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縣城的郊野長大的。既不算城內,也不算鄉下,只能說是一個非?;臎龅牡胤?。那時還沒幾戶人家在這里蓋房子,在一片荒野上,就孤零零的只有幾座房屋。
在那樣的曠野上,冬天的風刮起來,無遮無攔的,肆無忌憚的。整個冬天我都躲在屋里,聽北風嗚嗚地呼嘯。被窩里真暖和啊,尤其是聽著那樣的風聲。整整一個冬天,我都在做夢。夢里那些千奇百怪的事情,現在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在記憶中,冬天總是那么漫長,好像永遠也到不了頭似的。在我們那兒的嶺南地區,冬季很少下雪,只是天空永遠是那樣陰沉沉的,空氣很潮,裹挾著刺骨的寒氣把人團團困住。
但那時的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春天遲早都會到來的嘛。小時候對于世界的理解,都是從朦朧印象里得來的。去年是這樣,今年也這樣,明年也會這樣吧。好像季節是個很守承諾的家伙,從來不放你鴿子。我信任春天,就好像候鳥信任湖泊。鳥們每年都回來,飛越萬水千山,歷經風雨,忍受折磨,躲過獵人的槍。看到湖泊還在,它們就很安心了。
二
春節是一年之中的大事。媽媽總是說,好像一年到頭,就是為了過個年似的。
但是這個叫做春節的節日,卻并不是在春天的。恰恰相反,這往往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北風在這段日子里刮得最起勁,氣溫接近零度,那是南方最冷的極限了。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過一個“春節”呢?也許是為了給嚴寒的冬天帶來希望的緣故吧。
要過完正月,天氣才真正有了回暖的跡象。記得有一年的二月,天氣好得不得了,晴天里吹著溫暖的南風。院子里的石榴樹以為春天真的來了,就冒出幾片新葉,嫩綠色的葉子,很好看。但是二月的春天是不很靠譜的。沒過兩天,北風又嗚嗚地殺回來了。氣溫一下子從二十度降到幾度。那幾片嫩葉在風中瑟瑟發抖,一副受騙上當的委屈樣子。二月的春天是不靠譜的。
到了三月,大地就開始有顏色了。屋旁的草地開始綠起來了。天空變得透徹,陽光也明亮了許多。這個時候鳥們就開始活躍了。不知道它們躲在哪里,度過了這么漫長而寒冷的冬天?,F在它們又跑出來了。小孩子總覺得今年見到的鳥兒,就是去年見到的那些。但它們已經不是去年的鳥了。不知道哪一天,吹到臉上的風變得溫柔起來,墻壁上潮乎乎的黏著水汽。這個時候,長輩們就會說,“南風天咯“,臉上的表情也不經意地變得輕松起來。
三
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日子過了幾天,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就到了。
清明節是個好玩的日子——這么說好像有點不太對,但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的的確確是這樣的——那是我一年到頭難得回鄉下去玩的日子。父親一大早就準備好了,鞭炮、香燭和紙錢裝在紅色的朔料袋里,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里還有一兩只被綁住雙腿的、很快就要一命嗚呼的大公雞。
清明掃墓的氣氛其實一點也不悲傷。我們一群小孩,跟在大人后頭,沿著泥濘的小路往后山上走去。一路上只顧著玩耍了,聞著雨后清新的氣味,到處找蘑菇,霍地一下跳過積水的洼地,用一種植物細小的莖稈做成喇叭放在嘴里吹著。
每到一個墓地,大人們就放下肩上的擔子,開始清理這一年新長出來的雜草。墓碑前的空地清理好之后,就開始焚燒紙錢,插上香燭。一邊燒紙錢的時候,父親就一邊跟我們說,這墓里住的是誰誰誰,什么太公啦,太婆啦,諸如此類的,但我從來也記不住。
即將成為祭品的公雞們,此刻已經從袋子里拎出來,扔在地上。它們的腿被結結實實的綁住,睜著兩只黃色的,渾濁的眼睛,最后看幾眼這個世界。隨后,大人們就把它們拎起來,拔掉脖子上的毛,用剛才清理雜草的鐮刀一刀割下去。鮮紅的血要灑在墓碑和墓地周圍,血越多,雞的使命完成得越好。想想雞也是可憐,每到中國人過節的時候,都是它們大規模一命嗚呼的日子。隨后它們就被扔在草地上,照例掙扎幾下,死掉了。
到了長輩們要我們跪在墓碑前磕頭拜祖的時候,我總是很不情愿。這很不科學,很迷信嘛,我從小就這樣反抗。這時父親就會說,這怎么是迷信呢,這是傳統。
大卷的鞭炮拆開來,掛在樹上,或者平鋪在草地上。用燃燒著的紙錢點燃,震耳欲聾的聲音回蕩在山谷里。要是遠處有另外一群人在放鞭炮,你就會看見寂靜的山間冒出一團青煙,不知何故,這幅景象讓我無法忘懷。看到這寂靜山里的青煙,我便想到,清明掃墓是有它的道理的。要不是每年會有人來掃墓祭奠,那些死去的人,該有多寂寞啊。
四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些事物的意義。那些冬天刮起的風,夏天落下的雨,那些陰冷灰暗的日子里對春天的期盼。要到老家的后山上漸漸多了兒時熟悉的人的墓碑,我才明白,那些祭祀祖先的儀式,哪里是安慰死人的嘛,明明就是安慰活人的。要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父輩們那看不出表情、略顯木訥的臉龐之下,掩藏著的哀傷,和那些像春雨一樣綿長的思念。
中國人大抵是不太會表達憂傷和思念的民族吧。在平日里,人們從不互相擁抱,很少袒露心扉,久別重逢時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上一句,回來了,吃了么?
可是人心終究需要安放,這是平凡人樸素而單純的愿望。人生在世,真的是苦多樂少啊。但那又怎樣呢,人們還是希望日子一年一年過下去,人們還是要在春節團聚,人們還是在期盼著四季流轉,還是在漫長冬天里等待春天,就像候鳥總有一天要回它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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