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江湖就是土地和水,在土地上他盡力地收獲更多的莊稼,在水里,他要捕捉更多的龍蝦,至于其他,已不在他的心里。
外公的后半生,幾乎都是與那些龍蝦為伍了,在我的印象里,他早上很早就下河收籠,收完籠,會清理好龍蝦等到上門收購的人,弄好后會背著竹籠小鐵楸,帶上外婆準備好的干糧和水,就踏上了尋找龍蝦的征途。那個時候,他已經七十多高齡,但他仍不愿意放棄那片屬于自己的江湖,我想他之所以不愿意退出,是因為在那里,他還能通過掙扎找到自己想要的。
比起土地,外公更加親近水,因為在水里,他更加能施展自己,他了解每種漁具的使用,每種泥洞的構造。
我曾經無數次在廳堂臺桌的香爐旁,看到那幾張用信紙寫好的反映書,上面寫著向上級部門救助的內容,被幾把香壓著,好像從未能送出去,直到有一天消失,我想大概是外公對這件事已經無力了,于是他選擇了放棄。
那應該是外公的一生中唯一一次堅持了一件事到最后放棄的,在面對這件事之后,他發出的感嘆是,老百姓注定是天生無力的。
外公喜愛學習好有上進的孩子,無奈,在那有點艱辛的歲月里,我沒能成為那樣的孩子,反而讓他們倍感頭疼和擔憂。
外公不喝酒不抽煙,他的嗜好就是勤儉,那種程度已經足矣讓人從敬佩到厭惡,他不輕易去吃他抓捕的魚蝦。那種滲透到骨子里的勤儉,后來我在我的老父親身上又再次看到,不管我們如何勸說,父輩們總是習慣了。我們曾經不以為然,但后來慢慢發覺,那其實是一種很沉重的愛。
我依然記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早晨,我一個人睡在床上,母親早已去田地里勞作,一個老人面帶微笑著看著我,用他那粗糙的手摸著我的額頭,把一大包餅干放到我頭旁,他騎了幾十公里的路,來看我和母親。那個清晨,在十多年之后,是我對外公回憶起時最美好的畫面。沒有外公的傷痛,沒有他對我不爭氣的無奈,沒有我對變故的難過。
外公過世的時候,我沒有見到他最后一眼,聽母親和阿姨們說,外公是在病痛中走的。在生了幾場大病之后,我是能感受到那種病痛折磨的痛苦,以及對死亡的恐懼。我想外公他是不愿意就那樣離開的,至少應該安詳一點,可惜命運就是如此殘忍。
其實,本可以見到外公最后一面的,當時已放暑假了,只是因為在學校里兼職,大概因為從十多歲之后,因為一些變故,我們之間的感情也變得單薄了,對于聽說外公生病了,只是想忙完手頭的事再回去看看,心想也不急。有一天,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外公走了,一瞬間會有驚訝,但不知為何沒有那么劇痛。是因為年齡到了八十多,還是因為自己太過無情,我想應該是后者。
十歲之后,寄居在外公家,因為生父的原因,他們并不是太喜歡我,我們之間的感情也變得很單薄,偶爾的交談僅僅是問下分數和排名,其余也沒什么了。我假期才會回去,就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僅有的見面時間是吃飯的時候。
去參加外公葬禮的那天,看到他躺在廳堂那里,我沒有敢去看他,親人們在沉痛地哭訴著他的離去,我呆呆地跪著那里,向他磕頭,沒有流下淚。直到第二天,跟隨著他的棺材來到老屋后面的那塊空地時,我才慢慢意識到那種疼痛,外公走了。
外公死后第三年,按照習俗,需要在他的墳頭搭個臺子,給他燒些紙錢,以及進行一個叫搶饅頭的儀式。搶饅頭就是,外公的兒女們把準備好的饅頭一個個拋向空中,然后那些前來參加的人會很起勁地去搶。人們對搶來的這種饅頭頗為珍重,好像是一種祭祀的圣品。那天,我沒有去現場,但能夠想象出那種畫面,孩童時,我參加過數次的搶饅頭,從沒想過,有一天我的外公也會如此。
很少和外公交談,他沒有給我留下什么教誨的字句,但隨著年歲的增長,每每想起外公,我會想起面對死亡時的恐懼以及對他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