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細雨斜斜掠過青瓦,云棠伏在繡架上,針尖在素絹上游走成蝶。對街醫館的竹簾忽地卷起,露出半截月白衣袖,碾藥聲便隨著雨聲漫進繡坊。
"阿棠。"檐下銅鈴輕響,顧清淮提著藥箱立在門邊,發梢沾著細碎雨珠,"前日開的安神湯可喝了?"
云棠手腕微顫,針腳險些歪了。她將繡帕往袖中藏了藏,笑道:"顧大夫親自煎的藥,哪敢不喝?只是..."話未說完,喉間涌起癢意,偏頭咳得眼角泛紅。
青竹香忽然近在咫尺。顧清淮指尖搭上她腕脈,眉頭漸漸蹙起:"咳疾又犯了,今夜不許再熬燈。"說著從藥箱取出個青瓷罐,"枇杷膏兌蜂蜜水,戌時三刻我過來看著你喝。"
云棠望著他浸透雨水的衣擺,忽覺心尖微燙。自七歲那年師父病逝,這抹月白身影便常在繡坊出入。春日送甘草姜茶,冬夜添銀絲炭,連她繡繃上的纏枝蓮紋,都悄悄換成能入藥的忍冬藤。
暮色染透窗紙時,云棠對著前朝殘破的《百鳥朝鳳圖》發怔。金線在燭火下明明滅滅,鳳凰的眼卻怎么也繡不出神韻。指尖傳來刺痛,血珠洇開在羽翎處,倒像鳳凰泣血。
"這便是你瞞著我的緣由?"
云棠慌忙將傷指藏在身后。顧清淮不知何時站在繡架旁,玉竹似的指節捏著染血絲帕,眸中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暗潮。他忽然轉身取來藥箱,將她的手掌輕輕展開。
"疼嗎?"溫熱的藥膏裹住傷口,他呼吸拂過她顫抖的指尖,"三年前你為繡萬壽屏風熬壞眼睛,如今又要拿性命賭這幅殘卷?"
云棠望著他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十四歲那場高燒。也是這樣春寒料峭的夜,他跪在榻前施針,銀針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額頭卻沁滿汗珠。她迷迷糊糊抓住他衣袖呢喃"阿淮別怕",倒把他逗得耳尖通紅。
"鳳凰無目,終究是死物。"顧清淮突然開口,蘸著朱砂在她掌心勾畫,"《黃帝內經》有云,目為肝之竅。你若肯好好服藥,明日帶你去個地方。"
晨霧未散,云棠被蒙著眼扶上馬車。掌心貼著他溫熱的后頸,聽見山泉叮咚時,綢布倏然滑落。
漫山遍野的忍冬花迎風搖曳,金蕊銀瓣浸在朝露里,恰似千萬只鳳凰振翅。顧清淮摘下一朵別在她鬢邊:"肝開竅于目,忍冬清肝明目。"他指尖流連在她發間,"更重要的是...鳳凰非梧桐不棲。"
云棠怔怔望著他眸中自己的倒影,忽見幾只流螢自花叢升起。這才驚覺暮色四合,星子落在忍冬花上,恍若那年七夕河燈。十三歲的她指著對岸醫館說"阿淮的衣裳比月亮還好看",少年卻將螢火蟲籠進紗囊,說"不及阿棠眼中星輝"。
金線終于活了起來。當最后一針藏進鳳目,窗外傳來急促叩門聲。藥童滿臉是淚:"城南突發疫病,師父三天三夜未合眼了!"
云棠抱著新繡的《百草經》沖進醫館時,顧清淮正在給婦人施針。素來齊整的衣袍沾滿藥漬,眼下泛著青黑,聲音卻依舊溫和:"大嫂莫怕,這方子添了甘草..."
四目相對的剎那,他晃了晃身子。云棠箭步上前扶住,觸手卻是滾燙。"你..."話音未落,被他反手握住手腕:"離我遠些,這病癥兇險..."
"顧清淮!"云棠第一次連名帶姓喚他,將《百草經》重重拍在案上,"藥方我都繡成帕子分給繡娘了,全城女子今夜就能縫進香囊。你現在要么喝藥休息,要么..."她踮腳湊近他燒紅的臉,"我就當著滿城百姓親口喂你。"
燭芯"啪"地爆開,顧清淮忽然輕笑。他取下隨身的青玉竹節佩,輕輕系在她腰間:"早該如此。"滾燙的掌心貼住她后頸,"從七歲到雙十,我等的鳳凰...總算肯落在梧桐枝上了。"
顧清淮的手掌貼著云棠后頸時,藥童驚呼著撞開門扉:"師父!東街劉阿婆嘔血了!"
