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14]改變
既成的事實，除了接受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嗎？美娜不止一次如此勸誡自己。母親的肚子已經大的像圓球，她的身型已完全走樣，從身后看，上下一邊寬，沒有一點兒腰身可言。她的臉黯淡無光，鼻翼兩側布滿了一層黃斑，往日的神采全跟著她的肚子走了。現在的她，讓美娜都感到害怕。
她時常想母親為什么要冒著這么大風險，生孩子。母親整個人都變得那么不耐看，甚至是糟糕。美娜覺得這就是一個女人的劫難。
“媽，你最近胖了，一點兒都不好看了？”王丹被美娜的話震住了。一個十二歲的姑娘都能分辨美丑了，她的話里有著嫌棄的意味。王丹拿起桌子上的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它是那么慘不忍睹，沒有眉毛，妊娠斑，雙下巴，面色蠟黃，活生生的黃臉婆。她心里也同樣充滿了對自己嫌惡。
“美娜，你說你爸會嫌棄我嗎？”
“會。”美娜毫不猶豫的說。
“那媽媽該怎么辦？”
“少吃點，多運動！”
“可媽媽不能劇烈運動啊，寶寶會受到傷害的。”
“我們學校有個老師也有寶寶了，她照樣天天上課呢，不像你天天除了吃，就是睡。”
“家里又沒有啥活要干的？”
“你不會出去鎮上走走，去爸爸公司看看。”美娜已經不是一個小姑娘了，她能看懂一切，包括方志鴻的忙碌里包含的某些東西。
“女兒，你長大了。你希望媽媽生弟弟還是妹妹？”
“弟弟。”
“為什么？”
“因為你想要弟弟。”
美娜覺得即便生個弟弟也不會影響他們愛女兒，一兒一女他們會認為是圓滿。美娜同樣也知道母親想要弟弟的背后其實藏著她的私心，這私心里其實更多的還是為了維護她們母女今后在這個家的地位。
美娜在和鄭春妮的交流中，明白了大人的世界有無數個不解之謎，小孩子反對也于事無補，還不如坦然去接受。這是對生活的妥協，也是對自己的保護。
“媽，你起來收拾一下，咱兩去看看彩虹路！”
美娜邀請母親去看彩虹路，這條用陰謀鋪建的路。
王丹起床換上了黑色的孕婦裙，畫了淡淡的眉毛，挽了一個低低的發髻，穿上了桔紅色的平底單鞋。整個人看起來突然就有了精氣神和韻味。孕婦也需要讓自己時刻保持精致，盡管身材走樣，也要成為一個讓人覺得賞心悅目的孕婦。
“眉毛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沒有眉毛看上去真的太恐怖了，難怪你也嫌棄我，我自己都嫌棄。”王丹說完看了美娜一眼，美娜高高地豎起了大拇指。
母女倆一起向南走去。彩虹路遠遠望去真的很美。赤橙黃綠青藍紫依次排開，每個顏色約占一平方，共同勾勒出彩虹的絢爛。七色都鑲嵌在一片青綠中，給山水樹木以靈動之美，讓所有的景致都更加清亮脫俗，真是美輪美奐。
“你爸他們搞得這個工程還真不錯。多美啊。”
“是的，我們同學都喜歡到這里玩。”
母女倆第一次如此親近的說話，王丹覺得美娜突然就不像美娜了，她成長的速度像是脫節的，一下就奔到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夠理解的年紀。兩人直到下午飯時間，才慢慢走回去。王丹感到自己的身心前所未有的放松。
一個月之后，官橋溝修路工程圓滿竣工。迎來了第一批游客，鎮上小賣鋪的人將生意都挪到官橋溝，鄭碎嘴也加入其中。官橋溝的美景漸漸被人知曉，方志鴻隱約覺得有一股巨大的暗流在地下涌動，它是時代的進步力量，也是金子被開發的榮耀。
美娜與玉華同時考上市區最好的中學，方氏兄弟格外高興。兩家人一起在十三花酒樓吃飯慶祝。
美娜再一次感到自己被重視，她心里慢慢開始相信父親的承諾。
生活在一天天變好，跟著時代的進步，每個家庭都在慢慢進步。方志鴻時常想三年前，他一個人躺在醫院里等死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他還有今天。韓雪她會后悔當初的選擇嗎？他的兒子們會回來找他嗎？每次方志鴻的人生向前走一步，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韓雪，想起兩個孩子。過去的一切都刻在他的身體里，誰也無法替代。
王丹自那日和美娜出去放松后，便愛上了散步，每日都會一個人出去走走，或到官橋溝，或到公司。現在的她已經很少一整日都躺在家里。美娜的暑假過地很愉快，她結識了更多的朋友，時常三五成群去官橋溝玩。孩子的假期就該如此度過，上了初中就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放松了。
方志鴻看到王丹的改變，很高興。他鼓勵她，走出來，多看看，總比一個人悶在家里好。方志鴻每天依舊很忙，王丹從來不打擾他，兩個人已漸漸有了默契。方志鴻每日會為王丹準備一杯紅茶，放在桌上，然后再去忙自己的事。王丹每日會在方志鴻的辦公室小坐一會兒，喝掉他準備的熱茶，然后在慢慢走回家。
一日早上，郵差送來一封方志鴻的信。
“方總，有您的信，深圳來的，這回是哪個女人？”
“去，趕緊拿信。”
方志鴻看到郵差從綠色的方布袋里掏出信，他已迫不及待。他知道是兒子的來信，他心里真是開心極了。
方志鴻簽收后急忙打開。信上的字已經脫了稚氣，有幾分渾厚灑脫之感。兒子長大了，他的字也長大了，方志鴻激動地掉下淚來。
從信里他知道，繼賢上高中了，繼龍上三年了，韓雪又生了個姑娘叫楊蕊，已經兩歲了。楊峰對他們兄弟二人還算好，兩個兒子所在的學校都是深圳數一數二的好學校。他們的貿易公司生意越來越好，資產已過百萬。他們一家住在深圳最優質的別墅區，一家人過的很幸福。
