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媽媽的電話時,我正準備午休。因為平時都是晚上或者周末聯系,所以接到來電的一瞬間,心里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掛斷,重撥。
“媽媽,怎么這個時間打電話過來了?”
“女兒,你現在忙嗎?”電話那頭傳來媽媽低沉得不同尋常的聲音。
“剛吃過午飯,正打算睡會午覺。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外婆,你外婆她走了……”再說話,媽媽已經開始哭泣。
心下不免一沉。雖然已有思想準備,可還是沒想到,會是外婆。
“外婆身體不是還挺硬朗的嗎?怎么會這么突然?”隨媽媽的性子,淚點極低的我也開始忍不住掉眼淚。
“今天我特意過來給她曬曬被子,然后燉了只母雞,想著讓她喝點雞湯補補身子。明明我已經熬了好幾個小時,雞肉都已經化了的。
媽媽邊哭邊說,“喂她吃了大半碗,她說飽了,就喂她吃最后一口,沒想到吞下去的時候哽住了。我趕緊喂她喝點湯,想讓她努力咽下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說到這兒,媽媽終于再也忍不住了,悲痛的哭聲一陣強過一陣,聽在耳中,心如刀絞。我的媽媽,從今以后,她再也沒有媽媽了。
“媽,這個不怪你。外婆年紀大了,力氣衰弱,食道萎縮,吞咽食物自然不比年輕的時候。誰都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你不要再自責了。我馬上請假去坐高鐵,等我回來。”深知此時不論說什么,都緩解不了媽媽的悲傷。只能忍住眼淚,強裝鎮定。
掛掉電話,抹去眼淚,拼命擠出一絲微笑,走進辦公室向經理請假。話剛說出口,眼淚還是沒忍住,止不住的往下掉。
許是因為第一次見到這么慌張的我,經理二話不說,讓我直接回去,請假條后補。于是拿上包包,快步走出辦公室,邊走邊在手機上訂好回家的票。
彼時的我,獨自一人工作在遙遠的杭州,距離家鄉將近一千公里。
回到租房簡單收拾了一下,火速趕往火車站。進站、檢票、上車,坐下時只感覺有氣無力。
我最親愛的外婆,以后再也見不到了,沒想到過年的匆匆一面竟成永別。回想起關于她的種種,悲從中來,在車上哭得稀里嘩啦。
記得三四歲的時候,家里條件不甚好,爸爸媽媽為改善生活,雙雙外出打工,曾把我寄養在外婆家,由外婆親手撫養。
當時小舅舅家有個表哥,比我大半歲,最大的愛好就是欺負我,常常滿院子追著我跑。而我,總是邊跑邊哭喊著大叫外婆。每當這個時候,外婆總會立馬趕到,手拿一個掃把,作勢要打表哥,來幫我解圍。
然后,再牽著我的小手,說我們阿玉乖,不哭,外婆拿糖給你吃。我總是會破涕為笑,乖巧的跟在外婆身邊,等待甜甜的糖。
外婆非常勤快,瓜果蔬菜一年四季不斷。
紅薯收獲的季節,她總是會將其切成薄片,一分為二。一部分放太陽底下曬,曬得七成干的時候就收起來,吃起來彈性十足,特有嚼勁;一部分進油鍋炸至金黃,撈出后放涼,輕輕拿起一片,一口咬下去,清脆的聲音特別悅耳。
它們都曾是我最愛的零食。
外婆家有一棵茂盛的楊梅樹,無人打理,每年還是會掛滿一樹的楊梅。我素來不喜歡吃酸的,酸澀的楊梅更是不敢輕易嘗試。
外婆手巧,便想著法子,買來白糖、紫蘇、甘草,將楊梅放進去腌制一段時間。由此制成的楊梅酸酸甜甜的,一吃便停不下來,我總能輕易吃下一大碗。
一直到現在,再也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楊梅了。以后也再吃不到了。
還有我最最愛吃的剁辣椒。
每年外婆總是會種很多很多的辣椒,湖南椒、朝天椒、虎皮椒。除掉一小部分青椒現摘用來炒菜之外,其余的均會讓它們自然成熟,長成紅色了再采摘下來,用來制作剁辣椒。
