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以晦朔春秋為聘,不知你愿否共我度完蜉蝣小年?我以冥靈之限為約,陪你共度椿湫?!?br>
《莊子·逍遙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喜歡莊子大概就是因為這兩句浪漫的情話出自《逍遙游》吧。莊子是戰(zhàn)國時期的宋國人,生活在諸侯混戰(zhàn)的年代,這樣的生活年代使他更傾向于在自己的文學(xué)作品中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自己對理想世界的向往與追求,從而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在九萬里高空肆意陣翅翱翔的大鵬,不知春秋大年的小蟲小鳥,御風(fēng)而行的列子,藐射山中“吸風(fēng)飲露”的神人,系以為樽浮乎江湖的大葫蘆,這些被賦予濃厚夸張性的事物,不僅突出了事物本身的特性,更為莊子闡述自己的哲學(xué)理想提供了方便。更讓人驚嘆的是在那個崇尚武力霸權(quán)、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戰(zhàn)亂年代,莊子卻擁有如此天馬行空神奇絕妙的想象力。
《逍遙游》是《莊子》的首篇,以“逍遙游”命題,恰好道出了莊子人生哲學(xué)的最高要求和最高境界,也是莊子哲學(xué)思想的出發(fā)點和歸宿。
從“北冥有魚”到“此小大之辨也”,本段出現(xiàn)了各種生命角色:鯤、鵬、朝菌、大椿、彭祖、湯等,莊子讓各種生命處在同一個互動的系統(tǒng)中,交互出現(xiàn),彼此影響,同時也意圖破解各種生命角色的界線,演化成一個有機的系統(tǒng),鯤化而為鳥是第一個生命變化的例子,由魚變鳥,由海及天,這些生命角色的特征顯示出自然的變化性。斥鴳之所以笑大鵬,實則因其困于生命的有限性。此外,天地萬物之間雖然有其界線也有相同之處,所以莊子才會道出“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边@段話是在《大魚海棠》這部國產(chǎn)東門電影上映后被觀眾所世俗化的,以往多是高考語文必備課文的噩夢。期末復(fù)習(xí)周期間一位朋友來廈門游玩,便結(jié)伴去了該電影取景地:客家土樓。這個中國最神秘的建筑群也因為此部電影名聲大震。《逍遙游》里”風(fēng)之積也不厚“那么”其負大翼也無力“無法”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所以《大魚海棠》中沒有湫的幫助,鯤很難飛起來離開椿的海底世界。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其實與《莊子》外篇《秋水》中的“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其實都是生命有限性的表現(xiàn)。而這種思想自從臺灣學(xué)者曾仕強在《百家講壇》講述了孔子學(xué)生與蚱蜢的對話所傳達“凡是聲音最大的人,就是最不懂的人”之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愛上莊子逍遙游的思想境界。
從“故夫知效一官”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說明有所待與無所待的不同境界?!靶斜纫秽l(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這類人追求榮華富貴、功名利祿,以此沾沾自喜,然而莊子將此類人列之為最低層次,如同斥鴳朝菌,此類小蟲小鳥,小知小見,不知春秋大年。第二層次是“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的宋榮子。他將生命局限在一己之內(nèi),不追求榮華富貴,故能“定內(nèi)外之分”,但是莊子認為此類人忘卻功名利祿,僅局于自身,與世隔絕,不法超脫,故曰“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其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钡谌龑哟问恰坝L(fēng)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的列子,他能脫卻形體的拘束,身輕如燕,借風(fēng)翱翔,然而無風(fēng)無以行,還是要憑借風(fēng)的力量,所以莊子認為“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莊子所認為最理想的人生境界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以天地自然之道為己任,置身于六氣變化之中,與自然融為一體,達到《齊物論》里“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天地萬物與我合二為一的境界唯有無所待,方能逍遙游,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p>
