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18]淹沒
每年的工程項目總會在第一場冬雪前停止,寒冷的清晨和傍晚已經不具備施工條件。這一職業的人,最愛過冬,也最怕過冬。
對于方志鴻來說,今年的冬天變得很有意義,他可以花費大把時間陪孩子陪老婆。他對家庭的責任感在第一次失敗的婚姻中慢慢找回。
“丹丹,還有幾天公司清算結束了,我就可以回家陪你們母子了。”
“是到時間了,趕緊回家領你閨女。”
“哈哈,你這是迫不及待不想領了啊!”
“在家呆的時間太長了,發霉了都。”
“到時候不用去公司了,我天天帶孩子,你可以出去逛逛。”
“我能逛的安心,這孩子兩個小時就要吃一次奶。”
“那你逛兩個小時回來,給孩子吃了奶之后,你再出去嘛。”
“去,我不嫌麻煩啊,你就故意取笑我。”
“哈哈,不敢,我哪敢啊……”
兩人在屋子里你一句我一句相互閑扯著,彼此的笑聲回蕩在整間屋子,床上小嘉和也笑出了聲,哈喇子濕了圍脖。
方志勇再一次去找辦公室主任鄭金陽,他依舊想查鋼鐵廠的帳。鋼鐵廠就像是一個無底洞,里面又深又臭。
“鄭主任,我來是想向鋼鐵廠取經的,只是我和小王總私交一般,不好意思向人家直接要東西,只好上你這兒來,求你拯救拯救我。”
“方總,這話說的,我根本沒有理由拒絕啊!”
“哈哈,跟上次一樣,我就是看看。”
“好,你等下,我幫你找。”
方志勇在心底由衷感謝這個單純善良卻被磕巴毀一生的男人。原本他該是位受人尊敬鄭老師,現在竟也淪為和方氏兄弟一樣的人,要是沒有盛世建材,這幫人又該去何處謀生,真是個讓人頭痛的問題。
“鋼鐵廠效益這么好嗎?你還把它立為榜樣了。”
“那可不,小王總就是我趕超的對象。”
“來,就這些了,你看看,我倒杯茶給你。”
鄭金陽將所有的材料都放在方志勇面前的茶幾上。在他彎腰低頭的一瞬間,他的眼鏡差點掉在桌子上,方志勇著急地想要幫他推一把,又覺得這樣很不禮貌。
“鄭主任,我來,我來……”
方志勇接過茶幾上的一沓資料,看到鄭金陽終于直起了身子,他的眼鏡已經掉在了鼻尖處,他伸手向上推了推。他的眼鏡終于復位了,方志勇的心也跟著回到鋼鐵廠的資料上。
“我看這些資料的數據和其他廠沒啥區別啊,咱們三廠今年最大的訂單就是城區擴建項目了,那可是三廠都簽了的,他鋼鐵廠還能比其他廠高出多少效益?”
方志勇聽到鄭金陽的分析,心想這聰明的鄭主任該不會發現自己其實另有企圖吧。他得找一個好的借口掩蓋所有。
“可不是,您分析的對。這不是他還有個能干的媳婦和老丈人嘛,這可是別人都沒有的資源。”
“哦,這也是。他媳婦總愿意來找王董。”
莫非他也知道王思嘉與王董的齷齪事?方志勇停下來,想要套套鄭金陽的話。
“是嗎?她來找王董干嘛?”
“這旁人哪里知道,她一個婦道人家,總在外拋頭露面的……”
“可不是,人家是城里姑娘,不比咱農村媳婦。”
“她都嫁過來,早都不是城里人了,作風不良,就是不良。”
“怎么不良了?”
“咱鎮上哪個媳婦還大晚上在廠里晃悠?”
