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船的半身沒在水中,蘆葦燒焦的樣子東倒西歪,河兩岸堆積的秸稈還沒完全腐爛。聽不見狗叫,院子門把手上套著的塑料袋上還滲著點雨水,不見炊煙已多年。我站在門外,手里拿著對聯和膠水,像例行公事一般,貼好就想走。寒氣催人,是外面的風,還有久未來訪的老屋。
這屋子,我差不多住了五六年,從父母離異之后,我就住在外公家,和很多人的感情經歷相似,我更偏向于逃避這樣的居住,恐懼于每周的假期。等到后來母親再嫁離開這里時,我心里竟然有一種解脫。我不清楚這種心理是否正常,在這幾年里,唯一讓我不適的是:和外公住在一起,好似陌生人,我們之間沒有什么交談。
與外公一感受輕松的時刻,就是他每次挖龍蝦回來的那段。外公提著重重的竹簍,靴子上帶著濃墨般的淤泥,想必是去了深水畔,那種地段常常是老龍蝦的盤踞之地。外婆會趕緊撂下手中的活,拿出大木盆往天井處一放,端出茶缸,拿出毛巾,動作緊湊而不慌亂。這個時候,我會很自覺地從房間里走出來,面露喜色,語氣中帶著驚喜和贊譽,然后開始幫忙歸類龍蝦。
這樣的動作從初夏一直到深秋,從驚喜到感嘆,龍蝦對于我而言,除了是一種吃食,更多的時候,它在我的生活中扮演著,類似孩子們對于風箏、冰激凌,季節性的期盼和愉悅,時間過了就一走了之。
外公那個時候剛剛七十,他沒有什么嗜好,除了偶爾喝點酒,剩下的就是與門前的那條河打交道。和他住一起的時候,我上初一。除了日常的吃飯睡覺之類的問候,再則就是回家和離開的話語,這么多年我和外公其實沒有聊過什么。
等到他去世后的幾年,我讀的書慢慢多了,多少有點學識,過年來老院時,我會想,如果外公現在還在,或許我能揣摩到他的興趣,能和他聊聊。可惜,我成長得實在太低效了,和他住在一起的那幾年,差不多是我學業的低谷期,根本拿不出什么讓他高興或對我贊賞有加的東西。
換作現在,如果外公還在,見到我,表情應該會豐富些,結婚有子,畢竟當年每次返校之前,外公叮囑我的總是一條:不要學壞。蠻能理解的,那個年代差不多是單親孩子犯錯的鼎盛時期。現在想想,真的挺幸運,我沒有走離正常之路,算是萬幸吧。
沒有過早的接觸網絡和電視,娛樂方式很簡單,翻看著各種各樣的舊書,幫著外公曬龍蝦籠,去河邊洗菜。看著外公撐著他的石頭船,在蘆葦中收網放網,或撐著船把愛玩不歸家的鴨子趕回家。偶爾會有丟鴨子的情況,因為隔三差五會有外鄉人撐著船路過,有人會順手牽鴨。那幾年,村子里家家戶戶都要養條狗,倒不是有多愛它,更多的需求是防賊。外公養了一條黑狗,很兇,每次揀龍蝦的時候,外公會扔給它一個死蝦,狗吃的津津有味,吃完再叫喚,結果什么也沒有。
外公挖了十幾年龍蝦,卻沒有真正意義上吃過,只是在一大筐里遇到幾個死的不能賣,然后洗洗炒著做下酒菜了。與活蝦相比,我最怕死蝦,在來外公家之前,二年級的時候我就學會了釣龍蝦,一放學就組隊,一組隊書包里就塞得滿滿的,回到家一骨碌倒在臉盆里,碰到死的拿出來聞聞,好臭,然后扔得遠遠的,不給狗吃的機會。
多年之后,當我來到城市,每年夏天,大街小巷的龍蝦店一家挨著一家熱火朝天的時候,我對此,索然無味,或許是經歷了太多,味覺上沒有一點貪戀了。
外公不再挖龍蝦是在我上大學的時候,他的放棄,是因為體力實在不支了,在此之前家人勸過他多次,無用,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在河里待久了會暈,他意識到這里不再是自己的江湖了。他慢慢地將一些工具賣出去,石頭船還在,某年夏天雨下得太大,害怕船沉下去,他在家上了好幾次香,祈運!
