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小說《妻妾成群》開頭處對頌蓮的描寫。她不是某個心高氣傲、冰清玉潔的林黛玉來爭風吃醋的,也不是某個山間清泉般的野丫頭給陳家帶來清風和生機的。她來這里做姨太太,是為了在父親自殺后活下去。
陳家里潛藏著危機,大太太毓如因為未被告知,對她懷著明顯的敵意,二太太卓云左右逢源,卻在下人那里塞了一個扎滿針的娃娃詛咒她,第一次見三太太和她陰鶩的目光對視,著實嚇到了頌蓮。
然而,最讓人發憷的還是園子里那口井。
頌蓮頭一次到井邊是一個秋日。
“井水是藍黑色的,水面上也浮著陳年的落葉,頌蓮看見自己的臉子水中閃爍不定,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被吸入井中并放大了,沉悶而微弱...頌蓮這時感到一種堅硬的涼意。”
頌蓮離開井邊開始恍惚,后來得知井里死過上輩的幾個姨太太,陰氣太重,沒人愿意過去。這樣一來,“井”變成了過去和現在的連接。頌蓮后來不止一次地向陳佐千和宋媽問起井里曾經發生了什么,不斷追問的過去,成為可以被回避的一片荒蕪。但是井沒有真的荒蕪。
第二次頌蓮走到井邊,是因為“那架凋零的紫藤,在風中發出凄迷的絮語,而那口井依然向她隱晦地呼喚著。頌蓮捂住胸口,她覺得她在虛無中聽見了某種啟迪的聲音。”
這種啟迪,就是她對死亡的恐懼。當她走到井邊,陽光跳躍在枯井里,她好像突然看到一只蒼白的濕漉漉的手,從井里伸出來蓋住了她的眼睛。井水發出響聲,模糊的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呼喊著她:頌蓮,你下來。
在這種恐懼的誘惑下,她想獨處,以此找到自己無處安寄的漂泊的內心;然后她突然想到這對于自己在陳家的地位是不利的,便拖著疲憊的身子參加陳佐千的壽宴,為了驅趕這種恐懼,欲刻意討好并求寵于陳佐千,沒想到被他厲聲訓斥并一把推開。
頌蓮每逢陰雨就會想念床笫之事,花園里秋雨蕭瑟,窗內的房事因此有一種垂死的氣息。這是她在向死亡的反抗,用自己粉紅發燙年輕鮮活的肉體。
她初到陳家,想要過上一種體面的生活--陳佐千很寵愛她。她在心里是看不起其他三個女人的,她不屑于和她們爭搶,因為自己更年輕,更有魅力。但是不久陳佐千說,“我還有三房姨太太”,也在頌蓮拒絕了他的要求并且哭泣之時怒吼“沒見過你這種女人,做了婊子還立什么貞節牌坊?”
特蕾莎從托馬斯那里得不到“生命之輕”那一部分的“獨特性”,頌蓮從陳佐千這里也得不到。但是連“生命之重”她也得不到。“陳佐千形同仙鶴,干瘦細長”,后來她和其他三個女人對他有了曖昧的態度--她們明白“某種悲劇發生在他身上”,冷淡加上無能,頌蓮生一個孩子的愿望也無情地被碾滅了。
三太太梅珊是一個多情的戲子,她不甘年紀輕輕就獨守空房,在頌蓮初到陳家的時候就設計把陳佐千從頌蓮房里支出,后來打麻將的時候被頌蓮發現與醫生有私情。梅珊在戲臺上鬼魅一般的扮相,凄婉悱惻的唱腔,常常讓頌蓮眼淚漣漣。她們因此有了同病相憐的某種情誼。
頌蓮父親留給她一支蕭被陳佐千燒了,但是飛浦的蕭聲勾起了她的向往,使她想起了大學時代的優美情景,飛浦告訴她“你跟她們不一樣”,這使她的心里還殘存一絲的希望又燃了起來。并且他那樣的年輕。但是當他決然拒絕她之后,大醉的頌蓮企圖再次從陳佐千的身上得到能夠抵擋死亡氣息的掩護,卻得到了殘忍的灌藥。
每個人都是充滿恐懼的。
陳佐千在五十歲掛零的時候娶了第四房姨太太,是對不可避免的衰老和不能抗拒的遲暮的抵抗;頌蓮想依靠尋求精神上的認同來發現自己的獨特性,她失敗后又想用身體和肉欲喚起抵抗恐懼的勇氣;飛浦懼怕女人,對她們的瑣碎和糾纏避之不及,他沒有勇氣;三姨太梅珊畏懼孤獨,她和年輕的男人茍且尋歡;大太太和二姨太害怕自己的地位受到侵犯,于是不惜用任何手段互相殘殺。
飛浦和周平,同樣帶著生命的氣息,同樣散發著有別于腐敗的光芒,又是同樣畏懼希望被他們拯救的后母。但是頌蓮畢竟不是繁漪,她不具備毀滅的張狂和戾氣,她想活下來!雁兒死后,她大病了一場,“她感覺到一陣刺痛...她肯定自己死了,千真萬確地死了,而且死了那么長時間,好像有幾十年了。”
“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見了。”枯井被厚重的白雪蓋上,一切罪惡和骯臟都被白雪壓在身下,一片寂靜里。頌蓮好像不恐懼了。梅珊頂著大雪出去,被家丁們拉回來,鎖在南廂房里。頌蓮很擔憂她。第二天梅珊被抬著扔到了井里,井的魔力再次向頌蓮逼來,她的恐懼和絕望又復活了!她記得梅珊對她說“還能是誰(死在井里),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井成為了一種永恒存在的宿命,也開始把現在和未來連接起來了。她頌蓮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悲劇命運。她瘋狂地扯著自己的頭發,發瘋了!
《妻妾成群》更像是一出社會悲劇,“頌蓮們不能大步走路是一種痛苦,不能放聲悲笑是一種更大的痛苦。頌蓮們懼怕深井,懼怕死亡,這又加深了她們的痛苦。”
娶毓如大太太的時候,胸前佩了一個大金片兒,有半斤重;到娶卓云二太太的時候就換了一個小金片兒;到娶梅珊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各帶幾個戒指,到了娶頌蓮,就什么也沒見著了。陳家一天不如一天,飛浦眼下兩片青綠色,眼里布滿血絲,和陳佐千一模一樣。頌蓮發瘋以后,五太太進門了。
頌蓮繞著廢井一圈圈地轉,說她不跳井。
“暢快不過是無聊的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