“這倒是沒有。”
想來鄭金陽是知道王思嘉的事,只是礙于自己是知識分子,有些話他難以啟齒。
方志勇將自己的好奇心收回,繼續看資料。所有的資料登記只有城區擴建項目組,沒有額外任何一家私企或個人需要建材,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王家瑞又從中謀取私利,他在一步步掏空鋼鐵廠,甚至整個公司。
方志勇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心里對王家瑞簡直恨之入骨。他得想一個萬全之策,揭發他所有的惡行。
灰色的天空飄起了雪花,瞿子鎮終于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經過一夜,這場雪讓萬物都披上了潔白的外衣,染上了一身純凈,滋潤著并不純凈的心。
這場大雪對于方氏兄弟來說簡直是福音,冬雪來了,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彩虹路之前的樣子了。
方志勇踩著皚皚白雪,慢慢向官橋溝走去。彩虹路已經完全被白雪淹沒,它七彩的璀璨透過雪隱隱綻放,最終卻也會被冰雪全部摧毀。
方志勇站在路口發呆,他的目光那么悠長,堪比這條曲折地通幽小路。彩虹路是在等待一場冬雪,那是為了掩蓋不知情者的耳目,他們會認為是沒人清理的冬雪將路凍得分層,碎裂。可知情人終究明白這根本不是一件造福瞿子鎮的功德,相反它只是另一種罪惡的開始。
這場雪足足下了三天,把該隱藏的不該隱藏的全部都一起淹沒了。冬雪仿佛就是為罪惡而生的,小偷的痕跡會被淹沒,肇事逃逸的痕跡也會被淹沒,就連馬路邊上一坨小孩子的屎也會被淹沒,路人踩過一腳,硌到腳,聞到臭,罵罵咧咧,扯了一路青黃。
方志鴻在雪停后,坐車去給美娜和玉華送棉衣。她在城里又給美娜買了一件白色的羽絨服,一副粉紅色的可以掛在脖子上的棉手套,一雙黑色的棉靴子。
他在中午吃飯時間,將美娜和玉華帶出去吃了好吃的川菜。
“教室冷不冷?宿舍是不是也很冷。”
“教室不冷,宿舍很冷,還不能插電褥子。”
“爸買兩個熱水袋,你晚上把它放在被窩里,還能稍微暖和點。玉華,你呢,冷不冷?”
“我堂堂男子漢能怕冷。不冷,一點兒都不冷。”
“哈哈,男子漢是火球啊,還不冷。”
“二伯也給你買了副手套,你的衣服你媽都給你收拾好了,我全部帶過來了。”
“謝謝二伯。”
方志鴻買了四個熱水袋,兩個孩子各兩個。他看著他們走進了學校,又說又笑,他的心里暖暖的。
美娜提著父親送來的愛心,心里說不出的高興。她通過這些物質感受到父親對她的關心和愛護,她感恩這場大雪,感恩寒冷的冬天,讓她的父親有了關注她的理由。
美娜將潔白的羽絨服穿在身上,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也白凈了,她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她又把它脫下來,疊整齊放回包裝袋里,然后放進了床下的皮箱里。
學校規定每天都要穿校服,自己的衣服只能穿在校服的里面。把一件嶄新的白色羽絨服穿在里面,美娜覺得太奢侈了,況且白色還愛臟。這身深藍色的校服已經有一個月沒有洗過了,還是穿舊衣服比較好。她又從另一個袋子里,拿出去年穿過的藍色棉衣。這件衣服也是父親買的,是同學們都覺得漂亮的那件。她把它穿在身上,套上校服,梳了梳自己的馬尾,然后拿著一個裝滿熱水的暖水袋去了教室。
“你爸帶你吃什么好吃的了?”鄭春妮轉過身趴在美娜的書上問道。
“川菜。”美娜將暖水袋抱在懷里,漫不經心地說。
“吆,還有暖水袋呢,給我唔唔手。”
“拿去,宿舍還有一個呢。”
“你爸對你真好。你有妹妹了依舊還對你這么好。”
“那是,他是承諾過我的。”
“我爸也承諾過,咋不見我爸給我送溫暖。”
“你和人家美娜比什么,人家爸是副總。”王英華的女兒王一蜓湊過身子說。
“行了,都不說了哈,老師來了。”
鄭春妮狠狠地瞪了一眼王一蜓,把暖水袋仍回書摞上,轉回自己的座位。美娜不知為何就是不喜歡王一蜓這個人。她是王英華唯一的女兒,從小嬌生慣養,恃寵而驕,她自帶的優越感總是讓美娜很不歡喜,盡管她們是左右臨桌,能不說話,美娜盡量不說。
美娜一下午都抱著暖水袋,熱水的溫暖讓她的手,她的心都仿佛活在春天里,讓她忽略了室外的冰天雪地,忽略了妹妹滿月那日在酒店后踢石子的心酸。
她已學著母親的樣子,接受這既成的事實,她的心在一天天慢慢緩和。嘉和天使般的微笑,總在她心里浮現,她對于這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妹妹,不該有什么惡意,不是嗎?
操場上的雪厚的足以沒過她的新靴子,好在它是皮的,不會濕。她走在雪里,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吹來的寒風,只能穿透校服,卻穿不過羽絨服,她的心依舊是溫暖的。
她蹲下來,用手在雪地上寫下:方嘉和、焦美娜,她們是姐妹卻永遠不同姓。她靜靜地看著兩個名字,覺得方嘉和那么動聽和美好,焦美娜那么艷俗和普通。她用手輕輕將所有字跡撫平。
這片雪地里再也沒有讓她覺得違和的字體,卻也留下了她深深的腳印,手指或深或淺的劃痕。被人動過的雪,再也無法回到原點,想要淹沒東西,總會留下痕跡,就像心一樣,想要埋沒的不情愿,總會時不時冒出來,誰也無法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