他離世后不久,石頭船淹沒了半個在河中,舅舅曾想著弄出來,親戚們說,弄上來之后也無大用,索性讓它那樣待著。人都走了,儀式感這東西顯得也沒有什么意義。河對岸的莊稼秸稈也越扔越多,快把河面蓋住了,蘆葦沒有人來割了,偶爾會有人扔個煙頭把它們作干草處理了。
聽母親說,外公離開的時候身體已經千瘡百孔了,沒人告訴我外公有什么遺愿,或許是病痛不給他表達的機會,或許他根本就沒什么遺愿。按照傳統家族的理念,外公這一輩子沒有太沉重的動力,可能最多只是一天一天多攢些錢。作為入贅的女婿,1兒3女,最小的女兒用的自己的姓氏,你要說這是種開明,幾乎解讀不了。我妄猜,在外公的內心,或許會有一個隱忍著未說出來的情緒,這在80多年的一生中可能被無數人誤解過。
但在一件事上,我覺得那是外公隱忍的一面。每個月十五,外公會照例點上香。先洗好臉和手,從抽屜中拿出火柴,點亮蠟燭,蠟燭油在火的配合之下,很多時候會自變成一個藝術品!點上香,閉上眼睛,拜三拜,就做事去了。
有時候會忘了熄滅蠟燭,讓我幫忙,雖然常常看到香臺下面壓著幾張信紙,也不在意。只是有一次假期在家無聊,恰好外公和外婆都不在家。我拿起落了不少香灰和蠟燭油的信紙,看了起來,大意是外公和其他四位老人,從水利站退休幾十年,一直沒有拿到體恤金,希望領導幫忙解決。信末,發起人的姓名是外公,手印有3個。想不明白,這封信為何一直壓在香臺下,是未寄出還是被退回,無從得知。但有一定確定的是,外公在信中提出的需求沒有得到解決。或許,像每次上香一樣,可能是一種提醒,或是一種本能的不放棄。
沒有人提過那封信,就這樣在我住的那幾年里,它一直就待在那里,沒有人去燒毀它。那個年紀的我忙于學業,對于這樣的事沒有什么好奇感。只是多年之后,當我步入社會,從閱歷、社會見聞上,變得更想窺探外公對于那封多年沒有處理的信是怎樣的情結。少年的自己對于一些想法或判斷,大多帶著沖動。青年的自己,無奈過后即是選擇遺忘,心中裝不下信念了。
外公火化的時候,我沒有去送他,倒不是實在走不開,而是沒有那么迫切想趕緊回去,接到消息的時候有點傷心,但悲痛很快就被其他事務帶走了。后來過了好幾年,我在回想當初的自己時,有想過那樣的我是不是太冷漠無知了。從8年前離開外公家后,只是每年春節拜年的時候,寒暄幾句,外公從當初的教導:不要學壞,變成了:要聽繼父的話,除了這些我們之間沒有再多的交流了。那個時候,我在北方的一所二本院校讀書,四年很快過去了,除了多讀了些書,其他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每年初二吃過午飯,我們就匆匆分別了,外公變得不再像從前那么對我冷淡,可能是因為我長大了,或者是好久不見。這個時候,外公已經不挖龍蝦了,形體消瘦,高高的個子越發顯得單薄。
現在,每年年末回去的時候,照例會去他的遺像前上一炷香,燒點紙錢,叩拜幾下,心里沒什么想默說的,然后又回到了同輩人的交談之中。所謂的遺憾,通常會在我閱讀或寫作時。那個時候,我會靜下心來,回憶到一些感情的細枝末節,回憶得越深,遺憾得就越深。
外公死后的第3年,按照習俗,需要“過三年”,舅舅,阿姨們一起出錢操辦的,沒有人來搶饅頭,鄰里同族人都各發了一袋。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參加過搶饅頭的活動,法師在墳頭做完儀式之后,主持人就站在桌上,拿著準備好的饅頭往天空中扔,能搶到饅頭的人,一整年都會帶著好運!我常常會搶到很多,拿回家后總能得到母親的贊許!我想外公的“三年”,應著人情的簡單也應了他的心情,他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人,生活在一起5年,我們從未在一起看過一集電視劇。
過年的時候,晚輩幾個,會輪流安排去老院子貼春聯,姐姐妹妹們會推卻,說是很久不住人,怪害怕的。今年輪到我,心里是有點退縮的,但又不敢講出來,只能拿好春聯和膠水,像例行公事一般,去老屋。
我用鑰匙打開銹跡斑斑的鐵鎖時,看到老舊的院子,天井旁的狗屋,從前貼春聯時,我會默默地把過去的撕干凈,外公接過外婆熬制好的膠水,一點一點貼得很認真。那些過往會在腦中浮現,根本沒有什么害怕可言了,只恨時間不能讓我回憶更深,只恨當年造化弄人。外公在世時,我從未為我們之間的情感單薄去做些什么,這是我最恨自己的地方。因為從未去做過什么,所以單薄的親情,讓我們再見多次,只是在“好久不見”。
貼完春聯,離開的時候,把門鎖好,我把包鎖的塑料袋理好,那是外公的習慣。去門前的河看了看,有幾個野鴨子站在沒了一半的石頭船上抖了抖身子,然后一個撲通又游到河里了。我看了四周,轉身走了,回到那頭的熱鬧之中。
外公過世這么多年,他在我心中沒有什么太清晰的印象了。與那些略帶沉重的回憶相比,我更期望,每次想起外公時,記憶能把我帶到的是那個場景。
夏天的清晨,他騎了幾十公里的路,來看我和母親。幼時的我還在睡夢之中,母親早已去田地里勞作,外公面帶微笑看著我,用他那粗糙的手摸著我的額頭,把一大包餅干放在我枕旁,喚醒我,問母親去哪了。我睡眼朦朧地回答,田里去了,田里去了,然后外公走了,我繼續睡了。
那個清晨,在十多年后,是我對外公回憶起時最想記起的畫面。那或許,是我們江湖里唯一出現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