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遠道當年離開鳳臺山,那枚彈丸大的朱砂就用銀絲纏繞,掛在腰佩上,稱之為印。行到兗州的時候,白遠道在酒肆飲酒,鄰桌有一俊朗青年,不住向他張望。白遠道請他一同飲酒,青年并不推辭,他自稱李承鄴,自幼在青崖山修行。言談中多有玄妙,又幾分江湖俠氣。兩人言談投機,于是互報年齡。李承鄴竟年長一歲,于是被尊為兄長。
白遠道隨李承鄴回到青崖山,發(fā)現(xiàn)李承鄴為掌門大弟子,地位甚高。李承鄴雖然對他修行有所引導(dǎo),卻始終以朋友相待,并未勸白遠道入其門派。白遠道為人謙和有禮,門中人也對他十分敬重。
一日酒后,李承鄴向他索要腰間朱砂。白遠道想起往日種種,心間五味雜陳,于是推心置腹,將賣藝老兒、巨蟒與朱砂礦的軼事告訴了李承鄴。李承鄴嘖嘖稱奇,對那朱砂印贊不絕口。稱行遍天下,未見此等奇物,轉(zhuǎn)而連連嘆息。白遠道問他何故,李承鄴道奇物必生精魅,自尋主人,有緣人得之。此朱砂印能到白遠道手中,應(yīng)是因緣際遇,不管福禍都難以躲避,只可順勢而為。
白遠道原以為朱砂純陽辟邪,有益無害,聽他說完心生疑慮。當夜將朱砂印放在桌上,朦朧中忽然被夢魘住,見墻壁上紅影重重,恍惚間落下一個人來。白遠道以為酒醉眼花,定睛看時,那人影卻愈加清晰,是一紅衣少女,十二三歲模樣,身量未足。身形與腳下那雙繡鞋,卻與那天攀通天繩的少女有幾分相似。
少女倒身便拜,自稱赤練,卻不管怎樣問都不報身份家門。白遠道想到席間談話,認為她是朱砂精魄,于是念誦咒文,赤練并不懼怕。白遠道極為驚駭,在夢魘中沉沉睡去。第二日天朗氣清,白遠道見室內(nèi)一切如常,墻上那張畫以前從未注意過,卻是一張獵鹿圖,并無異樣。白遠道只道是做夢,將朱砂系上,照常又去溪邊打坐。
過了幾日,白遠道與李承鄴晨練登山,露水濕滑,有一處石上苔蘚甚濃。李承鄴先他而上,遠在幾丈之外,白遠道從苔上踩過,頓時失足滑落。李承鄴聽他驚叫,卻不及相救。那山路極險,一旁便是懸崖峭壁。白遠道只道此命休矣,冥冥中卻見一道紅光閃過,身形隨之一轉(zhuǎn),便落在一處斜出的松樹干上。
白遠道驚魂未定,卻聽李承鄴拍手贊道,不知白兄何時練就好身手。問他是否看到紅光,李承鄴卻說從未見過。白遠道從此疑慮那天并非是夢,當夜秉燭夜讀,又見赤練坐在窗欞,偶爾與書中文字回應(yīng),卻對白天的事只字不提,更沒有索要感謝。白遠道不知她所求何物,疑慮更甚。
白遠道曾裝作無意,叫李承鄴和弟子來寢室飲酒。席間赤練便坐在一旁。白遠道察言觀色,證實沒有第二個人能看到她。
李承鄴起初引白遠道修行,是修純陽法門。白遠道由此入門,深感其中玄妙,日日照此修習(xí),只覺散盡體內(nèi)陰氣,五體通達。對陰邪精魅之事極為厭惡。赤練再來,便佯作看她不見,無奈赤練言語玄妙,常指出書中紕漏。白遠道偶爾被點破,醍醐灌頂,心中有幾分贊嘆,想到自己所修純陽,便也只搪塞而過,并不與她探討。
白遠道只想赤練受到冷遇,幾日便可離開。可天長日久,赤練并不動搖,夜夜在他讀書時顯現(xiàn),又隱匿無蹤。白遠道心情好時,赤練便來諫言,只提到那朱砂印,愿他好好保管。
