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原著比改編后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更值得品讀

《妻妾成群》是1989年底問世的一部著名作品,是作家蘇童的成名作,也是新歷史小說“最精致的代表作”之一。盡管改編后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很成功,也在深入探尋人性的主題,甚至在描寫環境對人物精神戕害方面有更為出色的表現,但是在對人物心理表現,尤其是人物自覺意識的體現方面都不如原著到位。蘇童善于在細節和微妙的人性沖突中來刻畫和表現人物心理,同時也更擅長對人的意識的多面性、多變性的琢磨和表現。陳思和說蘇童“極善捕捉女性身心微妙感受的,在生存景象的透視中融入深邃的人性力量,并在人物的活動與心理中設置種種精確傳神而又富有種種必然的多義隱喻”。在《妻妾成群》中,蘇童嫻熟地運用心理描寫藝術,將主人公頌蓮塑造成一位有著自身獨特感受與個性追求的知識女性,而在電影中頌蓮的“知識性”并未得到很好的展現,只是一個迫于命運壓力的悲劇女子,這是文本比改編后的電影更成功的地方。

1.心境情景交融

小說以頌蓮為女主人公,從她被抬進陳家花園時候的十九歲寫起。蘇童以景語刻畫人物心理,以情景烘托人物,這一段詩化的描寫精妙地寫出了新入陳家初為新娘就遭排擠的頌蓮的特有心情。同時,喜歡獨居的知更鳥在象征著多子多孫的石榴樹上啼囀,形成對比,戲劇性地點出了頌蓮所處的環境,拉開她在陳府妻妾們爭風吃醋中的序幕,預示她后來的命運,也暗示著她的“知識性”與陳府的不相符合之處。

接著,小說中無時不提及頌蓮讀過大學,以體現她在陳府妻妾中的特殊之處。有幾處寫到頌蓮對大學生活的回味和對往昔生活的眷顧。她在紫藤花架下“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她是坐在學校的紫藤架下讀書的,一切都恍若驚夢”;在飛浦的簫聲中,“她回想起大學里一個獨坐空室拉琴的男生,她已經記不清那個男生的臉,對他也不曾有深藏的暗戀,但頌蓮易于被這種優美的情景感化,心里是一片秋水漣漪?!倍潭處拙湓捊淮隧炆彺髮W里爛漫的生活,寫出了她發自內心的難以泯滅的對愛、對美好事物的憧憬,對她進入陳家之前的心理狀態作了描述,作者在這里似乎對頌蓮的大學生活和心理只是一筆帶過,但卻必不可少,字少意豐,讓讀者對女主人公的心理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更豐富了頌蓮性格,點出她與飛浦互相吸引的原因,為后文頌蓮的舉動和發瘋埋下鋪墊。語句凝練,富有深意,尤是“一片秋水漣漪”極富詩情畫意。

值得指出的是,小說在回憶頌蓮過去生活的時候,用了一個獨特的情景表現頌蓮在父亡家貧繼母厭棄的困境中被迫嫁給陳家的心理,當時人生旅途對于她來說是一片茫然,但似乎又有些許誘惑。按照頌蓮的意思,陳佐千與她的第一次見面安排在西餐社。“陳佐千讓侍者端來了蛋糕,然后他看見頌蓮把小蠟燭一根一根地插上去,一共插了十九根,剩下一根她收進包里”,一個看似不經意的見面儀式,實則已幻化成一個頹敗的歷史情境,讓人感悟到注入其中的徹骨的蒼涼和哀婉?!瓣愖羟犚娝f,提前過生日吧,十九歲過完了”,這句話包含了頌蓮心中的茫然與無奈,她與過去的生活告別了。

2.直接心理描寫和細節刻畫

小說中直接描寫人物心理的語句,但更多是結合細節描寫來體現。蘇童沒有刻意描繪人物的內心獨白,也沒有補助的語言描述,但一些細節的刻畫足以展現人物內心的變化。比如頌蓮在看到梅珊的兒子飛瀾時的想法?!绊炆徲袝r候從飛瀾身上能見到類似陳佐千的表情,她從心理上能接受飛瀾,也許因為她內心希望給陳佐千再生一個兒子。男孩比女孩好,頌蓮想,管他咬人不咬人呢?!边@兩句話把頌蓮內心渴望得寵的想法直接表現了出來。當頌蓮看到梅珊與醫生兩人在麻將桌下緊纏的四條腿時,“頌蓮這時的心情很復雜,有點惶惑,有點緊張,還有一點幸災樂禍。她心里說梅珊你活得也太自在了也太張狂了?!敝灰粌删?,把頌蓮此時此刻復雜的心理,以及她的意外發現的心理刻畫出來。這些都是頌蓮進陳府后逐漸也為了生存爭寵的心理體現。

