她太聰明、太識趣,如若待在尋常人家,必然泯滅不少才氣。

小家碧玉是不行的,攏不住她心里的日月乾坤。而大家閨秀,生生匹配她的豐韻娉婷,卻也讓朱戶高門銅雀重重將她壓榨的索然無味。想一想大唐若是少了薛濤箋、少了女校書、少一朵錦心繡口艷壓群芳的解語花是多讓人心疼的損失。

來一輪明月,和上三分醉意,拎出筆墨,一暈一染,一張溢彩流光的寫意,便是無雙的大唐。灑萬點星輝,伴上朱鸞錦翠,錦瑟琵琶,一弦一錚,一個絕代風華的美人,才是大唐的風月。

以花喻人,薛濤自是牡丹。一枝紅艷,讓其他鶯鶯燕燕枉談斷腸。

她是拿牡丹自比過的,以馨香傳情,期盼著她的情郎。

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

??直阃讔{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yīng)彼此知。

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閑共說相思。

我不知道這首詩寄與何人,我卻能想象出一個只要不是百分百薄情寡義的男子,讀到這詩箋時的欣喜若狂。

前朝韓翃將愛姬比作“章臺柳”,委實心胸狹隘,眉目可憎。而這后世又有千千萬萬男子好酒好色好花好詩,一邊念著秦樓楚館的軟玉溫香,一邊策馬江湖薄幸佳人,心里卻還盼著這些女子守身如玉堅貞不渝,時不時寄張詩箋成為自己吹噓的本錢。

何況執(zhí)筆的人是薛濤呢?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巴山蜀水,靈秀之地,多出才女。比起同鄉(xiāng)的卓文君、花蕊夫人、黃娥,薛濤不遑多讓。

這個出生官吏人家的小女孩,打小接受著良好的教育。在目睹安史之亂的血腥殺戮后,她的父親薛鄖流亡蜀中,每日所做之事無非是吟詩作對,教導女兒。日熏月染,薛濤自是出落得朱顏玉貌、才氣逼人。

據(jù)說,小薛濤過目成誦,八歲就能知曉音律,吟詩作賦,還不時語出驚人,讓父親欣喜有加。

《名媛詩歸》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薛鄖坐在院子中,指著井邊的一顆梧桐樹,吟出“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的句子。爾后,他命薛濤接續(xù)下面的兩句,小薛濤不慌不忙,應(yīng)聲答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其父聽后,愀然良久。

古人喜歡歸宿、命運一類的說辭,他們將此看作薛濤流落風塵的前兆。這讓我想起另一位大唐的女詩人李治。同樣少有詩才的她,也在六歲時因一句“經(jīng)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被父親斷言,“此女富于文采,然必為失行婦人!”

薛濤14歲時,父親撒手人寰,生活極其窘困下,薛濤被迫淪為“樂妓”,開始在歡場上侍酒賦詩、彈唱娛客。而李治則在十一歲時,被送往剡中玉真觀作道士,改名李季蘭。家人希冀藉助青燈黃冠的清修,來消除她生命中的孽障。

時日久了,我總覺得這些故事,杜撰多于寫實,畢竟歲月寂寂,人們太想有一兩個“異類”的女子,為他們的意淫開脫,為這些女子與生俱來的的風流亦或是“孽障”開脫。

才與情,自古便是不分離的,沒有嬌娥粉黛,何談一夢揚州。沒有淺斟低唱,怎談白衣卿相。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16歲那年,她遇到劍南節(jié)度使韋皋。

這位能詩善文的儒雅官員,早早聽說過薛濤的才色無雙。

一上任,他便召她至府中侍宴賦詩,娛樂眾客。為當眾探試她的才氣,韋皋命其即席賦詩。薛濤從容不迫,稍稍沉思后,題下了七律《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這是一種帶著刀光劍氣的性感,上可追溯到孫尚香給劉備的醍醐灌頂,下可至胡蘭成第一次走進張愛玲閨房的凜凜‘兵氣’。

在成都這種戰(zhàn)亂邊緣的繁華地帶,她的獨特魅力暗合了他既要木牛流馬、又要水墨煙花的要求。

韋皋知道,他遇到了他想要的人。薛濤亦是明白,她的一生將和眼前男子的喜怒哀樂息息相關(guān)。

在韋皋的風月中,薛濤是吸引文人酬唱的誘餌。他用一個榜樣,樹立起浣花溪畔的詩鄉(xiāng)。

他與她調(diào)情: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lǐng)春風總不如。他甚至真的上書給皇上,建議薛濤拜托樂籍,成為校書郎。煙花之地命運難測,他只想盡力,告慰自己憐香惜玉之心。

