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離家很多年,記憶里第一次三天都是完完整整在家里過。我以為家鄉天翻地覆的變化,也只不過是我以為。
其實,很多年了,很多人的生活方式還是一層不變。或者說變化不多。
第一天,奶奶站在大門口,倚著門框,嗑著瓜子問我:“你喜歡吃皮蛋嗎?”
當時,我正在和隔壁的嬸嬸聊著天。我們這有個習慣,家家戶戶誰家里來了人,左鄰右舍就會慢悠悠地過來寒暄一會,相互問候一下近況。說說張家長,李家短的,然后大家伙就聊開了。
奶奶又問了我一遍:“囡囡,喜不喜歡吃皮蛋?”
我說:“我不喜歡吃啊。”
我心里好奇,干嘛問我喜不喜歡吃皮蛋,難不成買皮蛋了。
只聽奶奶說:“那弟弟要吃的……”
然后,就自顧自地和對面的熟人繼續攀談起來。
這就是老家的味道,不管你離開多久,在外面半年,一年,兩年……回來的時候四周都是一股熟悉的鄉音,你都不用多做考慮,一口土話就順溜地滑出齒間。好似不用把城市里后天學到一些拘謹和束縛帶回來,徹底地釋放了天性。就像籠中的金絲雀被放飛在了大自然的懷抱中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我想,人類即使被千年教化,也是有動物性在人類的基因里,根深蒂固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這是匈牙利著名詩人,裴多菲的詩。這首詩歌表明了詩人對自由的無限向往和稱頌。
在家鄉,我們才能有這樣深切的體會和感受。
清明時節雨紛紛,這個清明卻是艷陽高照的,有的甚至穿上了短袖。朋友打趣說,清明時節露大腿,我回復一句“路上行人欲斷魂”,也是恰當。果然是一首好詩。
今天,太陽當空照。兩只狗,三兩把椅子,我們坐在曬谷場上吃著甘蔗,下著象棋,逗著趣。
這時候,有一個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膚,莊稼人的健碩的身體,騎著個二十八寸的黑色自行車來路上叫喚:“收甲魚殼嘍……收甲魚殼嘍……”這種叫賣或者叫買,最后一個音都拖得特別長,自成曲子,一聽見就再難忘卻那個小調。
奶奶叫住了穿青衣布衫的人:“甲魚殼不知道有沒有,好像以前有一個留著。鴨毛有很多,收不收的?”
奶奶沒等他回復,就繼續磕著南瓜子,慢悠悠地去里面拿甲魚殼和鴨毛了。
收甲魚殼的連連說:“不收鴨毛,只收甲魚殼,一只也好,拿出來吧……”他一邊轉過方向盤停下自行車,一邊走了過來。
在樹蔭下,拿過椅子,坐了起來,他跟我們說:“好熱啊,坐一會呢!”
我們連聲說好,像熟人一樣,笑著示意。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但還是能聽懂,交流也還算順暢。
這時候,奶奶人未到門口,聲音從大廳里傳來了,越來越近:“甲魚殼找不到了,鴨毛你看看?”
奶奶一只手拎著一個大紅的塑料袋子,看上去雖然舊舊的,但很結實。一只手提著黑色的籮筐,籮筐里都盛著鴨毛。
“這里有四只鴨子呢,”奶奶說著放下手中的鴨毛,盤算了會說,“這里有五只鴨子才對,一共有六只,剩下一只了。”
奶奶把東西放在地上給收甲魚殼的看,那人翻著籮筐里的鴨毛,轉而看看紅色袋子里的鴨毛,算是驗貨。
他一邊掂量著鴨毛,一邊口中念念說:“甲魚殼么要的,現在鴨毛都沒人要了。不收了,鴨毛沒人買了。做衣服有細菌……”
后面我也沒聽太懂,就是奶奶重復了他的話,我才記住了幾句。
這時候,爺爺背著鋤頭回來了:“鴨毛現在多少一只啦?我上次街上說有五塊錢一只。”
“沒的,哪有,十塊錢一只你去賣好了,我不攔你。”青布衫男人沒有停下手里的活,繼續挑揀著鴨毛:“五毛錢一只。就這個價了。”
“這么便宜啊,一塊錢有沒有的啦?你就當收個可憐唄!”奶奶說著,覺得一只鴨五毛錢是可惜了點。
“最多五毛了,我收去還沒人要呢!”收甲魚殼得說著,起身去車子上撤下一只綁緊的蛇皮袋,把鴨毛裝仔細裝進去。
“那賣給你吧。”奶奶說著,幫他整理掉在地上的鴨毛。
等他喊著熟悉的曲調:“收甲魚殼嘍……”,走遠了。
看到奶奶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粗糙的手里,摩挲著兩塊五毛錢,嘴角咧著笑容說:“也好的呀,這里可以買好幾斤鹽了。”奶奶繼續說道:“哎,你說這人說沒人要了,把籃子里的鴨毛收拾得一根不剩……不過現在是沒聽到過有人來收鴨毛,估計是沒人要了呢!”奶奶看看籮筐,幾根絨絨的毛絮,在四月天的微風里,搖曳。
這種老行當是越來越少了。要不是我今天親眼所見,我還驚訝于它的存在呢。這就好像記憶里的故事一樣,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才會覺得這是正常的行當。
原來,有些東西不是消失了,而是我走遠了。
飯桌上,奶奶和爺爺聊了起來。爺爺比奶奶大七歲,但是在我眼里,好似他們從印象里就是這個樣子。從來穿不慣買來的衣服,他們身上穿的粗布衫都是小姑姑親手做的。他們的手都是糙糙的,關節很是粗大,指節就顯得更短了。手好像一年四季都是洗不干凈的,指甲里即使沒有泥巴,也像生了銹般泛黃地黑。
奶奶說,今天做皮蛋的來了,我做了幾個蛋。
爺爺一邊咀嚼著口中的飯,一邊問:“做了幾個啊?”