將新鮮成熟的紅辣椒從辣椒樹上摘下來,清洗干凈,放入一個大木桶,再加入適量的食用鹽,然后用一把特制的鏟子去剁碎它們。這是一個費時費力的活計,需要耐心。
等到差不多都碎了,再把它們撈出來,倒入一個陶制的罐子里腌制,原汁原味的剁辣椒就做好了。剁辣椒里面有鹽分,因此可以長時間保存,做菜時可隨時取用。
剁椒魚頭、剁椒芋頭、剁椒肉末蒸茄子……對于愛吃辣的我來說,剁辣椒配任何一道菜都是美味。知道我的喜好,所以每年外婆都會給我準備滿滿的幾大罐剁辣椒。
思緒萬千,頭腦一片混亂。不知覺間列車已經到站。深呼吸讓心情稍稍平復,背上行囊下車,小跑著出火車站,轉汽車回家。
此時已是下午四點半。汽車行駛在鄉間公路上,路面偶有不平,有些顛簸。夕陽下,田野在兩旁飛速倒退,半年未回,竟然會感覺到一絲陌生。
到達外婆家,已是晚上,大表哥到門口接的我。靈堂已經設好,外婆的遺體已經被放置在靈柩里面。媽媽、姨母、舅母們都圍坐在旁邊,守著長明燈,痛哭聲不絕于耳。
沒有人發現我的到來。
到媽媽旁邊,輕輕喊了一聲,抬頭發現是我,她一把將我抱住,哭得更大聲。緊緊抱著她,輕撫她的背,除了哭泣,我已經想不出任何話語來安慰她,我可憐的媽媽。
法事做了三天三夜,熱鬧無比。無關的人們彷佛是在慶祝什么似的,臉上甚至掛著笑容。
媽媽三天沒有合眼,一直守在外婆身邊,眼睛紅腫著,整個人憔悴不堪,好像突然間老了幾歲,聲音嘶啞得快說不出話。
最后,到了送葬的時刻。靈柩被抬上山,來到事先選好的地方。入葬,落土。媽媽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在阻止下葬的人,幾個人使勁才將將拉住。
最后一把黃土蓋上,從此天人永隔。媽媽一下子跪倒在地,長哭不起。我和爸爸拼命攙扶拉扯著,才將她帶回家。
之后媽媽整整睡了兩天,不吃不喝不說話。理解她心里的痛,我們都沒有勸她。她失去的,是生她養她的媽媽呀!血濃于水,怎么會輕易就割舍。
請了幾天假,周日必須坐車趕回杭州。不能再多陪陪媽媽,很心酸。生活有時候比我們想象的要殘酷,需要我們一直努力去拼搏。
媽媽讓我安心工作,她會沒事的。看著她憔悴的模樣,想起每次離家時她依依不舍流著淚送我上車的情形,只能狠心轉身離開。
不能讓她看到我哭泣的臉。
從此以后,我沒有外婆了。
回憶起最后一次見到她,依然忍不住心痛。
八十八歲高齡,外婆的身體已經萎縮干枯,力氣全無,心智退化如同小孩。當時的她思維已經混亂不堪,總是將我媽認成姨媽,一直以為我還在讀書。
過年回家時,我們一家去拜年。在大舅家吃過午飯,媽媽說要給外婆好好洗個澡。因為外婆自己使不上力,媽媽便要我搭把手。
將火爐燒旺,水燒熱,拿來澡盆,將外婆衣服脫掉,抱了進去。整個人在我懷抱里,輕飄飄的。
正值年輕的我,看到外婆的身體時是震驚的。那是怎樣的一具軀體啊!全身干巴巴的,滿是褶子。薄薄的一層皮包裹著骨頭,仿佛用手一碰就會碎掉。雙手無力的下垂著,手指彎曲,不再靈活。肚子上長長的一道疤痕,觸目驚心。
我用力扶著外婆,媽媽輕輕的擦洗她的身體。大冬天的怕感冒,只能盡快洗完。盡管如此,兩個人還是花了十幾分鐘。
洗完,問外婆感覺怎么樣,她口齒清晰愉快的回答很舒服,雖然當時她并不認得我和媽媽。
就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外婆。春節后匆忙離家趕赴工作崗位,沒成想再次回家竟是去送她最后一程。
生老病死,世事無常。天災人禍,避之不及。
我們自從來到這個世上,就一直在不斷親歷著各種告別。
有的人,告別后各安天涯,你們不會再見面,但你知道對方在世界上的其他角落安好生活;
有的人,告別后天人永隔,你們不能再見面,因為你知道對方去到了另外一個極樂世界。
不管怎么樣,對于說再見的人,都要好好告別。相識即是緣。
因為你不會知道,這一次告別,會不會就此成永別。
希望我們每一次的告別,都是最好的告別。
ps.謹以此獻給我的外婆。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