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寫于2009年12月
我半夜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動彈不得,四周籠罩在一片黑暗中,是我窮盡視覺和聽覺也無法感受到這世界存在的那種絕望的黑暗。難道此刻,那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已經在我熟睡的時候偷偷溜走了?我開始害怕起來,害怕兒時的想法已經被則片虛無的黑色證實了。
還好,不多時,蚊帳白色的輪廓一點一點地從黑暗中浮現出來,繼而是檀香木做的書柜開始散發出好聞的氣息,繼而我聽見客廳貓頭鷹擺鐘的秒針發出柔軟的囈語......于是我安心地合上眼,沉沉睡去。
我們,二十一二歲。我們從小就接受最理性的教育,當我們看到奇妙的大千世界迸發出五彩的光芒時,就渴望得到一種讓恍然大悟的解釋,就這樣,我們不斷地尋求,在尋求中迷失了自己。
世界是什么?自然是什么呢?不是那幾條自然規律自由組合的產物。它要更復雜,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復雜。人類為發現了一條理論而歡呼雀躍,以為找到打開它的鑰匙。殊不知,這只是瞬息萬變的它的冰山一角。
我,二十一歲半,自小接受最理性的教育,曾經也看著那些所謂的解釋而感到恍然大悟,曾經也一度以為任何事皆可預測。但是,在理性還未進軍心靈之前就有的一些想法,那些始終扎在心靈最深處的想法,在入侵理論的攻勢下(有時會低下頭去)卻頑固地不肯撤離。
有時,迷惑像深淵,墜落的過程說不上難受,卻是前所未有的疲憊。就像愛麗絲夢游仙境里那孩子摔進樹洞一樣,好久好久摔不到底。
我書柜里會發出奇怪的聲音,這已經不是一個秘密了。
1998年年初的一個夜晚,我躺在床上,忽然聽到那檀香木書柜里發出一種聲音,一下一下地持續著,有時細微得像一根輕柔的手指在撫摸書頁,有時又粗糙得如同利器在刮木頭,有時這聲音顯得單一,有時又好像是好幾個聲音合在一起。
我覺得驚異,跳下床,尋找聲音的來源,可就在我拿燈靠近書柜的那一刻,聲音戛然而止。我告訴爸媽,媽媽說我肯定聽錯了。爸爸當晚坐在我床邊,而那聲音卻有意搗亂似的沒有響起,于是爸爸也笑著說我一定是聽錯了。
我告訴我的兩個朋友,柯珺和張元。
柯珺是個討全世界人都喜歡的孩子,長得好看,辮子梳得一絲不茍,說話細聲慢氣的,臉上和衣服永遠干干凈凈。她像個太陽,很多朋友圍著她轉。她這個人,完全可以像和她同一類的人那樣,看到我走來就把眼珠子往上翻,可她沒有。當我在某個被陽光鍍上傍晚跑進空曠的教室時,她就坐在那,對我露出了甜美的微笑。以后的日子里,對于這樣一個人物的關心,我理所當然地感到一種被施澤的感動。
三年后,我回想起她,分析她的動機和日后的背叛時,恨得咬牙切齒,認為她的接近是出于一種自高向低的俯視時產生的好奇(就如同湯姆索亞對哈利貝克芬的好奇,就如同酒足飯飽的人對饑餓的好奇,就如同人類對籠子里野獸的好奇),她日后的背叛也就必然了,好奇滿足了,她也有了談資。初一年的我恨得咬牙切齒。不過,假使我當時不是用那樣的理性去剖析柯珺的話,或許我會像現在這樣想:“人和人之間的感覺是無法弄清的,或許那天傍晚柯珺抬頭見我跑進教室時,她腦海里并不僅是‘壞孩子黃茜跑進教室’,或許她還看到傍晚很美的光線在我四周的光暈,嗅到我推開門時刮進教室那陣清新的風,于是她笑了,整個氣場就對了。”
柯珺聽了我對書柜里有聲音這一說時,滿臉懷疑:“你騙人!書柜怎么可能會發出聲音呢!它又不是活的。”這個問題在我倆之間就沒了下文。
張元的反應一開始也是將信將疑,但她見我信誓旦旦的,就決定親自來我家聽聽。
張元的家境原是極好的,但那時她父親的政治生涯已經出了問題,張元一時沒了家長的約束。那晚她隨便找了個理由,就順利被批準住到我家了。
夜深了,所有的燈都關上了。我和張元都不做聲,凝視著一片黑暗,那氣氛神圣得像場儀式。我們屏住呼吸豎著耳朵,可只有水龍頭有頻率的滴水聲敲擊著我們的耳膜。張元漸漸睡著了,而我卻在黑暗中不服氣地大睜著眼睛,盯著那書柜在黑暗中的輪廓,嗅著它好聞的氣味。
之后張元說,或許它要等到你一個人毫無防備的時候才再會發出聲音。我問:“它?它是什么?”“不知道,可能是鬼,可能是書,可能什么也不是。”
鬼神之說讓我心驚肉跳,我開始失眠,害怕黑暗,每夜都要點著床頭的小夜燈入睡。而有趣的是,那段時間內,那個聲音再沒有想起過。一晚又一晚,日子像流水,我想,我會不會是聽錯了?