奶奶說:“做了二十個蛋,三毛錢一個。”
我驚訝的不光是三毛錢一個蛋,還有現在竟然還有人在從事這么原始的職業,這么微薄的收入用來謀生。
但是,爺爺奶奶絲毫沒有我這樣念頭。
奶奶說,三毛錢一個,一共給了6塊錢。隔壁的那戶大奶奶做了17個蛋。這位做皮蛋的說,雞蛋現在還能做,過了五一節之后就不能做了,做不好了。他做皮蛋是有保證的。
爺爺回應道,嗯,是啊,做這份工作的,肯定是有保證的。
然后,奶奶說,做皮蛋的說,誰誰誰做的皮蛋,到現在錢還沒給他,都要了好幾回了。真是不應該。
爺爺一邊把頭埋在碗里吃飯,一邊搖頭:“不應該,這不應該的。”
我以為皮蛋都是超市買的,我只看過家里有做過咸鴨蛋,然后我問奶奶:“奶奶,你不會做皮蛋嗎?”
奶奶身子往后仰了仰,提高了聲音:“皮蛋是做不來的,他們有專門的藥水的呀!”
我“哦”了一聲。
自從我初中離開家,住校求學以后,已經有快十年沒在家好好像這樣子待過了。從青春期開始,就喜歡一個人,要不就是和朋友在一起。不是玩電腦,就是玩手機,要不就是睡覺。從來也沒有再像現在這樣,搬個小椅子,和家人在曬谷場上聊聊天,看看風景。
我一直以為小時候消失的記憶,原來一直都在我身邊,從未走遠過。
真正走遠的,只是我一個人而已。
有時候,我會問弟弟,什么什么怎么變成了這樣了,什么什么怎么沒有了?他就會回我,你又沒有回來過,讓你不回來。
我常常會無言以對,但心里還想著法子狡辯。
其實,弟弟現在長大了,也漸漸不愿下樓了,我想他正在經歷我的這個過程,兒時的記憶在消失。其實,一邊惋惜的時候,也可以停下腳步,回頭來看看。你會發現很多你以為改變的東西,還在原地等你,一切熟悉的味道都還在。
我很珍惜這次清明節回家的收獲,以后我會多回來看看的,看看這里的風景,看看家鄉的淳樸,看看漸漸老去的親人。還好,你們都還在。
世界上最殘酷的話,莫過于“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們與時間抗衡不了,但我們可以珍惜當下。
清明節這段時間,我看到了很多很久沒有見面的熟人,他們都回來祭奠祖先,上墳擺酒,燒紙錢。
在聊天中,外婆和阿姨說,真的,現在你們常回來看看真好。死了,真的就什么也沒有了,給親人燒再多的東西,都沒有用了,他們已經享受不到了。
去外婆家的時候,看到了媽媽和阿姨的堂姐姐,她是剛巧今天給她的媽媽來上墳的。堂姐姐的身世很可憐,她的爸爸就是我外公的哥哥。那時候,她媽媽生了她以后,坐月子期間就一直拉肚子,去看的時候,醫生已經說沒救了。因為她沒有媽媽了,一個小嬰兒家里沒有女人又窮,養不大她,就把她送人了。她親生爸爸后來就入贅了。
外婆打趣說,你剛來啊,你媽剛走。外婆的意思是剛擺好桌席,供完神靈,吹滅蠟燭,這桌子上也有她媽媽的一只盅。
她也笑著說,我給她燒得紙錢,后面都帶10個零的,多的讓她存銀行去。
雖然活著的人要活著,還要說說笑笑,但其中摻雜著多少淚水和苦楚……
她說,她今年都63歲了,從來沒有看過她的母親一眼,連一張照片也沒有,只聽別人說她長得很漂亮,長得很好看。
帶著微笑和遺憾,在晚霞里,我們目送著她騎著電動三輪車回去了。
飯桌上,他們討論著生女兒好還是生兒子好。都說生女兒好,老了窩心,兒子總不會在街上看到衣服襪子給你買回來,說我媽要穿的。女兒就像棉襖一樣,時不時地來看看父親和母親,噓寒問暖地,要吃的要穿的都有。
后來,說說,只要良心好都好。活著的受罪才真是苦難。
舅舅家,有三只狗。春節時候,還裝在口袋里曬太陽的小狗,轉眼已經很大只了,叫一聲會來跟你撒歡。
它的母親是去年自己跑來舅舅家的,然后就一直待著。
這讓我想起了昨天在田埂上走著。我看到枇杷林的地上,有幾塊磚頭壘在上面,都長滿了青苔。
我說,那只癩皮狗是我小時候自己來我家的,那時候我只有兩三歲,但我竟然對它有印象,冬天的時候,它睡在大門邊的草垛里和我一起曬太陽。
它死了之后,爺爺給它埋了,幾塊磚頭就算是它的墳墓了,每年清明也會給它燒香祭拜。
12歲那年,或者更早的時候,我從外婆家抱來了現在的阿汪,它現在已經老得瘦骨嶙峋了。狗的7年相當于人的1年,所以它已是位百歲老人。
我跟先生說,等阿汪死了,它的墳就在癩皮狗的旁邊。
我是笑著說的,然后沒有停下腳步,奔向前面的油菜花田。
但它的尸首要在家才行。
我的心里,分明有些濕潤了。