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以真誠為本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所謂童心,其實是人在最初未受外界任何干擾時一顆毫無造作,絕對真誠的本心。
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
如果失掉童心,便是失掉真心;失去真心,也就失去了做一個真人的資格。而人一旦不以真誠為本,就永遠喪失了本來應該具備的完整的人格。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
兒童,是人生的開始;童心,是心靈的本源。
我們是怎樣慢慢遺失了童心的?
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心靈的本源怎么可以遺失呢!那么,童心為什么會貿然失落呢?在人的啟蒙時期,通過耳聞目睹會獲得大量的感性知識,長大之后,又學到更多的理性知識,而這些后天得來的感性的聞見和理性的道理一經入主人的心靈之后,童心也就失落了。久而久之,所得的道理、聞見日益增多,所能感知、覺察的范圍也日益擴大,從而又明白美名是好的,就千方百計地去發揚光大;知道惡名是丑的,便挖空心思地來遮蓋掩飾,這樣一來,童心也就不復存在了。
讀書識義理與童心
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古之圣人,曷嘗不讀書哉。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義理而反障之也。夫學者既以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書立言以障學人為耶?童心既障,于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內含于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
人的聞見、道理,都是通過多讀書,多明理才獲得的。可是,古代的圣賢又何嘗不是讀書識理的人呢!關鍵在于,圣人們不讀書時,童心自然存而不失,縱使多讀書,他們也能守護童心,不使失落。絕不像那班書生,反會因為比旁人多讀書識理而雍塞了自己的童心。既然書生會因為多讀書識現而雍蔽童心,那么圣人又何必要熱衷于著書立說以至于迷人心竅呢?童心一旦雍塞,說出話來,也是言不由衷;參與政事,也沒有真誠的出發點;寫成文章,也就無法明白暢達。其實,一個人如果不是胸懷美質而溢于言表,具有真才實學而自然流露的話,那么從他嘴里連一句有道德修養的真話也聽不到。為什么呢?就是因為童心已失,而后天得到的聞見道理卻入主心靈的緣故。
言雖工,于我何與?
夫既以聞見道理為心矣,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雖工,于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無所不假,則無所不喜。滿場是假,矮人何辯也。然則雖有天下之至文,其湮滅于假人而不盡見于后世者,又豈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既然以聞見道理為本心,那么說的話就成了聞見道理的翻版,而不是出自童心的由衷之言。哪怕他說得天花亂墜,跟我又有什么相干。這難道不是以假人說假話,辦假事,寫假文章嗎?因為人一旦以虛假為本,一舉一動也就無不虛假了,由此去對假人說假話,正是投其所好;跟假人講假事,肯定信以為真;給假人談假文章,必然贊賞備至。這可真是無處不假,便無所不喜呀!滿天下全是虛假,俗人哪里還分辨得出真偽。即使是天下的絕妙文章,因被假人忽視埋沒而后人無從得知的,不知有多少。原因何在?因為天下的好文章,沒有不是發自童心的。
童心常存
茍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后論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什么六經,更說什么《語》、《孟》乎!
如果童心常在,那些所謂的聞見、道理就會失去立腳之地,那么,任何時代,任何人,任何體裁都可以寫出極好的作品來。詩歌,何必一定推崇《文選》;散文,何必非得看重先秦。古詩演變成六朝詩外,近體格體,古文也發展為唐朝傳奇,金代院本,元人雜劇,《西廂記》,《水滸傳》,還有當今應科舉的八股文,凡是講求圣人之道者都是古今杰出的文章,絕不能以時代先后為標準,厚古薄今。所以,我對那些發自內心的文章體會最深,實在用不著言必稱六經,言必稱《論語》、《孟子》。
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贊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后遺前,隨其所見,筆之于書。后學不察,便謂出自圣人之口也,決定目之為經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縱出自圣人,要亦有為而發,不過因病發藥,隨時處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闊門徒云耳。醫藥假病,方難定執,是豈可遽以為萬世之至論乎?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于童心之言明矣。嗚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文哉!
六經、《論語》、《孟子》,不是史官的溢美之辭,就是臣下的阿諛之言,不然的話,也是那班糊涂弟子們,追憶老師的言語,或有頭無尾,或有尾無頭,或是據自己聽到的只言片語,寫下來匯集成書。后代書生,不明此理,就以為全是圣人的精辟理論,而奉若經典。又哪里曉得,這其間多半根本不是圣人的精論呢!即使真有圣人講的,也是有的放矢,不過就一時一事,隨機應答,以點撥那些不開竅的弟子罷了。對癥下藥,不拘一格,怎么可以當成萬古不變的真理呢!顯而易見,六經、《論語》、《孟子》早已被拿來用做道學家唬人的工具,偽君子藏身的擋箭牌了,絕對沒法和發自童心的由衷之言同日而語的。嗚呼!我又到哪里去尋找童心未泯的真圣人,與他一起探討作文之本呢?
“童心”就是赤子之心,“一念之本心”,表真實感受與真實愿望之心,是真心與真人——真實坦率地表露作者內心的情感和人生的欲望。
作者簡介
李贄(1527—1602),原姓林,名載贄,后改姓李,名贄,號卓吾,又號宏甫、溫陵居士等,泉州晉江(今福建泉州市)人。
二十六歲中舉,1555年(嘉靖三十四年)授河南輝縣教諭,歷禮部司務、南京刑部員外郎。1577年(萬歷五年)任云南姚安知府,三年后棄官,寓居湖北黃安耿定理家。不久移居麻城龍湖芝佛院,著書講學。1601年(萬歷二十九年),受馬經綸請,赴北通州。次年,被加上“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被捕下獄,自刎而死。
他是明代中葉的重要思想家、文學家,他以“異端”自命,認為不能“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他的散文見解精辟,犀利潑辣。著有《焚書》、《續焚書》、《藏書》、《續藏書》、《李溫陵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