她亦盡力去順從他,一會是松花小箋、一會是詩詞唱和,是施舍給旁人的風情萬種,是獨奏給他的情義綿長。

如若有龕,他是她供奉的神佛。如若有蔓,她是他纏枝的青蘿。即便身在歡場,見慣犬馬聲色,她還是渴求虛情假意里紅塵的笑淚。

后來韋皋寫《憶玉簫》,“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p>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想念一位名為玉簫的女子,但我更愿將其曲解為他在想念一位吹奏玉簫的佳人,而這名女子,叫薛濤。

無端竄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張愛玲有關(guān)美貌,有兩句著名的論斷,我十分喜歡。

其一是“女人的美,從來蘊涵著千個面目,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看到它,在一個足夠聰明的男子面前,它會展露給你世上最微妙的色彩?!?/p>

其二是“漂亮有什么用處,像是身邊帶著珠寶逃命,更加危險,又是沒有市價的東西,沒法子變錢?!?/p>

這兩句用在薛濤身上都適合。她用美貌征服男人,讓自己光芒閃爍。然而,她也在美貌的榮光中飄然自得,慢慢致自身于危險的境地。

何光遠《鑒戒錄》卷十記載:“應(yīng)銜命使者每屆蜀,求見濤者甚眾,而濤性亦狂逸,不顧嫌疑,所遺金帛,往往上納?!?/p>

古往今來,大凡一個女子忘掉自己身份插手男人的宦海風云,定然不會討喜。貞元五年,韋皋震怒,薛濤罰赴松州。

讓你儂我儂的男人如此動氣,薛濤知道,她玩得過火了。

她誠心誠意去道歉,韋皋聽到“薛濤來訪”,正納悶著不知該對她說些什么,只見薛濤盈盈一拜:

“大人,薛濤想去松州,您怎么知道?”兩人相顧大笑,窘狀頓消。

韋皋告訴薛濤松州的風情人文,試圖用這些讓自己狠下心來送走紅袖添香的伴侶。

薛濤沉吟半晌,遂于袖中取出一疊松花小箋,遞與韋皋。

她小心地提醒大人,“閑時讀讀,可添一笑。”

這十首詩被后人稱為《十離詩》,取名分別是《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鷹離臂》、《竹離亭》、《鏡離臺》。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韋皋心中一酸,但見薛濤仍笑意盈盈,似有調(diào)侃之意,回想她話中之意,竟似在調(diào)侃自己,同時也調(diào)侃著他們的關(guān)系。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韋皋口里的松州,有道地的軍營號子,有白雪皚皚的雪山,有冰清玉潔的雪蓮,有令人垂涎三尺的柴火土雞。

但在這里,薛濤卻度日如年。她寫信給她的韋令公,聲稱:

聞道邊城苦,今來到始知。

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這個始于遠古,筆墨傳情的招數(shù)被許多女子學去,有陳阿嬌的《長門賦》,有管仲姬《你儂我儂》。這些辭賦大多帶了小女兒的心事,讓人著迷。

但和薛濤這般繞來繞去,不提重點,有著女子的精明與機巧的,我只記得一個叫傅善祥的女子。

這位太平天國的女狀元,同樣因男人之間的權(quán)利之爭受到牽連,被心愛之人楊秀清打入天牢。她假意與他訣別:

素蒙厚恩,無以報稱,代閱文書,自盡心力。緣欲夜遣睡魔,致干禁令,偶吸煙,又荷不加死罪;原冀恩釋有期,再圖后效,詎意染病二旬,瘦骨柴立,似此奄奄待斃,想不能復睹慈顏。謹將某日承賜之金條脫一,金指圈二,隨表納還,籍中微意,幸昭鑒。