我的書柜頂端擱著一個蝴蝶風箏。我好幾年都沒上去看它了,一來書柜很高,上去要搬梯子;二來也沒有必要,因為它已然不能用了,它的一根胸骨折了。
它是張元的風箏,它負傷來到我家的那年,也是1998年。
我怕蝴蝶,尤其是那種大大只,翅膀黑乎乎的蝴蝶。我的害怕是純粹的,并非因為它長得丑或是翅膀有粉。當它從容地向我飛來時,我就是害怕。
張元卻是喜歡蝴蝶的。她父親早前在北京,特地寄給她這只蝴蝶風箏。這風箏是手工制作,每枝胸骨都用竹子仔細削成的,風箏的面是用宣紙糊的,宣紙上還用黑墨畫上了蝴蝶的花紋。
春天,我帶她到白鷺洲西面放風箏。當時的那片草場還是我的王國。周五的下午,逃掉大掃除,如果運氣好的話班主任不在,還可以逃掉自修課。于是半個下午明媚的春光,就是我們的了。
蝴蝶風箏雖然外表不討我喜歡,但它精細的做工還是吸引了我。它很輕,飛得悄無聲息。而且我想把它放多高,它就能飛多高。通常我們接了好幾卷軸的線,把它放得只剩下天邊的一個小黑點。
有一天張元問我:“如果有足夠的繩子,我們能把風箏放出這個世界嗎?”我認真思索了一番,得到的回答毫無意義:“那得看有沒有風。”
蝴蝶風箏的胸骨是初夏折斷的。原因我忘了,大概是由于她不小心的擠壓吧。張元很難過,想起她很久沒見的父親,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我慌了神,向她保證我一定能夠讓我爸爸修好風箏,她才擦了淚。
我把風箏給爸爸看時,爸爸搖搖頭,表示他無能為力。
我沒有這么做,我把風箏放到了書柜最頂端。
夏天,風不再平穩地刮,我們放棄了放風箏。但每周五,張元總不忘問我;“風箏修好了嗎?”看著她滿臉是希望的樣子,我怎么也不忍心告訴她,風箏修不好了。
秋天來了,我們升五年級了。張元隨她父母去了廣東,從此消失在我生活中。
十年后,我躊躇滿志地想投入科學的懷抱,想解開身邊的一個個奧秘,可當我不停地從一個實驗室跳入另一個實驗室時,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中。
春天,我到白鷺洲四面散步,那里早已不是我的王國了。草坪被修得整整齊齊,天空被各式各樣的風箏點綴著,蝴蝶、老鷹、魚...... 濰坊布的風箏迎著風劈啪作響。
但我眼里不是這幅風景。我只看到兩個孩子相互依偎著坐在草堆里,坐在通紅的夕陽下,放著一只沉默不語的蝴蝶風箏。十歲的張元問我:“如果有足夠的繩子,我們能把風箏放出這個世界嗎?”
此刻我要怎么回答?
當然不會,對流層上就不再有風了。
但我心底有個堅定的聲音:為什么不能呢?