白遠道由此更為篤定赤練是朱砂精魄,若朱砂印被毀,她便可破碎。白天的時候,白遠道多次握著朱砂印,不知是否應(yīng)丟入山澗,或者試試用鋼刀碾碎。但想到她偶爾言語玄妙,遲遲不能下手。
這樣過了幾年,李承鄴繼任掌門。白遠道修行有成,容顏未改,卻開始思念故人。一日在溪邊占卜,發(fā)現(xiàn)那巨蟒的魂魄當年被天雷震成碎片,飄散無蹤。近些年不知何故,它的七魄卻在洞中聚集成形,怨氣甚重。白遠道算到巨蟒怨氣將致朔江大旱,因此告別李承鄴,回到家鄉(xiāng)。
白遠道在破敗道觀中住了一年,第二年春夏,朔江赤地千里。白遠道占得天機,擇日回到鳳臺山上,去洞口之前,在廢棄的朱砂礦中遇到了一個人。
那人自稱姓楚,字明軒,口音不像朔江人士。白遠道看他眼熟,卻實在記不起在哪里見過。白遠道心知此行兇險,因此無意與他搭話,草草搪塞過去便獨自上山。當時天色黑暗。白遠道走到洞口,只覺其中陰氣甚重,似乎無數(shù)碎片在洞壁間來回沖撞。于是掐起訣來,只身進入洞中,洞中黑暗愈濃,陰氣沖撞愈烈,直到走下一段,在這幽冥般的黑暗里,漸漸亮起幾點熒光。
白遠道順著熒光流火走去,只見在深處,洞穴變得寬闊,石壁上似乎常年被摩擦,棱角都變得圓潤。
在兩側(cè)石壁之間,堆積了一些東西,不像活物,卻在螢火中反射出晶瑩剔透的亮光來。白遠道去看時,卻是一張蟒皮。原來蟒蛇身體長大,蛇皮卻不能隨之生長,于是每隔幾年就要蛻皮。這一幅顯然是巨蟒最近褪下的蟒皮。白遠道看著蟒皮、螢火和那些沖撞的怨氣,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原來那日巨蟒死于天雷,三魂已經(jīng)碎裂飄散,本來魄也要散盡,只是巨蟒知道在劫難逃,在離開洞口之前用盡修為,生生將魂魄分離,六魄逃散,一魄打入剛褪下的蟒皮中。
蟒皮中這一魄亦被天雷震懾,沉睡近十年之久,而今漸漸蘇醒,當初逃散附著在山中的其他六魄被其感召,聚集而來,七魄聚齊,所以怨氣難消。
白遠道慶幸為時不晚,蟒皮未成氣候,便想趁機將巨蟒七魄打散。就在白遠道凝神聚氣的一刻,赤練在螢火中化出形狀,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先生。”赤練道。“小心身后。”
白遠道一驚,神力渙散,正要發(fā)作,不由隨赤練目光轉(zhuǎn)過身去。卻見那幽深的洞中,走進一個人來,手中一只火把,投下細長的影子。
“后生,這不是你來的地方。”白遠道看清來人,卻是在礦上遇到的楚明軒。
楚明軒并未答話,也沒有停下腳步,就在他走近的一剎,赤練抓住白遠道的手,飛身近前,抽出對方佩劍。楚明軒未料白遠道突然如此狠厲,一時錯愕,就在這瞬間,赤練沒有絲毫猶豫,一劍刺向楚明軒胸口。楚明軒轉(zhuǎn)身閃過劍鋒,依然被劃開巨大的傷口。
白遠道只覺雙手不受控制,眼見血液噴濺。楚明軒按著胸前傷口,卻并未倒地,反而怒目對著白遠道,抬起一只手來,唇角蠕動。
赤練不等他開口,舉劍逼近,楚明軒向后縱身,竟一連退到洞口,赤練毫不留情,最后一劍刺入對方胸口,與此同時,洞口山體齊齊滑落,斷為峭壁。楚明軒胸口貫穿,吐出一口血來,看著白遠道,漸漸從劍上向后倒去,轉(zhuǎn)瞬之間,落入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