然而,這封信卻別出心裁地附帶呈上了一件自己貼身的粉紅色兜肚,實欲喚起楊秀清的念舊之心。薛濤亦是,在她的詩箋里,總是有斑斑淚痕,惹人憐惜。

睹物思人,韋皋沒多久便將薛濤重新招回成都。一回去,薛濤就花重金脫了樂籍,在浣花溪畔尋了一個幽靜的處所,一心一意地制薛濤箋,酬和天下友人。

她大約意識到了自己的宿命,除了安穩(wěn)太平,不會再去奢求其他不屬于自己的水月鏡花。

然而,終其一生,薛濤都感激韋皋,感激他所帶來的蔭庇、錢財和天下所有女子都搶不掉的才名,她是始終驕傲著的一等一的詩伎,是舉世無雙的美人。

貞元五年,韋皋因鎮(zhèn)邊有功受封為南康郡王,離開成都。臨別之日,薛濤以兄相呼,二人結(jié)拜兄妹。

折柳之際,薛濤笑著說,您走后,成都會寂寞很多啊。

韋皋答曰,沒有你的城市也會讓我非常寂寞啊。

不結(jié)同心人,空結(jié)同心草

42歲,薛濤遇到元稹。這大約是她最后一次嘗試愛人了。

薛濤與元稹的第一次交流,是以詩文應(yīng)戰(zhàn)。薛濤作《四友贊》,贊硯、筆、墨、紙:“磨潤色先生之腹,濡藏鋒都尉之頭。引書媒而黯黯,入文畝以休休?!?/p>

而這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元微之的詩才辯也著實讓薛濤刮目相看。酒逢知己,詩遇強敵,眼前這“儀形美丈夫”的公子,躲讓自己心醉呀。

薛濤寫下了這樣的詩篇描述那時的心境: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可是元稹確是抱著獵艷的心態(tài)的,他們在風光旖旎燕語呢喃中度過四個月。然后就像辜負崔鶯鶯、辜負韋從一樣,這個寫過“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癡情男兒”便抽身離開,攀龍附鳳,游宦朝堂。

公元810年冬,元稹被一紙皇令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薛濤依依不舍地送別,寫詩贈他“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

她一心念他盼他,他卻只顧舍她棄她。僅僅一年時間,元稹便于貶地納妾安仙嬪,幾年后,轉(zhuǎn)頭又續(xù)娶裴淑和另一才女劉采春。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她著實幾般掙扎,才從這欲海深情中脫離。

自是修成正果,春心成灰,百毒不侵。觥籌交錯里只有百煉成鋼的薛濤,詩詞唱和里只有豁達開朗、再無香艷的洪度。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jié)同心人,空結(jié)同心草。

她發(fā)出如是感慨。

不知哪天,元稹又想起浣花溪畔的薛濤,他心弦一動,寫首詩《寄贈薛濤》:

錦江滑膩峨嵋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皇毛。

紛紛辭客皆停筆,箇箇公卿欲夢刀。

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

心中縱有萬千情絲九曲回腸,又能寄望什么?他從沒有給他承諾,也沒給她愛的掌控權(quán)。思量少許,她回詩一首:

詩篇調(diào)態(tài)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下詠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好男兒。

離夢縱有千里長,無奈君心萬里遙。字詞“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同花說相思”,給自己最后的瀟灑或生路。

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薛濤一生經(jīng)歷十一鎮(zhèn)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袁滋、劉辟、高崇文、武元衡、李夷簡、王播、段文昌、杜元穎、郭釗、李德裕。

除韋皋關(guān)照,“凡歷事十一鎮(zhèn),皆以詩受知”。她用才華,成為蜀中百姓心里永遠的校書郎。

后世將她與李冶、魚幼薇、劉采春并列為唐朝四大女詩人,她也是四人中唯一得到善終者,享年63歲。在時任劍南節(jié)度使段文昌為她親手題寫的墓志銘中,她被“正式”授予“西川女校書”之職。

很難說這是偶然或者運氣,終其一生,薛濤始終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美貌與才華的武器。這是修為,亦是告別天性、隱忍自由的獻祭。

韋皋眼里,薛濤的品味是大唐的品味,薛濤的才情是大唐女子的才情。我眼里,應(yīng)如是,比起魚玄機,她多了理智;比起李治,她多了斷舍離的勇氣;而劉采春至始至終都不與她在一個“咖位”。

這就是大唐的氣象,即便歷盡蒼涼與浮華,英雄白頭,美人遲暮,她依舊可以吟上一句:

平臨云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

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明胡震亨《唐音癸簽》稱薛濤“工絕句,無雌聲,自壽者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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