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這個時候,我開始在鞏義海上橋借山而居,原打算花些功夫,好好把院落打理一番,種上些花草,再搭個葡萄架,躲在那里過清靜日子。后來的實踐證明,我還未有此等福分,俗世間尚有瑣事纏身,時常陷入兩難。看來,想斷了塵緣,并非易事,或許需要更高的修為吧?再者,剛搬去的時候,正值杭州的G20峰會,那里空氣清新,陽光燦爛,走進村子,頓覺跟城市就是不一樣。可沒過多久,便發現還是有問題——冬天來臨,城里的霧霾已經嚴重到無法呼吸,因為離城太近,海上橋并沒帶給我什么驚喜。失望之余,興味索然,便不愿再去費事,放棄此前在此安營扎寨的念頭,做起飛來飛去的候鳥,只在心血來潮時,象征性地過來住上三兩天,也算對自己有個交待。
雖說如此,好在鞏義有幾位老友,來了便可見面小聚,亦是樂趣。前些天,我從登封到鞏義,原打算先去找姚兄喝會兒茶,中午再去先明家里,吃碗他母親搟的手工面,然后看他近來的做畫。及至到了姚兄的茶攤兒上,看到在康百萬旁邊開博物館的小魯也在,這哥們兒是我的經年好友,于是大家相約去“三合苑”吃燴面,順便小酌。既然這樣,我便打電話叫先明過來,他正在外面做招生宣傳,接到電話,便騎著電車風風火火地趕來,落座時我看見他的額頭已是汗浸浸的。
這位先明老弟,寫字畫畫可謂天賦異稟,在某些方面卻開竅得很晚。譬如,他至今不會開車——原本也不怎么會喝酒,后來跟我等貪杯之人廝混久了,酒量倒是見漲,如今四兩半斤似乎已不在話下。姚兄從前海量,近來因身體有恙而滴酒不沾——老友相見,不能同飲,實乃憾事。魯老弟有真性情,酒后多有上呈表演,令人過目難忘,無奈他還有個公職,下午要開會,說是最近上面查得緊,不敢違規,只能象征性地意思一下。這樣,能喝點酒的就只剩下我和先明,飲至恰到好處,也便罷了。
除去不會開車,先明的愚,還表現在他不諳風月,這在書畫家中似乎顯得異類——在有人眼里,寫字畫畫的就該放浪形骸,否則激情和靈感從何而來?這樣的說辭,自有其道理,但也失之偏頗,事實上真正的激情來自內心深處,其外在的表現卻是敦厚內斂的。有次先明找我,我們下午先是在朋友的茶店喝茶,晚上我又約到兩位女士,到索坡的水庫邊賞月,兩位女士都是懂些文學的,自然就聊些書籍文章之事……后來,先明告訴我,那晚灑在水面的皎潔月光,和著女子的柔聲細語,給他留下了曼妙的記憶。于是,我玩笑道:“那晚的月光自然美好,莫非你對兩位女士也有些好感?那敢情好,你可以多交女朋友啊。”沒想到,他很認真地答:“我倒是想,可我老婆不讓。她說女人特別敏感,男人只要在外面有點風吹草動,回到家里啥也不說,女人憑著第六感就什么都知道了。所以,我都四十多歲了,至今還沒跟老婆以外的女人睡過。”聽過這話,我覺得這兄弟真是天真,就不再逗他,我說:“并不是睡過才叫女朋友啊,可以喝茶、飲酒、聊天,也可以結伴出去玩呀。當然,萬一遇上‘好事兒’,也千萬別錯過。”唉,我這個人,就是嘴賤,一不留神,就又拐到茄子地里,成了教唆犯。
玩笑歸玩笑,盡管我自己在藝術方面是個二半吊子,但先明給予我的信賴卻是不能辜負的,在他需要的時候,我給過他一些建議,也時常拿些書籍給他看。尤其我的工作室搬到海上橋之后,相距更近了,面談的機會多起來。他說,當年他從東北的一家國企辭了工作,回到鞏義經商多年,自以為身上粘染許多銅臭,這對畫畫兒的來說是大忌,跟我認識之后,正在漸漸脫去這些東西,我個人的言論和推薦的書籍都深刻地影響到他,讓他真正理解到什么是“文人”和“文人畫”——這話在我聽來是有些慚愧的。當然,若是我在不經意間真的讓先明對藝術有了新的領悟,對我來講也是一件幸事。
在我看來,文人最重要的是風骨,是安貧樂道、不與流俗合污,是“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是內心深處永遠懷著悲憫與溫情,是一種“幽微”的心緒——我從張中行先生那里,盜來了“幽微”的概念,伺機賣弄,有人謂之酸腐,卻深得先明的青睞。“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時下名利大潮滾滾,先明依然愿意守住自己的內心,這很難得,也讓我覺得跟他的交往是件有意義的事情。