高中學(xué)《逍遙游》“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只覺得這種境界遙不可及,莊子構(gòu)想了一個無己無功無名的世界,在那樣的年代里達到這樣的境界該是有怎樣的視野與構(gòu)思??!看到一些學(xué)者認為這種忘卻自我的人生觀是消極的,認為在生活中不去追求只是在精神上去遨游,其本質(zhì)與犧牲自己為民造福以及那些為了理想去奮斗而獻身的人不一樣。個人認為這是對莊子逍遙游思想的曲解。逍遙游是一種內(nèi)在精神生命的追求,是心靈層面的,同時也是生命寄托的一種途徑。儒學(xué)積極入世,佛學(xué)無欲止觀,這都是人安身立命的精神追求,莊子的逍遙游所提倡的精神自由,是精神從主觀形體和客觀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破空而出的祈向,與為民造福和為理想而戰(zhàn)的人生觀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沖突。
從“堯讓天下于許由”到“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大至治理國家,小到一日三餐,莊子在此部分列舉了“堯讓天下于許由”“肩吾問于連叔”“魏王贈瓠于惠子”說明了無用而大用的意義。一個人若是處于無所待的狀態(tài),定能享受逍遙游的無窮樂趣,因為這種人能夠坦然面對萬事萬物,因物為用,不會出現(xiàn)勉物從己或者抑己從物的困苦。
? 在這學(xué)期的課堂上,跟同學(xué)合作一起講解《惠子的大瓠》,對惠子的大瓠與臭椿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莊子講藥方和葫蘆的用途問題,言外之意卻是在說逍遙游境界的追求,心似蓬草而擔憂葫蘆無以為用的惠子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達到莊子逍遙游的境界,不可能想到“系之為舟浮乎江湖”。此段最后的故事從相反相成的角度講了善于用大的問題,“無所可用”方能成就立身上“無所困苦”的大用。
《逍遙游》全篇構(gòu)思新穎奇特,詩意與哲理交融,創(chuàng)造了絢麗斑斕的藝術(shù)境界;活用比喻和寓言,文富生文、喻中加喻;行文汪洋恣肆,大開大闔,段落之間跳躍起落,似斷實連,就像是南方山里面,云霧籠罩,團團的煙霧,變幻莫測,說它頃刻之間,頓成異觀,轉(zhuǎn)眼之間,已成壯觀,讀者如入茂林,如人海灘,如入星河。縱覽全篇,莊子對逍遙游的概述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無所待,以游無窮”的生活,就是完全合乎宇宙自然的運行規(guī)律,追求精神上的絕對自由。他所說的自由是避世的,不肯“以外物為事”,相比追求名利,莊子更偏愛在江湖、天空、大海中泛游,是一種個人自由主義思想。顯然,莊子所追求這種超越時空,物我兩忘的“無所待”的逍遙游境界是一種不可能實現(xiàn)的主觀唯心主義構(gòu)想。
然而《莊子》全書令人久讀不厭,讓人茅塞頓開并不是絕對自由的提出,正是通篇的論述過程,猶如一出多幕多場景的大戲,生動地展示了莊子對于大自然獨特的領(lǐng)悟,對世俗百態(tài)的深刻洞察,以至于在當今社會,無論是文中提出的思想還是構(gòu)筑的形象,都有不可估量的借鑒價值。
首先,要想達到莊子逍遙游中絕對自由精神的境界,需要積累與鍛煉,堅持自己的信念;其次,逍遙游中的自由不是外在自由,而是內(nèi)在的個人心靈自由,打破了常人孜孜以求的名利執(zhí)念,主張內(nèi)心逍遙自在;最后,莊子生于戰(zhàn)亂四起的戰(zhàn)國時代,與先秦諸子百家極大不同的是,他是唯一一個選擇避世的思想家。他研究的人生哲學(xué)其實是告訴我們?nèi)绾卧趤y世中求得生存。在《逍遙游》之后的其他文章中《齊物論》里的朝三暮四、莊周夢蝶,《養(yǎng)生主》里的庖丁解牛,《人世間》里的心齋與坐忘,支離疏,《德充符》里的無情而有請,《大宗師》里的相忘于江湖等都為我們展示了“游”的狀態(tài):精神上與天地往來,與萬物相通,并在行為上順應(yīng)包括自身在內(nèi)的萬物的變化。人世間的很多境遇既是成就自己,又使得自己與他人相區(qū)別,而逍遙游既是心靈的向上提升,以至通達宇宙,又是生命角色從容放達的安頓與造化。前者是心,后者是行。因此“無己、無功、無名”是透過有限性去理解藏于其中的作為萬物主宰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