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輾轉難眠時，我不止一次，躡手躡腳走到陽臺上，呆望著夜空，想，如果女兒是一顆流星，就好了。

1、

今年過年，娘家親戚的婚禮，我們剛好在老家，就帶了女兒參加。

“不！”

女兒第三次把帽子抓下來，扔到地上。

我撿起帽子，蹲下來，耐著性子，慢慢安撫：“寶寶乖，我們戴上帽子，這樣就不冷啦，還很漂亮哦！”

“不，不要。”女兒又伸手去扯。

我收斂了笑容，語氣里也帶了冰冷：“不聽話，媽媽要生氣咯！”

女兒還是不聽話。沒辦法，我拉著她的小手，走開了，遠離了鬧哄哄的人群。

我不能讓女兒摘下帽子，出現在親戚堆里。

2、

五年前。

那天下午，順產生下了女兒后，我精神亢奮，滋溜滋溜地，吃下了一大碗面條。婆婆苦笑著說：“別人生完孩子都虛脫了，我頭一次看到這么精神的。”

我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心里想：她怎么會知道，我多盼著生女兒！

丈夫家和我家都是農村的，重男輕女。可我不，我喜歡女兒，溫柔的女孩兒多么像天使！比爬墻上樹的男孩子強無數倍。自從懷孕后，我每天都在暗暗祈禱上天，賜給我一個漂亮的女兒，大眼睛雙眼皮，皮膚白皙就更好了。

我看著剛出生的女兒，心被強烈的喜悅充斥著，像要爆裂了。瞧，她多漂亮：隱約可見的雙眼皮，小巧的嘴唇，修長的手指。我看著她，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雖然婆婆老公不那么開心，可我不在乎。有女萬事足，我會把最好的愛，都給她。

女兒一天天長大，愈發粉雕玉琢，濃眉大眼，整天咿咿呀呀。每天下班飛奔回家，看到女兒，我的心就落回了原地。整個晚上，整個屋子，都是我們娘倆哈哈大笑的聲音。我逗著她，她大聲笑。那兩年，我把這輩子的笑，都笑完了。

3、

發現女兒不對勁，是她26個月的時候。

她還不會說話。會發“爸”“媽”的音，但是不會更多了。

我得很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她才會回過頭看我，一臉懵懂。

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我也越來越慌。

醫院有43天新生兒聽力檢測，當時她沒有通過。我以為是羊水塞住了耳朵，影響了檢測結果。后來也沒有放在心上。

我知道，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回避這個問題了。火速聯系醫生，約了檢測時間。

得知檢測結果，我在醫院的凳子上，呆坐了很久，眼淚像河水一樣，一道又一道，不停地淌。

我一直在檢討自己。如果我懷著她六個月大的時候，沒有吃那個海鮮，就不會過敏，也就不會宮內感染。如果我聽醫生的話，沒有心存僥幸，做引產手術，就不會有現在的困境。如果我不是性格大大咧咧，就不會到她兩歲的時候才發現……

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想了很久很久，頭痛欲裂。

4、

無法回頭，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公公婆婆和丈夫，對女兒更加冷淡了。他們在怪我。

我裝作看不見。辭了職，一個人帶著女兒四處就醫，佩戴助聽器，上康復課。有時候，她扯下助聽器的零件，胡亂丟了，我趴在地上找，找回了幾次，也有幾次找不到了，需要重新配。

學話的進展很慢。幾個一起康復的小朋友，已經會說三四個字了，她還是只能說簡單的一個字，有時候什么都不說。

我心急如焚，開始擔心她的智力。心力交瘁。

那段時間，我常出現幻覺，如果女兒是流星，就好了。那樣，她出現在我的生命里，璀璨過，就能消失不見。

5、

我把女兒從熱鬧的人群里拉走，突然，她又掙開了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回跑，邊跑，邊拽開了帽子。

女兒的情況，我隱瞞得很好。我遠嫁，跟親戚們不常走動。娘家除了父母，沒有人知道。

但是現在，都知道了。

“咦，**為什么戴著助聽器？”一個表姐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

我訕笑著沒有回答。急忙去拉女兒。

女兒還是玩鬧著不肯走。

丈夫鐵青著臉，用了十二分力氣，拎著她的胳膊，拽走了她。我匆匆地跟了上去。

晚上回到娘家，家里人都睡去了，我們一家三口，住在緊挨著的兩個房間里。我在給孩子洗腳。

“孩子這樣就不要帶出來，丟人現眼！”丈夫沖進來，怒氣沖沖。

“你說的是人話嗎？是一個父親該說的話嗎？”長久的隱忍，從腳心直竄腦門的憤怒，讓我像火山爆發。

“你明知道，今天這么多親戚在場，讓你不要帶她去，你還帶她去，凈讓人看笑話！”

像被人打了無數個耳光，我的臉像浸在辣椒水里，心卻被千年玄冰冰凍住了。我指著他，渾身發抖，說不出話，猛地蹲在地上，大聲地，毫無顧忌地嚎啕大哭。

女兒從椅子上站起來，光著腳跑到我身邊。她摟住我的頭，拼命地說：“乖，乖……”我往后一倒，癱坐在地上，一邊流淚，一邊對著父女兩個笑。

女兒大概是嚇到了，又去抱爸爸的腿。

爸爸的腿，對她來說，是沒有溫度的石頭。她 “哇”地一聲哭起來。

以往只要她哭，我就忍不住去哄她安慰她。可是那晚，我萬念俱灰。

她哭了一會，發現沒有人理她。她又轉身到我面前，捧起我的臉，親吻著我的眼睛，說：

“媽媽，不哭。”

我愣住了，丈夫也愣住了。

我的女兒，會說出話了，會哄媽媽了！

＂寶貝，你再說一遍？＂我還是難以置信，想再聽聽那個天籟一樣的聲音。

‘‘媽媽，別哭。’’

我抱著她，喜極而泣。

6、

經過兩年的康復治療。

中間的艱辛，無法表述。

當女兒會說：“媽媽，我愛你。” 我哄著她說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終年不化的冰雪，一點點融了。當她用畫筆畫出一個難看的媽媽，當她親手為我準備小禮物，當她吻著我的面頰，對著我的耳朵說悄悄話……我的天空，星光熠熠。

我不是個好媽媽，我崩潰過，罵過她，打過她。我絕望過，質疑過自己的人生。可是，老天讓我成為了母親，他賜予我這個身份的同時，還賜予我堅強，勇敢和包容一切的愛。

最親愛的寶貝，你不是一顆流星，你是媽媽心里，永遠的，不落的小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