為什么不能呢?你們的世界是由你們的定律構建的,誰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呢?
1998年的冬天,我再次聽到書柜里發出久違的聲音。
那個深夜,我正做著一個奇怪的夢,夢里蝴蝶風箏自己在我房間里飛了起來,書柜里的書一本一本地走出來......
然后我醒來,清楚地聽到了書柜里發出那一下一下的聲音。它一會兒含糊,一會兒又顯得格外清晰。
我想起張元說過的話:“....可能是書.....” 一下子就高興了起來,是了!一定是書!書們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就會伸伸懶腰,說說話。雖然我無法得知那聲響要傳遞怎樣一種信息,但忽然之間,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在這個咔咔作響的書柜邊,我的心里滿是幸福。
新學期其實無聊至極,張元走了,柯珺被更多的人們包圍著,漸漸地從不理睬我,到最后和“她們”一樣,見我走來把眼珠子往上翻了。不過我找到了新的樂趣。
白天,我用各種形式去感受那些書,去撫摸它,去嗅它,去讀它。每本書都有自己的質感和氣味,不同的文字給人不同的感覺。當然,我經歷的事情不多,很多道理也是日后回想起來才明白的。當時那個孩子剛剛窺到了個全新的世界:愛情不一定美好,最忠誠的友誼也會有背叛,戰爭可以讓人有一絲涼颼颼的快感,人的生命瞬息萬變...... 我什么也不懂,任情緒隨著故事波動著。
夜晚臨睡前,我聽著書們的聲響,辨別著哪一種聲音屬于哪一本書。聽,那種時而厚厚含糊的聲音,一定是爸爸的大部頭《電路大全》和我的《十萬個為什么》發出來的鼻息,那么粗重,又仿佛散發著倉庫里陳腐的氣味。那種輕快的騷動聲,一定是《哈爾羅杰歷險記》、《十五歲的船長》、《湯姆索亞歷險記》它們發出的。而那種“嗒嗒”的嚴肅聲響,則是屬于上層書柜穿著考究的《巴黎圣母院》、《戰爭與和平》......
有些夜晚,書們會很安靜的一聲不吭,像是集體陷入了沉思中。但有些夜晚,它們躁動得特別厲害,好像在爭論些什么。有時我會想,它們是不是想告訴我些什么?是不是書柜里藏著一個像愛麗絲夢游仙境那樣的世界?于是我搬了張梯子把書柜上上下下的每個角落都檢查了一遍,希望著某本大部頭的后面藏著一個暗道或者石門,可是,什么也沒有。就在我爬到書柜的最頂端時,我看到了張元的蝴蝶風箏。
它渾身落滿了厚厚的塵埃,像只蔫了翅膀的蝴蝶。
我愣住了,有個聲音閃電一般急急從腦海閃過:別碰它!它是整個游戲的boss,碰了它,游戲結束,整個秘密就沒有機會再解開。
昨夜臨睡前,我不斷在心中默念:“明天醒來的時候,讓我回到1998年吧,讓我回到1998年吧,讓我回到1998年吧......”
讓我回到1998年吧,讓我在看看那個蝴蝶風箏,讓我再聽聽那時候書柜里的聲音,讓我回到那個剛觸摸到大千世界時充滿好奇的年代吧......