云棠只覺頸間一空,那抹月白已卷著藥香沖進雨幕。她追到檐下,望著他在雨中踉蹌的背影,忽然解下腰間青玉竹節佩:"城南孫掌柜認得這個,我這就去賒蒼術。"
暴雨沖刷著青石板,云棠抱著藥材奔回醫館時,裙裾已沾滿泥漿。廊下橫陳的病患中忽然伸出枯手抓住她腳踝,老丈喉間發出破風箱似的響動:"繡...繡娘..."
她蹲身細看,老人掌中緊攥的半幅殘帕,正是三年前她為孤老院繡的松鶴延年圖。金線在污漬中隱隱發亮,鶴目處的雙套針赫然是她獨創的技法。
"您認得這針腳?"云棠將老人扶靠在廊柱,取銀剪絞開他染膿的衣襟。腐臭撲面而來,她卻恍若未聞——七歲那年,正是這位走街串巷的木匠,將高燒昏迷的她從染坊背回顧氏醫館。
顧清淮的聲音混著藥杵聲傳來:"生石膏三錢,羚羊角粉..."話音未落,云棠已將搗好的藥汁遞到他手邊。他抬眼時,她正用染血的指尖為老人系上新繡的藥囊,忍冬花紋在燭火下泛著金輝。
"阿棠。"他忽然扣住她手腕,將溫熱的陶盞塞進她掌心,"卯時三刻,當歸羊肉羹。"
云棠望著陶盞上歪歪扭扭的忍冬花紋——這是她十二歲初學畫樣時燒制的。原來這些年,他始終在用這只藥盞。
第七日破曉,云棠在藥柜后發現昏睡的顧清淮。他枕著《百草經》,掌心還攥著給病童退熱的濕帕。晨光透過忍冬紋窗格落在他眉間,恍如那個陪她守靈的雪夜,少年也是這般蜷在藥柜下,發梢結著冰凌卻把狐裘全蓋在她身上。
"醒醒。"云棠輕拍他泛潮的衣袖,"去榻上睡。"
顧清淮眼睫顫動,忽然握住她手腕往懷里帶。云棠跌坐在他鋪展的衣袍上,聽見胸腔傳來悶笑:"當年你說藥柜后有地靈,躺在這兒能夢到師父。"
熱意竄上耳尖,云棠想起十五歲中元節,自己確曾躲在藥柜后偷哭。那時顧清淮提著燈籠尋來,卻不說破,只道:"聽說忍冬花精愛在此處起舞,我陪阿棠等等可好?"
此刻他呼吸拂過她頸側,二十年的藥香與絲線早已纏成同心結。云棠忽然伸手遮住他眼睛:"當年你說鳳凰非梧桐不棲,可知繡娘..."掌心傳來睫毛輕顫,"繡娘非良醫不嫁。"
藥杵"當啷"落地,驚醒的醫徒們慌忙背過身去。顧清淮拉下她的手,眸中星河倒卷:"二十三年六個月零七天。"他取出褪色的螢火蟲紗囊,"從你抓著這囊子喊'阿淮別走'那夜,我的梧桐枝就再容不得其他鳥雀。"
疫癘平息那日,全城忍冬花忽然二度盛開。云棠在繡坊前擺開二十架繡繃,金線穿梭如虹。婦人們驚覺每幅《百草經》角落都繡著并蒂忍冬,而顧氏醫館所有藥囊突然換了茜色纏枝紋。
暮色中顧清淮踏著滿街藥香而來,云棠正將最后一縷紅繩纏上繡架。他忽然單膝跪在繽紛絲線間,腕間露出與她同色的紅痕——正是那夜救治嘔血老丈時,她情急下用繡線系的止血結。
"顧某來求一味藥。"他仰頭望她,身后忽然升起萬千流螢,"要茜草染就的紅綢十丈,金線繡成的婚書一封,還要..."
云棠將繡針別在他襟前,忍冬花籽簌簌落滿月白衣袍:"還要個擅治相思疾的郎中,是不是?"她笑著落下淚來,"巧了,我這里正有位病人,癥狀是見不到對街醫館的竹簾就心口發疼。"
螢火照亮檐下新懸的匾額,"云氏醫繡"四字流轉生輝。顧清淮將二十三個螢囊系上繡架,俯身時發絲與她的糾纏:"此疾甚好,需用余生慢慢調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