信封里依舊有一張他們兄弟二人的照片，這是在豪華的別墅里照的，繼賢已經長成大小伙子，繼龍已長到繼賢的胸口處。兩個兒子的樣貌越來越像方志鴻，讓方志鴻忍不住去想念。
方志鴻將兒子的照片放進抽屜，拿出一沓信紙，開始給兒子回信，最后將一張存有五千元的存折，一起裝入信封，匆匆去了郵局。這是三年來他們父子第一次互通書信，是他們父子關系的一個新的開始，卻也成為他與王丹矛盾的開始。
王家瑞經過彩虹路事件后，在公司變得很少說話。做任何事情都該謙虛謹慎，大概是這件事給他的成長。
王思嘉白天也會來找董事長王英杰，從前方志鴻從來沒有覺得有什么問題。現在只要王思嘉出現，他會不由自主地想偷看，他們到底在干什么？這件事一直都是方志鴻心里的一個梗，他始終不明白，王思嘉居然會看上王英杰，他們的偷偷結合，讓方志鴻也變得很八卦。
他突然想到一個人，也許那個人知道公司更多的事情呢？他就是財務張小成。
張小成日日在公司呆著，他能不知道王英杰的事？這更加讓方志鴻好奇了。方志鴻一搖一晃地走過王英杰的辦公室。
“吆，妹子也在啊！”
“哦，我來找王董商量件小事。”
“你們忙，我路過！”方志鴻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和王思嘉打招呼，然后又一搖一晃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
張小成此時正在財務室，盤算砂石廠的賬目。他的兒子張文樂坐在另一側跟著父親做財務報表。
“爺倆忙著呢？”
“方總來了，快坐。”
張小成起身倒了杯水給方志鴻。
“文樂，去給叔買包煙去。”方志鴻掏出五十塊錢給張文樂。
“方總有事？”張小成看著兒子走遠后，才開口問方志鴻。
“也沒啥事，瞎聊一會兒。”
“剛過來的時候還看見家瑞媳婦了，在王總辦公室。”方志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張小成。
“哦，她有時候經常來呢，那有啥。”
“她能有啥事？”
“這旁人怎么知道。”方志鴻覺得張小成可能知道什么，但是他沒有說實話。
“砂石廠效益怎么樣？”
“這幾個月還行，小王總都開始眉開眼笑了。”
“是嗎？”
“可不是，之前砂石廠沒效益，小王總天天往董事長辦公室跑，現在都基本不來了。我可聽說那時候他求著王董把你換下來呢！”
“還有這事。”方志鴻知道這次張小成說了實話。
“真事兒，不過王董沒同意，就不了了之了。”
“這大概什么時候的事？”
“在您結婚前吧！”
方志鴻好像明白了什么。他需要仔細想想這背后到底藏著什么。
“哎，咱們公司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那可不，利益驅動人心變。”
“砂石廠的效益有那么差嗎？”
“相比其他兩個廠情況一般，況且砂石廠還很危險。”
“這倒也是。”
“叔，您的煙。”張文樂將一包煙和剩下的零錢交給方志鴻。
“這小子也該成家了，長這么高。”
“還早，不急。”張小成不緊不慢地說。張文樂站在辦公桌前，臉上泛起一圈紅暈。
“你們忙吧，我還有事。”
方志鴻走出財務室，向王英杰的辦公室張望，王思嘉似乎已經離開了，幾乎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方志鴻慢慢走過去，發現王英杰也不見了。方志鴻心底涌現出一副可怕的畫面，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偷食禁果會上癮，道德感被被拋至腦后，約束他們的只剩下慘淡的人心，可人心很容易被私欲左右，最后約束就變成了天方夜譚。
方志鴻想到這些韓雪的影子又莫名其妙地浮現出來，或許那時候她也給他戴了綠帽子，只是他不自知。人總是很容易想到自己，不論好事還是壞事。
他搖搖頭，快速恢復了自己的心情。他拖著自己的瘸腿去了磚廠。此刻方志勇正在測磚窯的溫度，殘次品磚對于他來說是個教訓，現在他幾乎每天都自己測量溫度，有問題就會隨時發現，然后將它扼殺在搖籃里。
“方總來了啊，最近這產量和質量可都沒問題。”
“小何啊，原來你知道什么才是好質量啊！”
“看方總說的，我燒了多少年了，這點兒事兒我能不知道。”
“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別人可都知道你知道。”
小何似乎才明白方志鴻是在含沙射影地說上次的事兒。
“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方志鴻覺得這件事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或許它還沒有結束。方志鴻看了小何一眼，他看不懂他的眼神里到底藏著什么？
方志鴻依舊叮囑哥哥留意小何，它就像是個毒瘤，慢慢在向磚廠滲透，讓人忍不住想要去拔掉。至于毒因何而來，方志鴻仍然想不明白。
一星期后，方氏兄弟將兄妹倆一起送進了市一中，開始了完全的寄宿學校生活。對于美娜來講，這是種解脫，也是種鍛煉，她很享受在學校的日子。方玉華更是歡喜，覺得無爸媽約束就是真自由。
學生時代總想要擺脫父母，想要自由，當真正擺脫后，擁有了自己所謂的自由，卻發現其實在家的日子才是真自由。寄宿學校的嚴苛和規則，在漫長的學生時代卻也是種常伴的孤獨和無奈，尤其對于漸漸長大的美娜來講，是與家人漸行漸遠后的親情冷漠，或者說是她的嫉妒和羨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