2003年,我初三。這是個驕傲自負的年紀,以為未來牢牢握在自己掌心:不久我會進一中,然后上一所好大學,然后當個科學家,了解所有的事情,做個金字塔最上層的人物。
過去的初中兩年多生活,我不可謂不快樂。出眾的成績,不再犯那些“不寫作業”“逃小課”“和男生一起踢罐子”的錯誤,最重要的是,我有許多朋友了,我不再是別人眼里“異常奇怪”的同學了。
但,當二十一歲半的我回憶起來,卻滿心的遺憾。為什么十四五歲的我認認真真地研究著自己并不感興趣的數理化競賽題,而對于文科的教科書卻不屑地丟在一邊呢?為什么我把那無用的競賽獎章和考前狂背而取得的高分當成是自己智慧的一種證明呢?可怕的是,我開始用理性的條條框框去分析周圍的一切,包括書柜的響聲。
有一天,我看著書柜陷入了沉思,像好思考的孩子想著:“為什么四月的晴天會在夜晚下起大雨?”那樣的沉思。
我告訴爸爸,我的書柜里有幾條大白蟻。
幾天后,爸爸用殺蟲劑噴灑了整個書柜,然后從書柜某個木頭虛弱的地方往下鑿,果然找到了一只大蟲子。
臨睡前的聲音徹底消失。不過這個聲音存在或者不存在,對我來說已經沒多的大意義。我早就不再去諦聽書柜里的聲音了,它就如同冬天的風聲和夏天蛐蛐的叫聲那樣,被倒頭就睡的我給忽略了。
2009年4月,我漸漸地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中。我困惑,但我不愿承認,或者說,因為手邊的事情太多,沒空承認。
4月的一天,我的表哥意外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因為醫院儀器故障。
這本是一件和我生活不太相關的事,可我覺得周身上下充斥著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假使那修儀器的工人在上班的路上沒有遇到堵車,假使表哥晚幾分鐘昏過去,假使他們將他送到另一所醫院......只要一個假使成立,事情就不是這樣的了。
當晚,下起了滂沱大雨。夜深了,我無法入睡。這時,我聽到在那淅瀝瀝的雨聲中還隱約夾雜著另一種聲音,一下,一下,那么熟悉的頻率,微弱,卻異常莊嚴,仿佛一種斥責,把我辛辛苦苦締造的世界擊得粉碎。
我難過地蜷縮著,眼淚止不住地流著,順著眼角順著頭皮流過發絲。
誰能告訴我,為什么白天還是滿世界的陽光,晚上卻下起了滂沱大雨?我不要聽那春夏之交鋒面雨的理論!瞬息萬變是自然的本真,我們又怎能把這樣一些絢麗的現象歸結于干巴巴的規律!我們又怎能把那些美麗的相遇,把那些意外的事情去用圖,用表,用公式,用模型給解釋清楚!
我不斷地尋求答案,卻墜入更深的深淵中。我搬來梯子,想看看整個游戲的boss——蝴蝶風箏。然而,當我爬到頂端時,卻看到那上面空空如也。
我喊來爸爸問蝴蝶風箏的去處。爸爸滿臉狐疑:“我怎么就不記得有這么一個風箏?或許搬家時弄丟了吧......”
boss消失了,這個謎底將永遠無法揭開。
1998年末,日子開始從容地向前流淌,隨著我從凡爾納到狄更斯,從大仲馬到雨果,從三國到瓊瑤,從魯迅到射雕......流逝了1999年,流逝了2000年,流逝了我最后安靜寡言卻依然不招人喜歡的小學時光。
1998年,我的智慧從某種意義上講,真正開啟了。我的人生不再似盤古開天辟地前的那團混沌。我觸摸著生活和世界,飽含著情感,覺得四處充滿了奇跡。
2003年的深夜,我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動彈不得,四周籠罩在一片虛無的黑暗中。曾經在我心底扎根而今低下頭去的那些東西,再次高傲地揚起頭來,讓我感到害怕,我害怕我一點一點去小心求證的高樓大廈是基于一個錯誤的地基,我害怕這個世界在我熟睡的時候偷偷溜走了。
還好,不多時,我看到了白色的蚊帳,看到那書柜像是件沒有生命的物體,安靜地,低眉順眼地聳立著。我呆呆地望著它的輪廓,陷入了沉思。
這樣的沉思,能讓當時的我對于將來看到多少呢?我將考上一中,我將上一所好大學,然后研究生,然后站到金字塔的最頂端。這是我所能預見的。但,對于將來,我究竟看清了多少呢?
許多年后,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我書柜里的書又開始說話了。它們和書柜頂端消失的蝴蝶風箏,一起質疑著這個世界的真實性,質疑著人類對于各種現象振振有詞的解釋。我預見這點了嗎?這樣的事情是要發生的。
我在經歷了多少次深沉的失望后,開始每晚盯著虛無的黑暗,滿腦子只有一個聲音:“讓我回到1998年吧......”我預見了這點嗎?這樣的事情是要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