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在當下,講故事的人,已變成了一種與我們日漸疏遠的存在,而且與我們的生活越走越遠? 講故事的藝術行將消亡?? ? ? ? ? ? ? ? ? ? ? ? ? ? ? ——本雅明
瓦爾特?本雅明,這位生活在20世紀上半葉的思想家,對現代生活的一切都十分敏感。與阿多諾一樣,本雅明對文藝的現代性轉向同樣提出了一些意義深遠的論述。在《講故事的人》一書中,本雅明詳細闡述了自己的文學觀。
本雅明非常強調故事與經驗的關聯,他認為,人們口口相傳的經驗,是所有講故事者都從中汲取靈感的源泉? 但是現在,這種寶貴的財產——交流經驗的能力——似乎在現代社會走向衰弱了,然而這種能力是以前故事講述者不可或缺的東西。
具體來說,故事與經驗的聯姻可以從傳統的實用主義取向中看出來。偏從于實用的興趣,是許多天生就成為講故事的人的重要特征? 這種實用主義取向,一方面指向的是專門化的知識。本雅明列舉了兩個例子:哥特赫夫可以在自己的小說作品中,為農民詳細地列舉農藝學知識與指導? 而赫伯則在他的作品《小寶貝盒》里,給讀者一點一滴地灌輸各種科學知識。所有這一切,點明了在他們看來的任何一個真正故事的性質,那就是一個故事必須或明或暗地蘊含某些實用的東西。另一方面,它同樣指向某些富有說教意味的傳統。面對當時社會上對說教的質疑(“說教是迂腐的”),本雅明指出,他們之所以會這樣質疑是因為可供大家交流的經驗日漸貧乏,以至于連小說家都沒啥好說的了。
在此基礎上,本雅明尖銳地指出傳統的講故事之藝術行將消亡,因為智慧——從“真理”的史詩性角度來看——正在走向衰亡和滅絕?? 在這個生產力蓬勃發展的時代,“文化頹敗的癥候”這種現象卻成為了文藝的痼疾。因為生產力發展進步,故事講述者逐漸把敘述藝術從活生生的口語領域剝離出來,成為一門封閉的技術。
首當其沖的,是長篇小說對以史詩為代表的傳統故事的取代,本雅明稱之為“講故事藝術走向衰弱的第一個征兆”。他指出,長篇小說藝術與講故事藝術的區別(在更窄的意義上,與傳統史詩的區別),在于它對書本的依賴。長篇小說的作家們則閉關獨處,埋頭寫作他的作品,也就是長篇小說藝術誕生于那些離群索居的藝術家?
這話說出來很多作者肯定就不高興了,長篇小說怎么就不能體現現實經驗了?甚至你們也能提出很多依據,就比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作家柳青扎根米脂縣城14年創作出的煌煌巨作《創業史》,他的長篇小說可不是閉門造車造出來的。我認為,說長篇小說一定是閉門造車寫出來的、封閉性極強的作品毫無疑問是武斷的,但相較于口口相傳、與經驗極為貼近的史詩,長篇小說一定程度上確實遠離了實踐與直接經驗。
這并不是說長篇小說一無是處。長篇小說與史詩的另一重差異在于,繆斯女神在長篇小說所激發的因素,是整體性的?連貫性的記憶;而故事則追尋著諸多紛亂的頭緒,需要的是不斷地追憶。隨著史詩藝術的衰弱,這兩種方式在記憶中的統一便發生了分裂?
匈牙利文藝批評家盧卡奇對長篇小說也有獨到的見解。他在現代長篇小說中看到的是“超驗精神無家可歸的形式”。在盧卡奇那里,現代長篇小說還同時是唯一將時間采納為結構原則的藝術形式。這意味著我們與自身的精神家園失去了聯系(所以我們才要回溯性地構建一個敘事空間,指向儲存在記憶里的經驗)。他非常看重長篇小說在時間與歷史維度上的展開,這種展開本身就是意味深長的。
? ? ? “只有在長篇小說里,才有讓事物漫長的演變現形,并將其演變轉化為一種創造性的記憶……也只有當主體從封存于記憶的過往生命流程中,看出了他整個人生的總體性和諧,才能克服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的雙重對立,從而能夠去把握從生活本身中不能獲得的、因而是無以言說的生活意義。”
? ? ? ? ? ? ? ? ? ? ——盧卡奇《小說理論》
本雅明堅持認為,故事與經驗一定是密不可分的。在他看來,寫小說,意味著在人生的歷程里,把那些屬于個人經驗的不可言說和交流的方面,以一種極致化的方式表達了出來。在生活的枯燥當中卻要呈現出生活的繁盛與豐沛,長篇小說顯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這種困惑與說教無關。在成長小說里,它的故事并不旨在宣教,而實際是意在烘托出來生命中種種的不圓滿和殘缺不全。
在現在看來,這種經驗中心的取向也是可疑的。有時候,現實的經驗反而會成為故事創作者“自由翱翔”的沉重負擔。誠如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提到的那樣:文字應該追逐輕靈、輕量化。現實如山,它是沉重的;想象如鳥,它應是自由的。