當然,蘇童不忘提及接受過教育的頌蓮“與眾不同”,有著獨特的個性。當飛浦的簫聲沉寂下了,男人們開始說話時,“頌蓮就覺得沒趣了,她想,說話多無聊,還不是你誆我我騙你的,人一說起話來就變得虛情假意的了”。將頌蓮看透人與人之間阿諛奉承,渴望追求更高生活的心理表現出來,體現了她的秀氣與知識水平;在其他三位太太為打碎花瓶沖了老爺生日喜氣互相爭吵的時候,“頌蓮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說,犯不著這樣,不就是一只花瓶嗎?碎了就碎了,能有什么事?”這自然受到大太太的呵斥,但卻將頌蓮心里忽視迷信的想法表現出來;在與梅珊聊天說到在陳家的命運時,梅珊說再不給陳家添個人丁,苦日子就在后面了,但“頌蓮說這事多無聊,反正我都無所謂的,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女人到底算個什么東西,就像狗、像貓、像金魚、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這段表述,將頌蓮心中對妻妾爭寵的厭惡表達出來,她極力想掙脫開這種命運,想要過一種“能夠像人”的生活,這就是她與作品中其他女性不同的地方,是頌蓮自我意識的體現?!八钪飞汉拓谷缭偌由纤约?,現在有一個共同的仇敵,就是卓云。頌蓮只是不屑于表露這種意思。”“她發現自己已經倦怠于女人間的嘴仗,她不想申辯,不想占上風,不想對雞毛蒜皮的小事表示任何興趣?!边@用飛浦的話來說就是“你跟她們不一樣”,這種“肯定”讓“頌蓮覺得飛浦給了她一種起碼的安慰,就像若有若無的冬日陽光,帶著些許暖意”,這里頌蓮的獨特之處進一步躍然紙上,她渴望逃脫妻妾相爭的生活。

3.對人物潛意識的展現

蘇童的心理描寫藝術不僅體現在對主人公內心的表面描寫,更體現在對主人公潛意識的表現,并以此體現了人物的悲劇命運。

小說中,陳家院子里的神秘廢井被反復刻畫,周圍的景物美麗卻陰氣襲人,這里死過陳家上代三個背叛男人的女人。電影中將這口井改了,反而失去了一些意味。頌蓮對陳佐千說在井里看到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還是我”。其實頌蓮潛意識里除了害怕死亡和鬼魂,也害怕自己會越軌。在陳佐千五十大壽的那天,頌蓮又來到井邊。當她往井里看時,產生一個可怕的想象,“有一只手托住紫藤葉遮蓋了她的眼睛,這樣想著她似乎真的就真切地看見這樣一只手,蒼白的濕漉漉的手,它從深不可測的井底升起來,遮蓋她的眼睛?!彼械绞煮@恐,“她看見井水突然翻騰喧響,一個模糊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切入耳膜:頌蓮,你下來。頌蓮,你下來”。其實這個聲音就來自頌蓮的內心,“一股陌生的欲望像風一樣灌進身體,她覺得喘不過氣來,意識中又出現了梅姍和醫生的腿在麻將桌下交纏的畫面”。雖然她感到恐懼,想要逃走,但卻無法擺脫內心這種強烈的欲望。頌蓮對這口象征她未來命運的井越來越害怕,“她每次到廢井邊上總是擺脫不掉夢魘般的幻感。她聽見井水在很深的地層翻騰,送上來一些亡靈的語言,她真的聽見了,而且感覺到井里泛出冰冷的瘴氣,湮沒了她的靈魂和肌膚?!边@種心理描寫深入主人公的內心深處,透過表面的文字暗示著人物的悲劇命運。

除了廢井,蘇童在每一個階段都用頌蓮對每一種死亡的接觸和感受構建她多層次的內心,從而構建了她悲劇的命運。三太太梅珊在秋霜覆蓋的院子里,黑衣黑裙,又唱又跳,就像一個鬼魅的意象。頌蓮聽到梅珊唱戲的聲音覺得很凄美,她內心對梅珊的那一份“默契”預示著兩人共同的命運。梅珊在井邊對頌蓮說井里的兩個鬼“一個是你,一個是我”,一語道破機關,最后,她死在井里,頌蓮也因此失了魂。小說中還寫出了頌蓮面對被陳佐千燒毀的“蕭”和被陳家女仆燒燼的“落葉”這些死亡意象時內心的感受,都表現了她的內心情感在逐漸枯萎。

此外,小說中關于雁兒死后,頌蓮做夢的描寫,寫得很精彩。夢中“雁兒從髻后抽出一支長簪,朝她胸口刺過來。她感到一陣刺痛,人就飛速往黑暗深處墜落。她肯定自己死了,千真萬確地死了,而且死了那么長時間。好像有幾十年了……”,這時夢醒了,“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見了,它被靜靜地抹去,也許這就是一場不徹底的死亡。頌蓮想我為什么死到一半又停止了呢?真讓人奇怪,另外一半在哪里?”這一段讓頌蓮的心理在這種含蓄空靈的造意造景的手法中得到充分的展現,她對死亡逐漸變得麻木。

就這樣,在這個靈魂愚昧與麻木、荒涼與落寞、渺小與僵化的死亡氣息濃厚的環境里,頌蓮失去了獨立自主的人格,反抗失敗之后盲目服從命運的安排,甘心忍受靈魂被一點一點銷蝕,失去了挽救生命的意識,寧愿死亡逐漸逼近。


一般來說,在較長的篇幅中去表現一定的歷史內容,描摹人物的心理,或許相對容易些,但蘇童卻在這么有限的篇幅里把一些平凡人的內心世界和平常生活中所包含的深刻情感挖掘出來,并使其具有豐厚的歷史內容和生命內涵,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陳思和說,蘇童在這部作品中對女性身心的細微捕捉,獨特的心理描寫藝術,“使作品具有了超越客觀層面的主體精神廣度,而這些內容都婉妙地融入了頌蓮的內心世界之中,也更加豐富了她作為知識女性而區別于其他人物的性格特征?!边@是對這部作品中蘇童在頌蓮身上運用的心理描寫藝術的精確評價。蘇童的心理描寫,帶有古典的詩性美,能詩意地將人物的心境與情景交融在一起,通過短小精湛的直接描寫和細節描寫刻畫人物微妙的心理變化,深入展示人物的潛意識,暗示人物的悲劇命運。他在《妻妾成群》中以“白描式的古典小說風格”,用散文詩意的手筆,通過頌蓮悲劇的命運和精妙的心理,寫出了一個關于“痛苦和恐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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