“某女士”是位資深的文學編輯,有次跟我聊起先明以后的道路,我開玩笑道:“要么出軌,要么出家”。她馬上說:“你凈出餿主意,如果真是這樣,還是讓他出家吧。”這位女士是很多年的佛教徒,也難怪她這樣說。其實,我無非是覺得,先明在技法層面是完全沒問題的,靠他的悟性和刻苦足以達到常人難以企及的水準,而視野和精神高度的提升,是需要借助些外力的刺激的。“出軌”和“出家”,都不過是一種幽默的表達,我的真實想法是讓他有豐穎的內心并構建自己的精神家園——筆墨傳遞精神,畫作才有意義。
“文學是一切藝術之母”——這是我在不同場合都愿意強調的觀點,這點也深得“某女士”的認可。女士古道熱腸,專門打電話建議先明多讀些古文,譬如三曹父子或陶淵明等,尤其強調《左傳》的文字有種特別的質感,可以背誦些篇章,這種氣息傳達到畫里,會有不凡的格調。難得女士如此用心,先明也聽得進去,后來再去他的畫室,桌上果然擺著《古文觀止》、《左傳》之類書籍。看來女人的話只要別說得離譜,是很容易被男人聽進去的。
網絡時代,一切如此便捷,平日里我可以根據先明的微信朋友圈關注他的動態、欣賞他的作品。六月下旬以后,他卻突然不再更新,問將起來,說是夜里騎電動車出了事故,鎖骨受傷,得養些時日。那幾天,我無意間說到此事,“某女士”聽著有心,跟我打聽先明的郵寄電址,說要寄兩本書過去——既然不便前往探視,也算藉此表達一下心意。我問什么書?她說是顧隨先生的《駝庵傳詩錄》和《中國古典文心》——顧羨季先生的眼界和學問也是我所敬佩的,先明讀這樣的書,自然大有裨益。我想。
在此,我還是要不厭其煩地貼出顧隨先生贈給紅學大家周汝昌的詩:
? ? ? 北風卷地撲高枝,岌岌吾廬尚可支。
? ? ? 我有一言君信否,謀生最好是吟詩。
所謂文人風骨,這首詩便是極好的注腳;文人之間的酬唱,也實在是感人至深。其實,我也應該謝謝“某女士”——在我看來,她對先明的關心與鼓勵,也是對我的認可。畢竟,我給先明灌輸過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能得到別人的認可,著實令我欣慰。
說來也挺掃興,天要真熱起來,我的山居并不舒適,窯洞實在太潮濕,瓦房又沒裝空調,熱得要命。所以,夏天對我來講最好是老實呆在家里。即便如此,我還是專程去看望了先明。我見他的時候,他說除了鎖骨骨折外,右臂也有傷,不能用力,就只能寫寫書法,暫時沒法畫畫。不過趁此機會,正好可以多讀些書——有個同道從京城過來,交流起來,說是近來在讀歷代畫論,然后問先明在讀什么?先明答道:“文學。”那人一臉不屑,說:“你沒事干了?有什么用?”據此,我判斷那人不過是個畫匠而已。
在不同的場合,我也聽到有人說:先明的畫不錯,古人的東西學得很到位,只不過字寫得太生了,應該好好練練。而事實上,先明每天臨池不輟,才有了這般面貌,書法恰恰是他的根基。那些又熟又漂亮的字體他不是不會寫,而是不能那樣寫——寫了就不是他自己了。然而,這些事又不能跟誰解釋——懂的人自然會懂,勿需解釋;不懂的人解釋也白搭,反而會覺得你在騙他。唉,追求藝術可真是寂寞難耐的道路。
最后,我要再次引用意大利策展人莫妮卡的話:“畫家不要去關心別人喜歡什么,畫自己的就行了。重要的是讓自己的作品與自身發生關系,這是最難的。很多作品跟作者自身沒有關系,也就失去了價值。”我說過,這段話是從“當代藝術”家郝云兄那里聽來的,我把他送給先明,希望藉此給他自信,并引起他更加深入的思考……當然,近來有幸兩次與郝云兄交流藝事,受益匪淺,我想下一次應該寫寫他,以示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