這實際上代表了兩種創作的取向。
下一個到來的是新聞業的擴張。資產階級的興起帶動了長篇小說的風行,而出版業的崛起則推動了新聞業的擴張,新聞消息對傳統的故事敘述沖擊巨大。新聞消息注重邏輯性,與現實世界縫合得絲毫不差,而不再像傳統文學那樣充滿戲劇性沖突。
本雅明毫不留情地指出,新聞消息的敘事藝術(能不能稱得上是藝術還要打個問號)將傳統講故事的藝術驅逐了。現在的消息傳播幾乎沒有任何有助于講故事藝術的方面,更可怕的是,它是無孔不入的:幾乎是現代技術的一切,都在促進新聞消息的傳播,它代表著一種觀念,這種觀念甚至已經入侵到故事創作中去了。而事實上,講故事藝術的精妙之處,正在于講述故事避免說得十分清楚。文學的奧秘在于留白,適當地為讀者留下想象空間,而不把所有的因果鏈條填滿。
這也與二者存在的不同方式有著密切聯系:新聞消息只在那一瞬間存活,必須完全依附于那一瞬間,全力以赴地全面地展示自己。而故事則不同,故事從不通過一段敘事耗散掉自己,而是始終保持著并凝聚著充沛的活力。
留白,始終要保證讀者的想象空間!本雅明指出,要想使一個故事能深深地嵌入接受者的記憶中,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摒棄那種細致的心理分析,做到簡潔凝練。一個講故事的人,越是自然而然地放棄心理層面的剖微析幽,故事就越能充分去占據聽者的記憶,越能充分與聽者的經驗融為一體:要讓聽者自己去將故事的空白填滿。
這并不是說不要心理分析,而是要讓它出現得恰到好處。當然,也有作者說,不行,我不服,我還是要用心理描述填充文本。于是就有了意識流——意識流的優點不在于留白的含蓄,而在于“流”,在于文本的動態性。
伴隨著現代到來的還有永恒性概念與死亡的衰弱:在傳統的故事里,角色的死亡是很有分量的,因為那個時候的人們對死亡還有一種神性的敬畏,而永恒性概念以死亡為不竭源泉:我們從死亡中能觸摸到某種超乎死亡之上的、無法被限制住的東西,我們迷戀于此。
由此,死亡在傳統故事里占據著非同一般的地位。有關于小說人物的本質,小說人物的“生命意義”,只有在接近死亡的一剎那間才顯露。而一部小說的讀者在小說里尋找的,正是一個能在生命意義上同ta產生共鳴的同類人。本雅明指出,現代小說的富于意味,并不是因為它時常有“教育意義”——向我們描繪了某人命運的得失,而是因為此人的命運借助敘事的烈焰而燃盡,給予我們從自身命運中無法獲得的溫暖。吸引讀者去讀小說的是這么一個愿望:以閱讀到的人物的死亡,來暖和自己寒冷的生命感覺。(正如我在《代死之人》中提到的那樣,它是一種替代性的體驗,亦是一種自身意識的升華)
然而時代在發展,死亡被遏制、被祛魅了,誠如海德格爾在《世界圖像的時代》一文中提到的那樣,科學技術、觀念的傳播以及“棄神”是現代的兩大特點。我們學會了用科學的方式解釋一切,也包括死亡,從此死亡成了商品櫥柜里那個可供人們觀賞的東西、成了實驗室里福爾馬林溶液中可供人們研究的東西。對死亡,我們再無敬畏。一同消逝的是講故事的藝術、經驗的交流。本雅明強調,陳述“死亡”,是講故事的人得以訴說世間萬物歷程的許可證。講故事的人可以從死亡那里借得最大的權威,換言之,他的故事好似表達了一個純自然狀態的歷史。現在,這種特權似乎被削減了——但是在我看來,這種敘事“特權”的變動是雙重的,一方面,它確實像本雅明說得那樣走向了衰弱(因為讀者無法從中讀取到超越性與神性了)? ;另一方面,它又是被濫用的。在過去,因為死亡的獨特性,它在文本中的現身多半是審慎的,但現在作者也不把它當回事了——死亡成了煽情點、成了作品賣座可能的殺手锏,從此它和心靈無關,只與技巧有關。
換句話說,死亡在讀者與作者那里都失去了自己的權威,這種祛魅不僅僅局限于讀故事的人,更關乎講故事的人。
綜上所述,本雅明堅持認為講故事的藝術行將消亡也就不難理解了。他從經驗的角度出發,探討了長篇小說對史詩的取代;從敘事藝術出發,探討了新聞傳媒的擴張對傳統故事敘事的沖擊;從死亡與永恒性概念出發,感慨講故事的人失去了“權威”,聽故事的人失去了敬畏,故事失去了靈魂。
但要說本雅明偏重哪個方面,我還是認為“經驗中心主義”是他最顯眼的一個標簽。而從個體經驗過渡到集體經驗,是講故事的人成長之路。
? ? ? 一切講故事大師的共同之處,是在于他們都能自由地在自身經驗的層次中上下移動,猶如在階梯上起落升降。一條云梯往下延伸直至地球臟腹,往上直沖云霄——這就是集體經驗的意象。對此,個人經驗中甚至最深重的震驚死亡,也不能構成障礙或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