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繩礪
離婚五年，媽至今依然單著。
這幾年，周末放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媽媽那兒去。媽依然像離婚前一樣做好吃的，并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凈凈。
我愛和媽嘮嗑。我會告訴她我最近上課是否聽得懂，有沒有經常運動，前段時間有個女生和我表白了。而媽會說到今天菜市場上的李子漲價了，小李阿姨中午邀她去做客，冬玲阿姨今天介紹了一個高中教學主任給她認識，離異、有一個女兒跟我差不多大……
有時我倆也不說話，安靜地做著各自的事情。我會把讀過的書都擱在房間的書桌上，媽打掃時經常替我一本一本擦拭掉書皮上吸附的塵埃。
有一天，我坐在床邊看著《島上書店》，媽在書桌旁整理著雜亂的書。
媽突然開口說話了：“我想看一本書，你覺得怎么樣？”
“你說啥？”我抬頭，愣怔了。
“我說我想看書。”媽這次把話逐字清晰地吐了出來。
媽初中畢業就輟學了，自我記事以來就沒見她翻過書——除了我的小學語文課本。
我吸了一口氣，看著媽認真的表情?！昂冒。憧纯茨阆矚g哪兒本，拿去看就是了。”
“媽不懂，你過來幫我看看，選一選唄?！眿屢桓辈灰啦粨系臉幼印?br>
我把書合上、擱在床邊，走到桌前，翻了翻。《簡·愛》出現在視線里，這是我讀的第一本小說?！耙痪瓦@本吧，挺不錯的，好看！”我說。
媽把書捧在手里，細細看著書皮，緩緩翻動著書頁，開心地笑了。
這件事過了兩三個月，我也幾乎快忘記了。
一個周末回家，我看到媽枕頭旁放著《簡·愛》，于是拿起來翻了翻，一百八十九頁處夾著一張草稿紙。我心頭不禁一熱——媽真的讀了。
我拿著書跑到正蹲著洗菜的媽旁邊?！皨?！這本書感覺怎么樣？”
媽回頭一看，眼睛笑成了一條縫?！疤每戳?！”媽忙不迭把手從水里抽出來，在圍裙上擦干手，接過我手里的《簡·愛》。
“你看，我已經讀到這里了！”媽翻到夾著紙的那一頁，興奮地指給我看?！懊刻烀哿耍揖驮敢庾诖采峡纯磿?。這個女孩子太有才了，小時候那么苦……”她說的是簡。
我心里一顫，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就這樣看著媽眉飛色舞地說著《簡·愛》里的情節，只顧著點頭——她說的我都贊同。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媽內心深處正發出耀眼的光茫，照進了我的心里。她的喜悅感染著我，影響著我。
一晃，兩個月又過去了。
周末放學一回到家，我立刻去房間找那本《簡·愛》——床頭沒有，被子下面沒有，書桌上沒有，客廳沙發的抱枕后也沒有。
“媽，那本《簡·愛》被你扔到哪兒了？”
“你說什么？哦，那本書啊，好像被我放在房間門邊的紙箱子里了，應該被衣服蓋住了，你瞧瞧？”
我一看，果然，它靜靜地躺在一堆衣服下面。
“媽，你看完了？”我滿懷期待地問。
“才看了不到一半，這兩個月都沒怎么碰它，太忙了。”
“……”
心里一種失落感頓時彌漫開去——媽竟然沒繼續看了。
后來，轉念細細一想，畢竟她那么多年沒碰書了，三分鐘熱度太正常。也許，那天媽和我在交談《簡·愛》時所碰撞出的火花與感動不過是一顆流星，在那一刻很耀眼，而現在已經消失了。
……
這次國慶放假，我又回到了媽的身邊。
吃過晚飯，我坐在電腦前思考這次的大作文《這不是一顆流星》該如何寫——今晚十二點是交作業的截止時間，而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媽推開門進來了，手里拿著那本《簡·愛》。
“簡·愛竟然一個人到農村去了！很饑餓，四處找吃的?！眿岉槃葑诖策?，感嘆道。
“媽，你又開始看了？”我驚訝之余，笑了笑。
“羅切斯特先生也很不幸，他根本不喜歡他的妻子——那個粗鄙庸俗的瘋女人！他們倆之間完全沒有共同語言，羅切斯特喜歡的是有教養、有素質、有內在美的女人?！眿寷]有回答我，兀自說著。
“羅切斯特有過幾個情婦，后來感情不和，他很體面地與她們分手，還幫其中一個開了個店。從這點上看，他算個男人！”
事實上我早就忘記這些細節了，但那又怎樣呢，我靜靜地聽媽說著。
“我既同情羅切斯特，也可憐簡·愛，他們明明深愛著對方，價值觀也都一樣，老天卻不讓他們在一起?！?br>
媽旁若無人地說著、嘆著——她記得書中的所有細節，那些我看過就會忘記的東西。此刻，我忽然感覺媽的內心仿佛又散發出耀眼的光芒，正籠罩著我。
“后來呢？”我問。
“他倆已經步入教堂，準備結婚。梅森突然說出羅切斯特的妻子還活著的事實……但是簡很冷靜，回到家也沒吃東西，后來就離開了。我還沒看完……真讓人著急！”
其實我知道，最后羅切斯特和簡·愛在一起了，但我沒告訴媽?！皨?，繼續看下去，你一定會很感動！”
“是啊！我一定會看下去的?！眿尭吲d得像五歲的女孩得到了老師獎勵的紅花貼紙一樣。
“看完《簡·愛》，我還要接著看《活著》，前幾天在書店翻到這本書，我覺得很有意義，是本好書！”媽鄭重地宣布。
那一刻，我的心化了。時隔多年，媽又重新拾起了書。有時她會看著笑出聲，有時又會掩面而泣，有時她會堅決肯定某個情節寫得不合常理，有時她會聯想到自己……
走出房門前，媽突然對我說：“寶貝，以后找女朋友一定要找價值觀一樣的女孩，不要像媽一樣草率……”
房門被帶上的時候，我鼻頭突然一酸……
媽在《簡·愛》中尋覓到了能讓她產生共鳴的人生經歷，找到了她崇尚的價值觀，明確了她所追求的生活狀態。
我時常會想，究竟需要怎樣的機遇，才會讓一個二十多年沒翻過書的女人重新拾起書本，并愛上它。
現在媽已經愛上了閱讀，她將持續從書中獲得人生中奮斗的力量，這不是一顆只擁有短暫光輝的流星，它將永遠散發光芒——它將影響、伴隨媽的后半生！
后記：
“媽，上回談的那個高中語文老師咋樣??？成不成啊？”
“快別提了！聊了兩句就聊不下去了?！?br>
“是你太挑剔了吧？！”
“真不是！他視野太狹窄了，聊天兒只會圍繞著他所教的那間高中……”
“好歹再給人家一次機會啊?！?br>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一北方人，愛吃面食，微信上說要帶家鄉的紅薯粉給我，我就趕緊說我從不吃那東西。”
“那你準備就這樣單著？”
“遇上我的羅切斯特之前，我還是單著吧，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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