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 ? ?
這是小時候我經常聽到的一句話。大人們常跟我說,姥爺姥姥,爸爸媽媽,大舅老姨,甚至還有鄰居,總之,凡是知道我的大人,幾乎都這么說過。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一定是剛剛聽某個人講完我出生時的那段經歷,然后發出的由衷的感嘆。那些話我都聽了太多太多次了,早已不以為然。我不明白為什么大人們總愿意舊事重提。原本的苦難,雖然眼下已經圓滿,但卻也沒有變成喜事。好像是有什么值得炫耀似的,他們總愛拿這個說事。那時候我最常想的問題就是,大難不死就一定會必有后福嗎?那我長大后會得到什么樣的福報呢?能天天上電視嗎?
那時候《封神榜》正在熱播,我每天晚上都會雷打不動地守在電視機前看,如果困了就拿水舀子從缸里舀一瓢水大口大口喝起來。涼瓦瓦的水經過口腔到達胃里,給身體帶來刺激,立馬就有了精神頭。雖然我只有六歲,但已經有了一定的審美觀。那時候我就覺得蘇妲己好美,所以大王喜歡她是合情合理的。
我家有一張粉色的毯子,四周有像麥穗一樣的流蘇,面上繡有鳳凰的圖案,母親用它來蒙被。農村嘛,都住炕,每天早上起來之后把被子疊好,在炕梢摞起來擺高,然后拿一條毯子,或者是窗簾把被子蒙起來。蒙被也有講究,像折紙的時候要掌握好對角線似的,也要蒙得整齊利落。
晚上看完了《封神榜》白天我吃飽喝足了就把那條蒙被的毯子拽下來,然后披在肩上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我太矮了,毯子太長了,我在手里挽了好幾下,想盡量弄的得體一些。然后拖著長長的尾巴去隔壁的小賣部顯擺給母親看。
小賣部也是我家開的,母親愛打麻將,白天總有人能湊個局,看店賣貨兩不耽誤。一般來說,女人都愛和女人打麻將。據說如果麻將桌上是三個女人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要么會贏得很兇,要么會輸得很慘。所以一般看到麻將桌上坐了三個女人的時候,也不會有男人坐下來跟著玩。因為無論輸贏都是頂大個數,雖然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但還是有些冒險。
我披著長長的毯子,學蘇妲己的樣子兩手端在胸前,趾高氣昂地到小賣部里轉悠。母親看到我之后連忙斥責我,趕緊把毯子脫掉,不許在地上拖著。我偏不,還與她爭辯,電視劇里的人怎么可以,我為什么不可以。母親說,傻孩子,電視劇里有地板,咱家這地連水泥都沒有,你趕緊脫下來,都整埋汰了。
我撇個嘴,皺個眉,氣哼哼地兩手一甩,以為能將毯子甩下來,沒想到之前挽的太緊,根本甩不掉。我想讓母親幫我解下來,結果一著急,走路的時候腳踩在毯子上,摔了個跟頭。我哎呦一聲,哭了起來。
母親連忙從椅子上起來,把我拉過去。一邊將纏在我身上的毯子解掉,一邊給我抹眼淚。其實我一點都不疼,只是有些小委屈罷了。因為母親否定了我的創意,我就不能再美美地披著毯子走來走去了。想到這里,我哭得就更大聲了。偏趕這時候,下家打了一張牌,母親胡牌了。下家打趣道,你家孩子一哭你就胡牌了,干脆讓他一直哭吧。我一聽,心里這個不高興啊。你讓我哭,我偏不呢。然后我就不哭了。
我在母親懷里坐了一會兒,她把兩枚骰子給了我。我安靜地擺弄著玩,也不哭也不鬧。一個阿姨問我話我頭也不抬也不回話。那個阿姨又說,瞧把你給牛的,小時候看你那個可憐巴巴的樣兒我都心疼,現在你倒不理我了。她這一句話不要緊,大家都跟著附和,你一言我一語的,我媽也打開了話匣子。我預感到大事不好,她們又要開始憶苦思甜了。我掙脫了一下,從母親的懷里蹦下來,然后一陣風似的往外面跑。
身后傳出大人們說的話,要我看這孩子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02
母親生我的時候是難產。難到醫生都問起了父親“保大還是保小”的地步。
父親當然選擇保全母親,孩子沒了就沒了,只要媳婦在以后還可以生。何況本來就是二胎,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如果換作是我,肯定也會這樣想。不是無情,是迫不得已。
既然父親做出“保大”的決定,產房里的醫生也有了工作方向,于是就全然不顧我了。各種工具都輪番上陣,只要大人沒事就好,孩子如果也沒事就更好,孩子如果出事了家屬也同意。
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終于接生完了。醫生走出產房,對父親說大人平安,孩子沒保住。
護士把我簡單地包裹起來,放在了走廊上的一個垃圾桶的旁邊。當時已經是深夜,要等到白天的時候將我送走處理掉。
大人們都忙著照顧虛弱的母親,沒有人顧及那個襁褓中的“死嬰”。直到半個小時以后,走廊里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起初大家并未在意,以為是隔壁病房的孩子在哭。但是過了一會兒之后,那哭聲依然沒有停下來。父親走出病房向外看了看,走廊里空無一人,在安靜的夜里那哭聲清晰悅耳。他站在病房門口仔細地聽著,分辨了一下,然后突然像是想起來了什么,立馬像走廊盡頭的那個垃圾桶跑去。果然如他想到的那樣,哭聲竟然來自那個片刻之前被宣告死亡的嬰兒。而那個嬰兒,是他的兒子。
父親趕忙把我抱了回來,他想我可能是餓了,但手頭沒有吃的可以喂我。母親是那么虛弱,已經睡著。情急之下,父親用勺子舀了幾口搪瓷杯里的涼水,一點一點喂我喝。這時候,聞訊趕來的醫生把我接去檢查。我就是這么奇跡般地又“復活”了。
檢查結果還不錯,各項生命體征都很正常。唯一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接生的時候醫生用力過猛,脖筋有斷裂的傾向,為了安全起見,建議五六歲左右的時候做手術彌補一下。同時,嬰兒的身上多處軟組織損傷,都是由手術工具所致,需要慢慢恢復。直到現在,我腦袋上還有好幾處異形,頭發蓋住了沒人能注意到。只要用手一摸,就能感覺到那里像階梯似的一棱一棱的。那是產鉗留下來的痕跡。
如果換作是現在,估計會不可避免地產生醫鬧。為什么已經被宣告死亡的孩子又活了過來。醫生當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那可是三十年前,農民出身的父親母親自然是想不到那么多。原本已經做好了孩子保不住的心理準備,現在孩子活過來了,這不算是喜從天降嗎,哪里還顧得上那么多。
也幸虧這是三十年前,如果換作是現在,那個被宣告死亡的嬰兒一定會被立即送走,哪里還會在走廊里放一宿。即便能夠緩過來,也根本沒有機會。如此說來,當年的我是多么幸運啊。我想起大人們常說的那句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突然覺得他們說的挺有道理的。
03
由于母親生我的時候是難產,折騰很長時間才生下我,所以我出生的時候有些缺氧,臉上呈現一種近似于紫茄子的顏色。母親后來告訴我,她醒來之后只看了我一眼,就責令父親將我抱遠一點。我現在能理解她應該是心里有氣才那樣做的。千辛萬苦生下我,竟然還那么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地,真像一個小鬼。
不過這個小鬼后來可不一樣了。他能跑能跳,能說會道。小時候每次有人來家里作完客要走,他都會十分熱心地將客人送到大門外,然后像模像樣地說一句,沒空常來啊。說完之后感覺好像不對,看人家一臉笑就知道錯了。于是慌忙改口,有空常來啊。結果人家笑的更厲害了。這回徹底懵了,不知道到底是沒空常來還是有空常來,反正就是要常來啊。于是又補充了一句,有空沒空都常來啊。
大人們都夸這孩子有禮貌真懂事。不過他脾氣還挺大的,也經常有犯渾的時候。父母最怕他大喊大叫,因為每到那樣的時候,他青色的脖筋都會像要斷掉似的,聲音越大越嚴重,在皮膚表層顯而易見。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的父母。
可后來他慢慢長成了一副人見人愛的模樣,隨他的母親,天生麗質。被醫生斷言要做手術才能解除危險的脖筋,在七八歲的時候慢慢長好了,好像縮回到了肉里,不再那么明顯。一切都已再無異樣。這更堅定了大人們的想法。果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看這孩子多頑強,自己竟然就長好了。
其實我是知道的,怎么會是自己就長好了。就拿山上那些野花野草來說吧,雖然看似野蠻生長,但如果沒有陽光照拂和雨露滋養,它們還能那樣肆無忌憚地開滿山坡嗎?我不是醫生,我醫不好自己的傷。看似是時間給了我復原的力量,其實一切還是要歸功于父親母親對我的照顧。
母親叫父親把我抱走,她不是不喜歡我,只是心里似有委屈。就像我被毯子絆倒了,雖然不疼也要哇哇大哭。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她怎么會嫌棄我不管我呢。看著我腦袋上和身上的傷,她很難過。我的疼痛一點也不少于她難產時候受過的折磨。因為那是一場我們母子二人共同經歷過的暴風雨。我們一起去闖鬼門關,碰巧那天只剩最后一個入關的名額,可我們是那樣相親相愛,誰都不肯丟下對方,于是商量好了一起回到人間。
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句話不單單說我自己,也是在說母親啊。于我來講,眼下漸漸優渥的生活已讓我十分滿足,大人們的話正在被驗證成真。對她來說,她現在的吃穿用度都由我打點,我就是她的福報,報她晚年喜悅安穩,衣食無憂。
于是一天晚飯后,她再次與我舊事重提憶苦思甜的時候,我也學著她說話的語氣,跟她說了一句,你大難不死,你必有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